圣勞倫斯的露水

人困馬乏

天協同學提前一天出發,12號我們啟程的時候他們已經進山。我和瑞瑞按照他們的路線,先坐動車從上海到金華。扁氣罐無法帶上動車,我計劃到金華之後在火車站附近的戶外用品店購買。

出租車不願意拉行李多距離又不遠的生意,三輪車我又嫌貴(“十二塊。”“太貴了。”“不坐就算。”)——事後我為這個決定後悔不已。一怒之下我拉著器材箱背著登山包在烈日下步行去先前網上查找的戶外用品店。三點四公里對於機動車來說只是片刻的問題,但步行則大為艱難,正直中午日光最毒之時,路上行人稀少,瘦削的土狗在路邊沉默端坐,梧桐樹的樹葉也靜靜地卷著,沒有一點生氣。到戶外用品店購買氣罐的過程倒是只花了五分鐘,還額外挑了兩個折叠杯和便攜餐具。

出門之後又為交通工具煩神,路上居然沒有一輛出租車!好容易馬路對面駛過一輛三輪車,我大聲喊停,他要價二十,我吼道,過來也才十二!三輪車主不發一言,大力掛檔,突突突絕塵而去,我再次領略到金華三輪車的錚錚傲骨,瞠目結舌。想喊住他最終也沒喊出口,負氣抱著胳膊站在那裡,過了一會才拖著器材箱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攔到一輛出租車。——這又是讓我事後悔青了腸子的一步棋。

到客運站的時候,屏幕上顯示到縉雲的票還剩三張,而我發現售票大廳里居然沒有自動提款機,跑到附近的郵政儲蓄提了錢回來,票剛好售罄。這意味著只能乘坐晚兩小時的大巴,必然趕不上從縉雲到木栗的最後一班客車。還意味著我們要在候車廳裡枯坐兩小時。

這是金華小城的一個交通城鄉的客運站,充斥濕漉漉熱烘烘的氣味,不一會就讓人被一種不明粘膩液體浸透,便利店趁機高價宰客,飲料一律五元。坐在右邊的小孩不耐這種氣氛,哭鬧不已,大人煩躁起來,一個耳光甩過去,小孩手裡的冰紅茶潑了一天世界,尖利的哭聲和飲料一起兜了滿頭滿臉。左邊有婦人占得座位一個,冷不丁厲聲召喚她的兒子來坐,只覺左邊耳膜刺啦一聲撕裂。對面十來歲的小男孩一直在以大約一分鐘一次的頻率往地上吐痰,過了一會保潔阿姨過來,提了濕漉漉的拖把,在地上塗抹。看見此情此景,我也不計較腿痛,立刻把放在地上的登山包抱在了身上。

兩隻蒼蠅孜孜不倦地趴在我裸露的小腿上搓手,表情微妙,好像在不動聲色地等待一頓饕餮。

從金華西開往縉雲的大巴,是一輛安凱。和我八年前坐的那輛安凱一樣,車頭有小電視,在放一部潘長江演的抗日喜劇。車內乘客不時被逗得大笑。抗日喜劇結束後是春晚小品集錦。這些都讓我突然喜歡上了看廣告——至少廣告還有點創意。我看向窗外,窗外平原減少,山嶺多了起來。

到縉雲縣的時候,天協的同學已經上山,而我抵達大洋鎮的時間將是晚上七點,當天六點半日落,七點天已全黑,我當晚無論如何也上不了山。大慟,如果當初我沒有跟三輪車夫逞一時之快……如果當初我想到小城ATM機少……如果當初……

無論如何,還是坐上從縉雲到大洋鎮的中巴。中巴象徵性地在小縣城裡穿梭了幾分鐘,就開始了瘋狂的盤山之旅。這兩破舊的零件之間丁玲哐啷亂撞的中巴車在盤山公路上大大咧咧地跑著,還不時在沒有反光鏡的拐角來個急轉,迎面碰到一輛東風皮卡就來個急刹再在千鈞一髮之際側身而過,皮卡的倒車鏡在距離車窗不到五釐米的地方xiu~地閃過去。車內司機售票員乘客皆見怪不怪,該聊天聊天,該睡覺睡覺,該打小孩打小孩——右邊就是斷崖,山崖下白花花的溪水在巨大的碎石間奔流。我和瑞瑞的臉色就像窗外的山一樣綠。

過了一會盤山公路開始變得顛簸,坡度也變得比較詭異。我一邊抓住把手費力保持平衡一邊在心裡罵,這簡直像過山車!然後電石火光,啊,原來過山車的名字是這樣來的!

顛簸帶來的不穩定讓前庭系統空前不適,暈車的感覺襲來,心情就迅速腐敗,清澈碧藍的泉水也無法挽救。天色漸暗,大洋水庫四個大字漸漸移入眼簾的時候,天終於全黑了。

大洋鎮前村,這個小村子藏在深山人不識,有大片大片的茭白田,甜津津的茭白隨意堆在路邊,村民坐在房間里碼茭白,一摞一摞。

現在上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我嗚咽著在農家樂訂了一個房間,叫了晚飯吃。紅燒豬腳肉,清炒空心菜,番茄雞蛋湯。味道好得令人戰慄。讓奔波了一天的我們感激不盡簡直想要飯後謝恩。

農家樂養的幼犬叫“懶漢”,雙耳直立,兩眼似狼眼,後腿筆直——很漂亮、血統純正的田園犬,城市裡絕難見到。它一直在食客腿邊賣萌乞食,滴溜溜地看你,你不理她她就跑到門口追一隻蘆花雞玩。蘆花雞輕輕鬆松就跑遠,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發呆。

