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放假的時候和小猴子還有M一起出去玩過。在岳陽路一家門臉非常不顯眼的台北小菜館吃飯,然後沿著色目人酒吧雲集的岳陽路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又到泰康路去兜一圈,最後在永嘉路上的酒吧坐下来。不得不承認跟接受西方文化的人聊天可以略掉諸多麻煩話題。很早我就意識到我以後可能會是一個文化背叛者,只是那時候不清楚原因。

與此相比第二天簡直就是噩夢。中午的飯局是躲不掉的,眼觀鼻鼻觀心地在曹家渡某酒樓包廂內吃了一頓攙著場面話的午飯,心力俱疲。晚上的家宴好說歹說逃掉了,在家心如止水的時候得出一個結論——我的情商只够撐完一場飯局。

假期結束回學校,心情舒暢得很。滿目翠色蔥蘢如洗,樹蔭下蹬著自行車的學生子就像鵪鶉,衣衫斑駁,精力旺盛。到教室里學生們面有憂色問我考試的結果。我叫大家寬心,一來試卷上有一些問題,我並不希望給大家多講試卷;二來大家平時的表現足夠好,不需要成績來證明。還是有學生唧唧地說,老師讓我看一眼卷子好麼。我於是就把卷子給他們看,所幸他們只是看一眼滿足好奇心就笑嘻嘻還給我了,並不會深究。四個朝鮮學生自然毫無懸念地佔據了前四名,但我把他們拎出來批評了一頓。原因是他們完全有能力考滿分,但錯誤之處幾乎都是因為粗心。朝鮮學生得了高分很開心,一直笑眯眯的,對我說,沒關係啦……老師你說了考試成績不重要的……

中午沒有食慾,正好利用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去北區後門寄快遞。上次走過本北高速和非洲街,穿過北區,過武東路的馬路是什麽時候?我不記得了。不過看見綠化帶里雪青色小花盛開依舊,心裡就很親切,我還記得某天我騎車在本北高速上狂奔的時候摔倒了摔得很慘,那些小花在我眼前搖曳好像幸災樂禍,我還以為是摔出幻覺來了。

在試驗田裡看見瘦削的病貓一隻,毛皮都不完整,坐在尼龍織物上啃著自己的腿。悚然走開。下午又在五角場看見一隻流浪狗,執著地對著南面吠叫,叫了一會,走兩步,臥下來,像一隻普通的柴狗臥在自家爐火前,只是它是臥在風里,瑟瑟地。它眼神並不悽惶,倒是有種心無旁騖的堅定和肅穆,只是有時候夾在腿間的尾巴出賣了它內心的真實想法。我心痛幾欲落淚,最終什麽也沒有做,扭頭坐地鐵去了,心裡把自己拷問了一萬遍。

再見哈利

昨天夜裡看完了《Harry Potter and the Deathly Hollow》最後的幾個章節。出乎意料心裡很平靜,和以前一樣,看完就睡了。早晨起來,和以前一樣,再看一遍電影版回顧一下。影片前半部份他們三個小孩,九死一生,騎著龍逃出古靈閣,那隻傷痕累累的龍振翅飛向夕陽。哈利波特七部小說光怪陸離的情節里,這並不算多么新奇,但看到這一部份我總要流淚,為羅琳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也為他們三人多舛的命運和不平凡的遭際。

自第一次拿到《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到昨天晚上看完全部原著,正好十年。雖則平靜,但也知道,對我而言,哈利波特永遠地結束了,有點失落和惆悵。不過和看中文版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中文版看到鄧布利多墜下塔樓和哈利將自己次子以斯內普的名字作為教名的時候,我大哭,且嚎啕,心中有萬分的情愫:傷心,欣慰,或者其他。

第一次看哈利波特的時候,哈利波特已經出到第四部《火焰杯》了。而且正如上面所說,我那時候拿到的第一本書是第三部,《阿茲卡班的囚徒》。前五部羅琳都會在開頭簡單介紹前情,雖然這種照顧到了第四部第五部就使開頭變得臃腫僵硬,但不得不感謝這一點讓我在看第三部的時候不是那麼無頭緒。花了幾天時間看完以後有種很奇妙的感覺,這是一本信息量很大的魔幻書——如果要靠它哄孩子睡覺,可能性是不大的。更重要的是文筆很有鏡頭感,這種鏡頭感使得文字描述的畫面變得非常立體。而這種妙不可言的鏡頭感貫穿了七本書始終,也影響了我十多年。第四部中雙胞胎像哈利他們透露進入廚房的機關,“很簡單,三樓走廊有上一幅水果的油畫,你去咯吱那個梨子,它就會咯咯笑,然後就……”這種在細微處可見的匠心讓構架宏大的哈利波特變得更加精緻。

我看哈利波特七部書的順序是三、四、二、一、五、六、七。第三部是我們萬人敬仰的斯內普教授表現得相對其它幾部來說,最讓人失望的一部。他害得小天狼星差點被重新扔進阿茲卡班甚至直接被攝魂怪吻上。而且最後也沒有得逞,從魔法部部長許諾他梅林勳章,到氣衝衝闖進校醫院責問哈利,歇斯底裡,非常失態。

按理說人的第一印象起關鍵或決定作用,那麼相對於從第一部開始看起,知道是奇洛想偷魔法石而不是斯內普從而對斯內普有種期待上的落差的讀者來說,我應該比較反感斯內普才是。但恰恰相反,我對斯內普自始至終就無甚惡感。儘管插圖上他是一個略微謝頂,有很尖的髭須的中年惡男。也許是因為第三部中掠奪者們口述的史實(他們對斯內普的惡作劇)讓我比較同情斯內普。不過我想更是因為第四部里鄧布利多堅定地說他相信斯內普教授,還因為第一部裏斯內普表現出的迷人的亦正亦邪。

不過在討論“你最喜歡哈利中的誰”的時候我并不會說我喜歡斯內普,會被一大堆人質問“你的品位呢?!”;現在我仍然不喜歡說我喜歡斯內普,會被一大堆人“我也是!!!”的聲音湮沒,我喜歡他並不因為他盪氣迴腸的“Anything.”和“Always.”,他的牝鹿守護神,他的“Look at me.”,而只是因為鄧布利多的一句“我相信斯內普教授。”

一開始我並不太喜歡哈利的,覺得他很冷,有時候不近人情,這種不近人情令我難堪。他對周圍熱心的好奇的人都保持著尷尬的冷漠。甚至包括多比。“我要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自作主張地救我了。”相形之下我更喜歡平易近人的盧平和瘋顛顛的鄧布利多。但直到若干年後某天重看《哈利波特與鳳凰社》的電影,看到聖誕節前夕有求必應屋內槲寄生下面哈利小心翼翼地朝秋張靠近,突然發現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那樣喜歡他。他無數次和死神擦肩,用勇氣和智慧保住生命,眼下他想要親吻他喜歡的女孩。生與死,死亡與愛情,這些對比震撼了我,哈利是眷戀生命的——他愛的和愛他的人也都已死去,他也曾幾度差點死去——所以他珍惜生命里盛開著的花一樣的愛情。  

哈利最後沒有和秋張走到一起是可以預見的。秋張很漂亮,很矜持,性格上有非常吸引哈利的地方——她是魁地奇的找球手,是哈利的勁敵。這應該是一個可以讓哈利一眼看到她就會心跳的角色。不過終究沒有共同的過去,和共同的未來。他們分手的原因——瑪麗埃塔告密——也是這個問題直接的表現。秋張是花一樣的愛情,天真可愛,但她不明白死的殘酷。

哈利最後選擇了金妮讓我有點驚訝,但是並不意外。得知哈利最後會和金妮走到一起,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羅琳讓他們三人關係可以以一種親情的方式繼續穩固存在的方法。而我個人覺得,從第六部開始羅琳有意識地著重描寫金妮,漂亮,聰明,利落的蝙蝠精咒等等,都顯得有些突兀。按照哈利前四部的悶騷性格,應該是不太喜歡這樣一見到哈利就臉紅逃走的小姑娘的。不過羅琳還是花費了一些筆墨填補這一塊破綻——赫敏教金妮學會在哈利面前放鬆。我不意外並不代表我對金妮和哈利這樣的搭配最滿意,而是,相對於其他角色來說,我想不到適合做哈利妻子的人。哈利在嗅到愛情魔藥的時候聞到的是“陋居的花香”,如果說秋張給哈利的是虛幻的愛情,那麼金妮給予哈利的,應該是非常真實的親情。在第七部中也提到過,哈利吻著金妮的時候覺得她是唯一真實的存在。哈利喜歡著韋斯萊一家,在陋居有著類似于家的快樂經歷,金妮自然是這其中非常美麗的一個象徵。花香、紅色濃密長髮,都說明了這一點。

至於赫敏和羅恩,他們在一起也讓我覺得彆扭,但我還是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好的“搭配”。在第四部火焰杯中,聖誕舞會上,借所有見證人之口,羅琳承認,門牙變小了的赫敏好好打扮一下,是非常驚豔的。是不是比金妮漂亮我們不知道也永遠不可能知道,因為本書是哈利視角,而哈利與赫敏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也不來電,不可能再跳出來觀察赫敏是否漂亮。