說到雞,此地的雞都在馬路上閒逛,和當地的狗和平共處,關鍵是他們膘肥體壯,毛色鮮亮,與菜場里蜷縮在籠子里的雞大有不同。我看著它們在我眼前悠然走過,失神發呆,腦子里全是雞們甘美的胴體,擺在白瓷盤里等我享用,我忘情地唆著那糯軟的雞冠……直到瑞瑞推推我,提醒我避讓卡車。

沒法上山看星,只得用農家樂的平臺,光害令天赤道以南天空一片慘白,只模糊看見天蝎座。啊天蝎座!模糊的銀河橫貫南北,仙後座已出,大三角也熠熠生輝。躺在平臺上,平臺猶因白天太陽炙烤,持續溫熱。頭頂星河雖有限,卻也是極大的滿足——上次看到星空是三月。

睡一會看一會,十二點還沒有到,輻射點未升起,只有零星幾顆流星。終於撐不到輻射點英仙座升起,丟下望遠鏡在平臺,下樓昏睡。

永為追夢人

天氣非常不理想。山民是很可怕的生物,秒殺所有氣象員。當他們憨厚地笑著對我說晚上可能會下雨的時候,我的心碎得就像滿地被汽車碾過的玻璃渣子,拼都拼不起來。

吃完午飯後坐農家樂的小麵包車上山,上到一千二百米山腰的一處“避暑山莊”。這輛年檢執照上顯示為2011年的小破車帶著我們和器材行李又開始了跌宕的旅程。四十分鐘後駛入一戶八十年代建築風格的莊園,土黃色牆面刷著白底紅色美術字,“大洋鎮避暑山莊”,那感覺一點也不“避暑”,也不“山莊”,倒是很像“大洋山看守所”或者“大洋山監獄”什麽的……旁邊低矮的平方,上面刷的美術字是“美發”(囧),“舞廳”,“娛樂”等等,標有“舞廳”的小平房裡正傳出一陣掌聲,不久一群事業單位就職模樣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走了出來。

我剛把行李箱拖下車,二樓就傳來男孩子們笑嘻嘻的說話聲,怎麼這麼快?電話剛掛。

男孩子把我們領入他們房間,逼仄的房間里有兩張小床,胡亂地擺著電腦,雙筒,和雜誌。牆上幾隻蜘蛛飛快地爬過。大蛾子趁機和我們一起跟進來。

床上八月份的《天文愛好者》雜誌提醒了我,我問他們有無七月份的,因為上頭有我照片。三個男孩子大笑起來,范說,有的有的,還有一張殘骸,被我們救下來的。

原來昨天夜裡他們半夜爬上山等流星雨,沒想起了大霧,三人凍得發抖,決定生火取暖。山上木柴被露水浸濕,很難引燃,他們用盡了餐巾紙,決定燒七月份的《天文愛好者》,不過燒之前先把有五月日環食照片的那一頁撕下來保存。至於生火,因濕氣過重,最終也沒有生起來。三人在十二點之前撤退了。

陳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張紙給我看,那是RCY寫的觀測日環食的文章,中有合影。我傻笑著看了一會,又打開八月份的《天文愛好者》看。范笑眯眯說,我們燒完了六月份的和七月份的,差點就輪到這本八月份的了,我猜八月份這本當時都快嚇尿了。我打開一看又看到自己一張照片,嚇一跳。原來是金星凌日在西安的照片。我笑著說,還好你們沒燒,要不然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這一期裏面也有我。

我摸著雜誌的光滑的銅版紙問他們,這紙不好燒吧?三人又笑起來,說,這雜誌燒起來放綠光,要給他們寫信,以後不要用這種紙,不好燒。

我把從山上採購的補給交給他們,他們眼放綠光,大叫山上有救了。他們沒有氣罐也沒有爐頭,吃的也沒有,空手上山。我匪夷所思,問他們這樣上去豈不是很苦。陳躺在床上懶懶地笑著,看了看范,說,我們的領隊經常給我們講貝爺(Bear Grylls)的故事,信奉“去掉頭可以吃”,所以我們什麽也沒帶,隨時準備荒野求生。

我又從包裡掏出星圖來,他們歡呼一聲,搶著拿去看了。房間里一時陷入寂靜。我走出房間下樓去,門外草地上對著新鮮的木柴,一隻幼年的山羊走來走去找葉子吃,看到人就躲,咩咩地叫。山羊的叫聲靠近了聽其實一點也不好聽——有點像乾嘔。它到處找葉子,甚至吃了山民攤放在地上的雪裏蕻,看守犬帶著怒氣跑上前,想要喝止它,但最終什麽也沒做,看著它銜著一大串雪裏蕻悠然走開。遠處有黃牛偷偷溜進來吃草,兩隻狗狂吠,卻也並不敢上前攻擊。山民氣呼呼操起扁擔,想打牛又放下,回身在水桶里沾了些水,刷地拍在沒來得及跑掉的牛的屁股上,一聲結結實實的脆響,牛撒開四蹄跑走了。

晚飯是一大盆蛋炒飯和番茄炒蛋,無論是蛋炒飯還是番茄炒蛋,吃起來都像味精炒蛋,不過還是吃了不少,這時候填肚子是非常重要的。

天氣情況堪憂,烏雲遍佈卻久久不見下雨,四處走一走,一走就沿著山路走了半小時,走到山嶺腹地,渡過兩條小溪,爬過兩個小坡,迎面撞上無數蜘蛛網。還看見一條翠綠的小蛇,看它模樣害羞,我猜是小青龍(翠青蛇),只是蛇頭很詭異。瑞瑞要用礦泉水瓶捕捉,被我制止了。後來回家整理照片,又仔細看了看那條蛇的照片,上網搜索了一下資料,發現其實不是小青龍,是劇毒的竹葉青。

回去的路上過小溪的時候一個不穩,右腳入水,濕了一鞋子,心情大壞。

原計劃天黑前上山,但雨遲遲不下令人擔憂,昨夜一直有閃電,山頂又有變電站,是三人昨晚半夜下山的原因。今天也是,我們擔心上山後開始下雨,下雨事小,有雷電就很可怕了,到時候撤也來不及。所以我們只好等天氣好轉,如果要等到天黑後,那也只好摸黑上山。

老闆為我們送來烤爐和火炭,和一大堆據說是食物的不明物體。我們在草坪上一邊燒烤一邊看天,不時用指星筆打一打,看雲層厚度。幾隻狗聞香而動,在身邊打轉,范吹一聲口哨,扔了幾個塊肉到遠處,斥到,遠處去吃,不要過來。

又有上山度假的遊客,爬山爬了一身汗,赤著膊回來,看我們在吃燒烤,驚豔道,咦,他們在吃燒烤!於是圍著我們參觀。又有山民的小孩,胖胖的小男孩,模樣很憨,他看我們燒烤,看了半天告訴我們不應該這樣烤,要那樣烤。我們私下裡有笑話,求天晴要拿小盆友獻祭。所以看小男孩這般模樣,我們都忍不住笑起來,擠擠眼睛,說,去掉頭可以吃。陳又說,前幾日在山下,看到一隻狗,盯著一個小孩看,流了一大灘口水。

織女星和天津四時隱時現,霧氣依舊來來回回。小男孩看我們在看星,問我們是不是還要上山,他說,晚上要下雨誒。

我們集體沉默了,過了一會小男孩走了,我們說,幼年山民兇狠毫不遜色。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決定上山。因為攜帶了天文望遠鏡,大家決定儘量減輕輜重。臨行前我想只帶一個雙筒出發,因為我想那些大牛肯定會帶很牛的器材。但是大家想得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只帶了一個雙筒等別人帶高級貨。我只好背起天狼畫師上路。大家把不必要的東西入方便麵,三國殺,充電器什麽的都扔在旅館,天狼畫師拆開來背在書包里,并為是否要帶帳篷爭持良久,最終還是由我背著上路了。

天已經全黑,走上山路的時候只有電筒光。順著臺階走了幾步,范讓大家滅了電筒和頭燈,立刻伸手不見五指,過了一會才借著淡淡天光看到周圍全是霧氣緩緩蠕動。

我已經快要嚇個半死了。我最怕黑,而且是在我完全不瞭解的山林里!

陳領頭,張押隊,我負重最多,走在中間。但是爬了一會就體力不支,范不得不讓陳在前方略平坦處停下,容我少歇。我一邊費力喘氣,一邊痛不欲生地在心裡想爲什麽要做這種苦逼的事情。剛才還怕得要死覺得暗處有好多好多眼睛,現在根本沒有力氣害怕,只想坐在地上再也不起來。最終他們決定減輕我的輜重,幫我背負一些東西。我很喪氣,覺得自己很弱。

走完一半山路我才進入第二次呼吸,覺得輕鬆一些,可以保持長時間前進。途中又遇毒蛇一條,比下午看到的大很多,顯然是躺在石階上睡覺,被我們的手電筒光驚醒。它默默爬到一邊,停了一會又悠然遁去,鱗片在LED燈光下反射出很安逸的光。我心裡默默說,不好意思哦吵到你了。

爬上山頂的那一刻只覺得一切都美好精彩,值得記住和追憶。天上霧氣不知何時散去,銀河不再像山下那樣朦朧,而是清晰的顆粒狀。北斗星尚未升起,頭頂上是武仙座牧夫座天龍座。想起剛才痛苦不堪時質疑為何要受罪,不由失笑,像是一個遙遠荒誕的故事。

范不敢有鬆懈,為防止半夜下雨撤退時走錯路,用登山杖在山路路口做了標記。反復確認了路口的位置之後,才帶我們走到變電站旁邊開始紮營。

“大洋山尖”的石碑在淡淡的霧氣里忽隱忽現,讓我無端想起小時候玩的《仙劍奇俠傳》里的“鬼陰山”,在變電站旁邊的封口處,我無端起了一身冷汗。

事實證明帶帳篷是十分明智的選擇。剛架好望遠鏡和相機,霧氣忽然趁著風襲來,天頂頓時一片愁雲慘霧,大三角都消失不見。我們只得躲進帳篷里避濕避冷。五個人縮在兩人規格的小帳篷里,什麽也做不了,只是一個勁地刷人人,看其他學校天協的情況。張忽而傷心地說,早知道我就帶三國殺上來了。

我把鞋子放在帳篷外面,希望大風把它吹乾。

相機很快就開始凝露,我心疼鏡頭,收了回來,望遠鏡就繼續讓他孤零零地呆在石碑旁邊。

范提出兩個選擇,一是如果天氣還不轉好,兩三點就下山,二是捱到日出後下山。最後決定採納前者。

不過天氣最終還是轉好了,顯示大三角露頭,然後霧氣全散。獵戶座和天狼星也接著出現,昴星團灼灼然。最後居然還看見了水星——可惜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睡死了。

他們從帳篷里鑽出去,站在濕漉漉的空氣里看流星雨,看星團,看水星。衣服被露水濕透也全然不顧。

我躺在溫暖的帳篷里睡成武仙座形狀。他們看見月掩金星了,叫我起來,我沒聽見;他們看見流星雨了,叫我起來,我沒聽見;他們看見水星了,叫我起來,我沒聽見。日出前我爬起來,看著他們昨天半夜用氣罐煮的咖啡殘渣發呆,心裡充滿了挫敗感。

所幸還有日出可以看,而且月亮和金星尚在天頂。更好的是,有雲海!第一次見到雲海,大朵大朵的雲朵,盛在那裡,咕嘟咕嘟,緩緩蠕動,真想伸一根棍子過去,攪一攪,就有一大團飽滿扎實的棉花糖!