但我曾有過那麼一瞬間的想法,如果哈利和赫敏在一起,是多麼精彩的事情。這個想法產生於看哈七上的電影——羅恩負氣出走,兩人默默坐在帳篷里聽錄音機的歌曲,後來哈利拉赫敏起來跳舞——插一句題外話,這裡沃特森小姐的演技真到位,起先愁眉不展,慢慢在哈利帶領的舞步下展開笑容,渾然天成,不著痕跡——兩人都十分迷人。赫敏自不消說,至於哈利——哪怕全世界六十億人都說丹尼爾長殘了,我也要說,那時候的哈利真的帥氣極了,鏡頭在兩個俊美少年的臉龐上切換,越貼越近。在《哈利波特精彩五十個瞬間》中也提到,很多觀眾都以為他們要接吻了。我從來沒指望過他們接吻,就像我沒指望過他們最後在一起,但是那么美妙的場景就讓人瞬間大腦短路,激情湧動,心想,爲什麽不這樣呢。就這樣衝動一回吧。

回到現實中,我們都知道,哈利跟赫敏一點也不來電,他和羅恩談戀愛的可能性都比跟赫敏大。

即便是這樣,從我的角度來看,赫敏喜歡羅恩還是勉強了那麼一點點。羅恩縱然棋藝高超,又貴為毒舌天王,但與英雄哈利和“十全十美”赫敏這兩人為伴,又因優秀哥哥在前頭,造成他缺乏自信,羅恩太容易被掩蓋光輝。在整部書中,我們處處都可以看見羅恩耍貧嘴然後被赫敏瞪回去——自始至終赫敏都比較強勢。不過不重要了,我們已然領會了羅琳的苦心。

說到成長環境,不免要拿哈利和湯姆對比。哈利成長的環境是遭遇虐待、冷漠,和敵視的,出乎意料長成了一個謙遜友好善良的孩子;而湯姆成長的環境是無愛無恨,比較壓抑的孤兒院,然後長成了一代大魔頭。其實我覺得這兩種成長環境下,哈利必然會長成伏地魔,而伏地魔倒是有可能變成哈利。

先說哈利。小孩也是知道趨利避害的,在這種沒法受到公平對待的家庭里,哈利首先會學會的應該是討好或是憎恨,討好是為了避免受到傷害,憎恨是一種本能的對傷害的抵觸。接下來哈利會希望自己和別人不同,擁有至少德思禮一家沒有的能力——這樣說起來,就太像伏地魔的性格啦。進入魔法學校後,回想因自己巫師的身份而在麻瓜家庭里受到的折磨,哈利會憎恨所有的麻瓜,從而變成一個“魔法即強權”的支持者。而哈利沒有,哈利有禮貌、勇敢,心裡陽光得不能再陽光。再看伏地魔,一句話,鄧布利多第一眼見到他就發現了他是個壞坯子。按理說孤兒院雖然條件一般,但不會比德思禮家更壞,伏地魔在其間卻長成了心中無愛的大魔頭。

如果要解釋的話,我們不妨眼睛一閉,手一攤,這是魔法世界,父母的善良基因會遺傳的!小天狼星只是個基因突變!而且他們進霍格沃茨才十一歲,還有很長時間性格是在學校里塑造的!

好的,沒問題。我要說的也不是追究這一點,若追究起來就十分沒意思了。我想說的是,羅琳旨在將伏地魔打造成為一個從基因里就找不到一點點“愛”的成份的人。連他的誕生都是愛情魔藥的結果,而她的母親也根本無意去保護她自己的兒子,整個過程都充滿著絕望悲觀的氣息。而哈利是恰恰相反的,即便身處不講理的麻瓜德思禮一家,這個戴眼鏡的傢伙還是出淤泥而不染地變成了一個愛爆棚的小孩。——雖然不太合情理,但也只能用“這是魔法世界!”來安慰一下自己了。

 不過當然這些都並不影響我對哈利的喜愛。他有時表現出來的“冷”和常常表現出來的善良都不做作。而他幼年時的遭遇則又為他的悲情身世做了註腳。肯定會有很多人切齒地痛恨大反派烏姆裡奇,但我想沒有多少人會真心去恨德思禮一家——他們無疑都很討厭,但那只是為了讓哈利的巫師身份有一個更強烈的反差。像赫敏出身牙醫世家,父慈母愛,自然遜色不少。

小說幾位角色的死亡是我意料之中的,例如盧平,我猜測羅琳是希望這幾位故友能夠重逢,亦不希望唐克斯與盧平分開,所以兩人攜手歸去。也因此哈利在赴死之前可以看見父母的好友悉數都在,感覺很完美。