我想用大風吹乾鞋子的計劃徹底覆滅,不僅覆滅,且敗得慘痛,夜裡露水把兩隻鞋集體浸濕,穿在腳上就像泥巴。大家都是如此,在室外看了一夜的星星,衣服全都濕透。瑞瑞只穿了一件襯衫,且扣子掉得只剩兩顆,肚皮裸露在外,冷得流了鼻涕。

有半夜登山來看日出的遊客,見我們的帳篷,羡慕地問,你們來露宿的?我沒好氣地答道,他們是露的,我是宿的!

陳奇怪地問,什麽叫我們是肉的你是素的?

太陽出來之後露水迅速蒸乾,望遠鏡也可以收起來了。對了,范說,昨晚我們沒用望遠鏡和相機。——根本沒法用。范補充道,濕氣太大,一打開蓋子鏡頭就結露。

我心情略略平衡了些,收拾東西一起下山去。白天的路經過一晚上的露水浸潤,濕滑無比。張先前用的得心應手的登山杖被范拿去做標記,結果被登山看日出的驢友拿走,只得另掰一根樹枝代替,一直抱怨不已。中途忽然看見一根長著青苔的大樹枝,有兒童手臂那麼粗,張喜不自禁,奔過去拿起來代替了剛才那根,并自稱老衲。陳說,這是巨型老衲。確實,後面的山路每走一步就能聽見耳後傳來木頭槌擊地面的巨響。

隨著巨響樹葉噗嚕嚕掉落,山林里飛鳥成群驚起,石板碎裂,後面的范和瑞瑞踩不到結實的路面……

過了一會張終於堅持不住,說,這個棍子太重了。

花費半小時下山,兩腿發軟,像調成振動一樣止不住地發抖。走到公路上的時候,我們都長出一口氣,這次的流星雨觀測和拓荒,算是結束了。

乘車下山,乘車回縣城,乘車回上海。

天真的人類學家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嚴格意義上的農村。我出生在城市,小時候去過幾次農村,印象淡漠。

坐在回縣城的中巴車上等待出山,沒有空調,汗水蒸騰的我坐在窗邊看窗外一戶農家,大門敞開,一個顯然剛剛生產過的婦女正對著門坐在板凳上,腿上有一個盆,她正在收拾著盆里什麽東西。旁邊有一個果綠色的嬰兒車,裏面睡著她的孩子,她不時看看它,給它掖一掖被角。果綠色塑料童車在晦暗的農戶中顯得很突兀。門口還有個染了黃頭髮的中年婦女在繡十字繡,不時和那個婦女聊著天,大概是妯娌。

突然感到很恐懼。

車上有個女人一直在哭,她的兒子很驚恐地看著她,女人哭完了開始罵孩子,駡了一路,駡了很久。小男孩陷在對他來說顯得很大的座位里一動也不動,神情很遲鈍——這種神情是我所熟悉的。

車上來了梳麻花辮的老嫗,手裡拿著一瓣西瓜,坐在瑞瑞身邊,很認真地吃著,西瓜汁流了一地。車子里瀰漫著一股西瓜清香。中巴車飛快地駛過蔥綠的大山和清涼的流泉,暈車的感覺再次襲來,我閉上眼睛。

到縣城之後乘出租車到火車站,途中居然又拉了一個客人。我怒道,這是怎麼回事。司機和乘客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好像無禮的是我,大度地沒有理我。我想到了奈吉爾·巴利,他在《天真的人類學家》中寫他在非洲乘出租車,中途司機拉了一個攜帶大量蔬菜的婦女,他大聲抗議,最後不了了之,那婦女後來還吐了一地。我想到這裡,居然笑了起來。瑞瑞不滿道,有什麽的,在肥東一直都是這樣。他是在肥東念的高中。

八小時的硬座票到上海。我的座位被一位女士占去,她疲憊地說,你坐在旁邊好了。我說旁邊已經有人了。旁邊的座位是兩位小姑娘的,看起來是學生,她們站在旁邊,看牽扯到自己,立刻很謙讓地說,那你們坐好了沒關係的。我摸不著頭腦,怎麼搞的,誰的座位就誰坐啊。女士瞪了我一眼,正待起身,瑞瑞把我拉到旁邊去了,瑞瑞的座位旁邊坐著一個男士,瑞瑞問他可否與我換座,他瞥了一眼那位女士,並沒有過去,只是坐到對面去了。我又一次陷入無邊的困惑。過了一會那個男士又被對面座位的主人趕走了,這位男士於是又坐到了那位女士的旁邊。

對面座位上坐了兩位肥西的男人,捧著戴爾電腦看小品,看得樂不可支,就在我備受煎熬希望他們電腦快點沒電的時候,他們说,還可以看幾小時。

所幸沒過幾分鐘他們的“幾小時”就過去了,小品演員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們興味索然地合上筆記本,開始睡覺。

占了我座位的那位女士依舊時不時瞪我兩眼。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開始吃旺旺仙貝。

上海就要到了。

重新回到文明社會,坐上乾淨整潔的出租車,感覺分外美好。回到家,楊先生開門迎接,忽然皺起鼻子,問我有沒有聞到什麽臭味。沉默了兩秒鐘,他突然大聲說,是你,你怎麼那麼臭?!

新的沙發

 

淘寶上新買的沙發床姍姍來遲。上一個老舊醜陋並且瘸腿的沙發床睡過許多客人,有很多回憶。被大雨淹留的安吉拉小猴子,來滬參賽的Iris和小多,馬爾代夫蜜月歸來的狐子夫婦,去武夷山出差經過上海的楊琳,第二天要去徐匯區考試的小臺……狗弟弟總是試圖和他們擠在一起,最終被呵斥,夾著尾巴懨懨離去,半夜偷走客人的襪子撕咬洩憤。第二天早晨客人拿著濕漉漉且已身首異處的襪子興師問罪,狗弟弟光速逃竄至客廳餐桌下,態度強硬。我只得取出新襪子奉上,陪笑道,教犬無方,恕罪恕罪。

新的沙發床,姍姍來遲。一星期前訂的,走物流今朝甫至。很漂亮的亞麻布套,灰藍色布面和線條蜿蜒的大支花朵都讓人想立刻躺在上面小憩。可是需要自己動手安裝。

沒關係,我打開客服給的安裝視頻,找來工具箱,開始了漫長的拼裝過程。很久以前團購的工具箱比我想像中有用得多,我曾用它拆卸了狗弟弟幼年時期的籠子變成狗廁所。當然也曾用它無數次修理過天狼畫師那顫巍巍不中用的小細腿三腳架。小巧的手提工具箱,功能倒是很齊全,我用到現在也只不過用了其中十分之一的工具。尖嘴鉗上還殘留著上次拆卸狗籠子時沾上的藍漆。

安裝視頻上的小哥兒穿著沙灘拖鞋,用一把看起來就讓人望而生畏的電動螺絲刀,跐溜一聲小螺絲就鉆到了木頭裡,三下五除二就裝上了所有的螺絲,令我豔羨不已。然後我悲傷地看了看手中的小螺絲刀。很顯然上面沒有馬達。

擰完十六個螺絲之後又裝上四個輪子,胳膊失去知覺,手上的繭子又添一層硬皮。把裝好的變形金剛翻過來,一個周正的布沙發誕生。腳尖一勾,小輪子托著木板軲轆轆滾滾出來,沙發墊掀開,一張床又出現了。我累得很,但還是握著螺絲刀呵呵傻笑。

洗完手即刻爬上去,狗弟弟要跟上去被我喝止。我坐在上面摟著枕頭發呆,這真是一個好的開頭,我滿意極了。我太喜歡目前的自己了,強壯有力,聰明又獨立——我相信如果發生饑荒、戰爭、小行星撞地球、黃石火山噴發、伽馬射線爆發……我都一定可以站在倖存下來并重新創造文明的物種隊伍裏面,辛苦地,並且堅定地活下去。

 

偏頭痛就像頭骨外有一枚螺螄,螺螄貼著頭皮來回踱步,螺螄殼就頂在頭骨上,刮擦出一條白記子。

我收到保羅的郵件,說他會回滬小住一個月。收到郵件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最近上海天藍得不像上海的天,雲朵白得不像上海的雲朵。去年保羅回倫敦之前如釋重負地說,終於可攜帶妻兒離開這個空氣不好的地方。保羅最終回到腐國,住在市郊的大房子,有溫室,陪女兒一起種花,乘火車上班——他說他自七歲以來從未曾如此快樂過。他在上海生活了十年。

此番回滬,如此好天氣大概是對保羅的歡迎。一年多未見,不知保羅有何變化。我卻是深居簡出,形容不飾,無甚可道的進展,終日愁苦,耽於瑣碎之事,前途未卜。他留了號碼,我卻不敢撥。

遠離社交,與聰穎的女性對話,這是目前少數比較愉快的事。中國的男性無論多麼優秀多麼明事理,或多或少都會帶著被男權社會寵壞的影子,即便我不想介懷,也還是會被惹惱,交談於是就常常陷入危機。聰慧的女性則不一樣,在這種弱勢的環境中反而綻放出一種別樣的隱忍和穩健——當然這樣的女性也極少,這也是我的社交圈越來越窄的原因之一。

早起,晚睡,讀書。希望自己不至於懵懂到不珍惜眼前的時光。即便腦殼里有一枚螺螄。

能夠迷路真是不容易的事。我常常幻想自己能夠迷路,在深幽的小巷曲折迂回,每塊青石板,角落裏每棵蕨都似曾相識,好像剛才兜過……但不幸的是這種美妙的感覺持續不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發現自己已經走出迷宮,走在了熟悉的街道上。

是的,我承認,說上面一段話的時候我心裡是帶著那麼一滴滴自豪的……好吧好吧!是很大的自豪,是故作不滿的炫耀。確實,我覺得自己頭腦里一定有個GPS定位系統,還有一張具體容量未知的SD卡——存得下很多地圖。

和丹尼爾父子倆及護士小姐在建國東路吃包子,吃完包子我去圖書館他們去田子坊,沿著建國東路憑著方向感,走了十來分鐘居然真的就走到十號線新天地站。想想剛才在法桐的陰影里一路看過來的法租界老房子,真是極大的快樂,於是在冰涼的新天地大廳里滿足地吸了一大口咖啡。

再如今天,和一枚蚊子吃了一頓不甚愉快的晚餐。在廣元西路某餐廳,叉燒太柴,燒鴨太瘦,豉汁風爪太鹹,唯叉燒酥可道。我低頭不作聲地吃,蚊子站在我胳膊上也不作聲地吃,過了一會我飽了蚊子也飽了。

我帶著滿頭滿身的蚊子包沿著交大圍牆慢慢走過去,找不到地鐵指示牌,只憑感覺走,忽略掉一個禁止通行的牌子,走了十來分鐘居然又到地鐵站了。

邪惡一笑。上海這樣交通指示符號盡心盡力事無巨細的地方,還能迷路的人是得有多麼的路盲哦。沒惡意,吐個小槽。

即便是在交通市政指示牌完全陌生的巴黎,我還是無迷路之虞——可以從某個街道走到地鐵站,再從另一條沒有走過的小街道岔回旅館。

如果真有什麽時候真正意義上不知道方向,陷入陌生的惶恐之中,恐怕也只有一次。第一次去北京的時候,對北京地形完全不熟,那時候也並不知道查閱網絡地圖,站在密密麻麻的車站站牌前面,心中充滿了參照點缺失帶來的焦慮。

天光

晚上有織女星和大角星,稍暗的還有牛郎星和心大星。我很久沒有出去看星星了。我想念結露的器材和沁涼的黑夜,和偶爾闖出來的指星筆的光。

目前日出時間適宜,便打開窗簾睡,早晨天光恰比鬧鐘早一些來。被自然光喚醒的感覺極好——據說人類最早都是這樣起床的!大學時候晚上十一點拉閘早晨六點恢復供電,於是宿舍里晚上不關燈,只等拉閘,早晨六點鐘燈又亮起,四年如是。

課程結束以後每天日程變得很規律很單一。不和不喜歡的人說話,不做不喜歡做的事。

狗弟弟向成年狗的隊伍邁進的標誌之一是開始變懶。每天不是纏著我帶他出去玩,而是躺在地上睡覺,一睡就是一整天,只在吃飯和遛狗的時間里會突然變得神采奕奕。我有時候覺得很愧疚,他本來應該在雪國縱情奔跑,現在卻在南方炎熱的天氣里躺在空調下吐舌頭。

啊,特羅姆瑟。

收穫在於,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障礙在於,有太多太多的危機。

最後一個離開的學生

“Bon voyage”真是一個傷感的詞。除了山本和舒甜——他們還會在上海生活一段時間——Dan是最後一個即將離開的學生。

昨天Dan來我家裡吃了晚飯,一切安好。下午四點,放下書,挽起袖子做了西人比較喜歡的菜。糖醋小排,茄汁明蝦,蘑菇炒牛肉,以及奶油蘑菇蛤蜊湯。Dan最愛糖醋小排,不停箸地吃,我很自豪。糖醋小排最費工夫,料酒浸泡,薑蒜拌勻,先蒸後炸,再炒糖色,最後倒入蒸時留下的湯水,加醋、醬油,大火收汁。Dan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美國人——一直生活在中國文化的家庭環境中。所以口味比一般美國人更敏感些。他平時也愛下廚,看廚房秀。他對蒸汽很感興趣,覺得是很好的烹飪方式。

我想起他和他父親的事,順口問他。Dan想了想,說,我覺得他們不聰明。所以不想和他們說話。

現在想來,他經常用“聰明”這個詞來作標籤。他對我說,你比別的老師聰明。他對別的老師說,Cathysia老師比你們聰明。他還說,我不聰明。我爸媽也不聰明。

Dan說,他家里買了一個很大的微波爐,掛在牆上的。但不幸的是太大了,擋住了灶台,所以爸媽炒菜的時候只好把手伸進去炒。他一邊說一邊笑,又像個水母,扭來扭去。

他很認真地吃著湯里的蛤蜊,狗弟弟哀切地把頭枕在他腿上滴溜溜看他。他就惡作劇地那胳膊肘夾住狗弟弟的頭。

他看起來普通又古怪。沒有中國孩子的危機感,亦無美國孩子的陽光;有著中國孩子的內向和害羞,卻也有美國孩子的專注和興趣——他會釀酒,拍照很好看,說話得體;另一方面又憂鬱、迷惘、無所事事。多麼奇怪的孩子呀。

快九點的時候Dan喝完了最後一點啤酒,起身走了。我牽著狗弟弟下樓送他。他突然說,這是最後一次和你吃飯了吧。

我呆了呆。——我這個遲鈍的人,總是忘記這樣的問題,總是以為明天花還照舊,人還照舊。

不過我說,不要這樣說呀,我們都很年輕,我相信我們會有很多機會再次見面的。Dan,我總有種感覺,我們會再見面的。Dan這才情緒略高,停在地鐵站門口,轉身對我說,那麼再見了,Cathysia。

他曾說我的名字又冷又黏像條魷魚,但他從不像別的學生圖省事只叫我Cathy——最多在我橫眉豎目的時候笑嘻嘻地補一個-sia。

我忽然惆悵起來,上前擁抱了他。擁抱告別這個禮節我也是最近學生紛紛離開的季節,我才匆忙學會。他一邊揮手一邊跳下樓去。我的最後一個學生走了。

少年的酒

Dan父親來滬,邀我們吃飯,同行還有Dan受傷住院時的護士。四人在五角場的一家江西湯館喝湯。葉先生說早年來這裡吃過,很喜歡。

中途Dan去衛生間的時候,葉先生從行李箱里拿出四瓶蜂蜜酒。——葉先生甫一下飛機就奔赴五角場與兒子會面。蜂蜜酒是前兩年Dan在家里釀的。葉先生開玩笑道,全上海就這四瓶,現在在這裡。Dan回來,看見他的寶貝mead,倒一點在高腳杯,飛快地旋著那一洼蜜色液體,看了看,又聞了聞,默不作聲地遞給我。我聞了聞,酒精味很濃,有點像中國的白酒。Dan點頭道,酒味太濃,如果去年就打開喝,大概是正好。

但是過了一會,酒味漸漸散去一些,蜂蜜味道就漫上來,入口甘甜。葉先生很高興,說老師很捧場嘛。我笑道,是真的好。

葉先生對兒子的關心和寵愛溢於言表。說到去年Dan受傷的事,坦言當時不知是怎麼過來的。我這才知道去年Dan傷勢其實很嚴重——嚴重到在ICU住了很多天。而Dan每每提到那次受傷,口氣淡得就像在說別人的事。

以前有過一次對話。“我真想死掉算了。”“那你受傷的時候爲什麽還要上救護車,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殯儀館。”“是路人抬我上救護車的。我對他們說,直接殺了我吧。但是他們都笑了。”我也笑了,我覺得這小孩真好玩。

葉先生對兒子噓寒問暖,而Dan一直只是默然吃飯,間或點頭,或“嗯”,或“no”。葉先生給我的感覺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美國華人,有華人的勤勉,也有美國人的開朗。而Dan則相反,每日只是懶懶的,對大老遠跑來接他回國的父親不冷不熱的。

第二天中午,在麟籠坊吃小籠。本來是前一天晚上父親問兒子有沒有興趣吃小籠。Dan搖頭說不要去。我說如果明天你沒計劃,我倒是可以帶你去。你知道我喜歡到處找好吃的。Dan也說不要去。但第二天早晨Dan來信息說要去吃小籠。我本以為是我和Dan兩人,後來葉先生和護士小姐也都來了。繼續四人組吃小籠。Dan狀態比前一晚更差,一直咳嗽,點頭的力氣都省了。六籠湯包吃得度日如年。只有葉先生鬥志昂揚,他在滬行程頗有追憶故鄉味道的意思,到處去吃“早年吃過”的東西。

中間Dan出去透氣。葉先生說想帶兒子去田子坊。不過,葉先生搖頭道,我一般說要去哪,他都不會去的。

我已經習慣了。葉先生又說,口氣頗為心酸,精幹的美國中產階級面容一下子蒼老下來。

我心生惻隱,好幾次想提醒Dan是不是可以和父親溝通溝通。不過後來覺得這想法很蠢。因為問題未必——或者多半——不是出在Dan身上。Dan是個宅男,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但也會試圖去改善這種情況,常常提出去好玩的地方拍照片,比如去水產市場,或者會在我的建議下離開電腦出去拍黑暗料理。

而且這個少年能釀出金黃色的酒來。

一般人只看到父母的殷勤和孩子的冷漠,指責孩子的不領情,卻很少想個中更深的原因,孩子成長過程中父母對孩子心理變化的忽略卻被視而不見,只簡單歸咎于“父母溺愛”——如此,父母的“過”反過來變成了“功”,孩子受到的傷害卻變成了懲罰,這是不公平的。

而我也差一點犯了這樣一個先入為主的錯誤——只看到表面的現象,忘記去想原因。

其實Dan以前說過一句話,父親為我安排好了一切。

那是他在五角場樓下和我一起抓娃娃,他說想買衣服,但是不知道怎麼買。他說在這裡沒有買過衣服,因為父親全都為他準備好了。

這只是一個陳述,也許什麽也不能說明。這個將兒子釀的蜂蜜酒與公司重要文件放在一起(“萬一碎了我這一箱文件可就完了。”)從地球另一邊帶過來的父親,是否真的知道兒子的心里裝著什麽,只有兒子自己知道。

而Dan只是默不作聲,快速旋著杯裡的金黃色液體。

女孩孫正雯之死想到的

女孩孫正雯如果不死,她就只是千萬個遭受家暴的中國孩子中的一個。她的哭訴和傷痕會長期掛在臉上、身上,卻得不到半點重視。中國對家庭暴力的寬容甚至鼓勵都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如果她沒有死,那麼她父母的錯誤充其量只是“教育方法不對,但出發點是好的”,或者“父母太愛她了”。在令人窒息的“愛”和“出發點”面前,任何淤青和血污都變成蒼白的瘢痕。最後無論孩子成為什麼樣的人,那瘢痕都將伴隨他一生。

而且不出意料,儘管孫正雯已經死了,網上還是會出現一些諸如“他爸媽心裡肯定也不好受,原諒他們吧。”“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就是望子成龍心切。”之類的留言。

這樣的事也並非第一次發生。父母暴打小孩至死的案例時時會現諸報端。網友抹著眼淚罵兩句哪有這樣狠心的父母,禽獸,變態。接著風平浪靜,“禽獸”父母繼續打小孩。只是女孩孫正雯,她用生命換來滿滿三頁紙的控訴,告訴世人她的困惑、悲傷,以及她的選擇。

人們震驚于這個十三歲孩子死前的冷靜和遺書中表現出的自尊與善良。可我更欽佩于她的自省和詰問。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能夠察覺到父母所謂的愛更多的是傷害,並不像社會和輿論教給她的那樣,懵懂地認為這就是為她好——這是多麼簡單的道理,卻鮮有人看透。拉薩路小學傑出校友發文控訴學校老師教學方法暴虐,卻被很多人指責是“忘恩負義”,更有甚者有人說“如果當初不這樣教育你,你也不會有今天”。其顛倒是非如此,遠遜只活了十三歲五個月的女孩孫正雯。

事實就是,暴打小孩的父母不是禽獸,孫正雯的雙親也絕不是“少數敗類”,他們都是無數中國式父母的縮影。將普遍的錯誤少數化就像模糊錯誤的邊界一樣,都是危險的。將存在極大問題的中國式家暴弱化為“教育方法不對”,是為暴行開脫。農耕文明發展起來的社會,尊重佔有生產經驗的年長者是一個傳統,發展成為“孝道”本也不足為奇。但我們的社會無疑因片面追求孝道,強調子女義務,而忽視了父母責任;誇大父母的神聖性,同時也讓人輕易忘掉父母的技術性。

在這種孝文化的環境中,人們很容易將父母之愛看做本能,也容易將本能都視作正確的直覺。賦予父母神性,自然就忘卻“父母”作為普通人也具有弱點和缺陷——女孩孫正雯則很不幸遇到的父母是具有較為嚴重人格缺陷的。如果這個被孝道浸染數千年的社會,能夠正視父母也是人這一點,不知道要少多少悲劇。

即便是孫正雯這件事,也還是能聽到不少類似于“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孫正雯死了她父母也很難受,所以大家還是不要罵他們了”,或者“這樣的父母是極少數,我相信99%的父母都是好的”這樣的說法。我看了以後覺得很悲哀,中國十三億人,且不說這個百分比多麼天真爛漫,哪怕真的只有1%的父母是極品,那麼也依然有一千三百萬兒童在噩夢一樣的童年中掙扎。更何況這數字離真實數據尚遠。這對那些尚在忍受家暴的孩子們來說,太不公平了。

很多人將孩子的自殺和極端行為定義為“心理素質不好”。有天我和一個學教育的朋友聊天,我們都覺得這個詞應當在教育中禁止使用。它是一種霸權,它要求小孩無底線地接受一切不管是不是這個年齡段應該接受的生理上或心理上的折磨,將小孩的所有過激行為都劃歸為“心理素質不好”,并推測原因是父母過分溺愛孩子。

這種說法由來已久。起先是社會上掀起的對80后的責問,認為80后是垮掉的一代。輿論認為80后出身優越,接受良好的教育,又因計劃生育個個是家中獨苗,所以最後變成了“小皇帝”和“小公主”,沒有擔當。這種說法在我看來實在是虛弱不堪不值辯駁,但卻影響了輿論那麼久。有多少試圖抗爭的孩子被捆上“心理素質不好”的十字架,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

孫正雯的遺書我翻了兩天。我看著她的字和她的照片覺得她就是十三歲的我,但她做成了十三歲的我不敢做的事,她以死控訴父母的惡,以血喊出“你們都錯了”。苟延殘喘活下來的我是一個懦夫,我什麽都不敢做,我甚至不敢讓我的父母看見這篇文章。

我無意間看到她的QQ號,她的昵稱是小蚊子。小蚊子,很可愛的昵稱。

小蚊子,你是一個多麼勇敢,多麼聰敏,多麼冷靜的姑娘呀。如果你長大,學習很多新知識,經歷很多人世間的事,一定會又成熟,又睿智,又迷人。可是你再也不會長大了。再也不會了。

(我沒有辦法寫好這篇文章,看著女孩孫正雯的遺書和照片我哭了很多次。)

瑞腦銷金獸

所謂正氣存內邪不可干,身體稍有小恙,噩夢便來。

被噩夢驚醒的時候我看著窗外凝固的漆黑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入睡的時間不長,所以還有漫漫長夜要在噩夢的餘威中度過,所幸後來又反應過來,我是夜裡將近三點入睡的,所以即便不長,黎明總歸也是要來了。夜光鐘顯示四點多,日出時間是四點五十七。但因大氣折射的關係,大約二十分鐘后我就可以看見寶藍色天光。噩夢散逸出的恐懼慢慢退潮,我又睡了過去。

白天見到王小姐,說起這事來,已全然無懼意,只當做笑談。噩夢本身很無聊,大約是在山洞中遇鬼,鬼生前是個名叫“葉均平”的十來歲男孩,我在夢中還錯記成“葉君平”。醒後我用手機百度了一下“山洞 葉均平”,然後搜出來一大堆不知所雲的結果。

但第二天晚上不敢怠慢,將書房內的香薰燈移到臥室床頭,冷的水蒸汽伴著橙子的甜香,代替了夏天以來一直佔據主角的液體蚊香。我對香薰這類物事一直持懷疑態度,但是那甜橙味的精油實在是好聞極了,讓人耳垂下方唾液腺激動得顫抖不已。精油放在那裡不用也會揮發,很快就要見底,我專門跑去無印良品求購,卻只有茶樹味的,有一股讓人不愉快的味道。

有香薰在我的腦袋旁邊蒸騰氤氳的夜晚雖然沒有噩夢,卻也睡得並不適意,不知爲什麽開始想狗弟弟的將來。如果我出遠門他怎麼辦,如果我死了他怎麼辦,如果他死了我怎麼辦……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沉澱到無意識中去。

早晨醒來我很好,狗弟弟也很好,臥在床邊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