海德薇的死也在情理之中,哈利終究要擺脫掉提著寵物籠子去九又四分之三站臺的學生身份。網上有人說海德薇的死標誌哈利童年和天真的結束,我深有同感。

至於多比,他本是可死可不死的,但他的死讓貝殼小屋的章節變成了一個轉折點。站在多比的墳墓前,哈利的心理還有計劃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弗雷德。他的死傷了很多人的心,包括我。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也許是羅琳為了表現戰爭的殘酷和現實吧。柯林克裡維也是。他和弗雷德分別代表了快樂和單純。 柯林科裡維的死讓這場戰爭兩方都變得有些面目可憎——稚童捲入戰爭無論如何是無法彌補的損失。

斯克林傑。他的死一兩句話帶過,但是非常震撼。雖與哈利波特交惡,但最終為保護哈利被食死徒虐殺。情節在哈利與盧平的對話中展現,寥寥數筆,一個性格非常豐滿的人物就出現了。

穆迪。感覺哈利波特裏面比較老的人都得死……

當然,迪戈里塞德裡克的死也讓我覺得很惋惜,他是這部張牙舞爪的小說里難得和善溫柔的男生,更何況還由那麼英俊的吸血鬼先生扮演。

話說羅琳曾有寫死哈利的打算。縱然羅琳將哈利視為兒子,寫死哈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想我恐怕會比看到鄧校和斯內普死掉的時候哭得還慘。哈利是個很孤單的人。他有太多沉重的東西無法和人分享——雖然羅恩赫敏時時陪伴在側,但是關鍵的時候一般都是他獨自面對的。讓他覺得安全的鄧布利多和教父小天狼星都死了,羅恩和赫敏與他耳鬢廝磨卻咫尺天涯,金妮更不消說。所以如果他死了我一定會萬分難過,他很短的一生里(假定他死了的話),快樂的時間太少了。五分之三多的生命里壁櫥里度過,接下來又有大部份時間是在流血、受痛、恐懼、憤怒、戰鬥,而且很多時候都是獨自一人承受。他享受了很短暫但是很美好讓人眷戀的友情和愛情,他珍惜這一切,也有很強烈的求生欲,但是生命就停止在廢墟里的十七歲。這一切就太不公平了。

但不管怎麼樣,哈利活下來了,並且有平靜的生活——是他想要的。祝福他。再見哈利。

 

自己

早晨遭遇奇事一樁,令我大惑不解。白板上分明寫某課停上,未想學生都不知道,在教室裡眼巴巴等我上課。教務處和班主任打電話來,責問我為何不上課。我莫名其妙,但他們堅稱并沒有說過不上課。我到了學院,白板上白紙黑字寫著某課停上。那邊廂眾人又堅稱,你應該事先通知學生。

我是教師,我以為行政之事並非我管。那邊廂又堅稱,請不要事事“我以為”。我只想著學生乾等受屈心裡抱歉,並未多做辯解。事後覺得自己並未與學生確認確實存在責任,但未與行政多費口舌也實屬明智。行政本就非我這種天外來客所能理解的事務。

下了課篤悠悠蕩漾漾地去五角場吃麵。吃得汗流浹背,鹹蛋黃獅子頭真嗲,只是麵還沒好吃到讓我可以光吃麵不吃澆頭的境界——烏冬面就可以,我可以噙著烏冬面吸吸溜溜地一根接一根地吃——不要澆頭的!

吃晚飯想去看一場電影,事先在網上買了便宜的團購券,但不知為何並沒有非常高漲的熱情去看萬人空巷的3DTitanic。連當初買團購券好像也是因為“大家都去看”我才買的,站在電影院售票口我突然大徹大悟,何必為了“everyoneelse”勉強自己,拖著書包往回走,看見湯姆熊就進去買了十個子夾娃娃。有個夾娃娃的機器很陰險的,我分明看見他升到一半的時候爪子就會鬆開一下。十個子投完,沒有抓到,看著一個男孩子在女友的咄咄咄咄咄咄咄絮叨下好容易抓到一個玫紅色的蒙奇奇,又看了一會別的娃娃,轉身下樓坐地鐵去也。

很舒服很滿足——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真是讓人又清醒,又沉醉。

嘴刁命賤

週二週五是黑色的,六節課,累得像在做夢,隨時有可能踏空一級臺階在眾位學生面前骨碌碌滾下去。偏巧今天記錯了三四節課的教室,從光滑的樓走到二教,放下包開窗通風,學生子們睜著眼睛看我,告訴我下一節課是泛讀課。我莫名其妙,什麼時候換的課?然後突然明白過來,拽了包拔腿就跑。身後學生子們不懷好意的哄笑炸開來了。

第四節課快結束的時候我剛講完一個語法點準備講下一個語法點,那時候幾乎要抱怨一聲好累。我有時候會在不影響教學質量的情況下說一些比較情緒化的話(“教室裡好臭。”“你們這些小孩啊真evil。”之類的),一來為紓解二來也是想拉近距離。但我從不跟學生說我很累。所以那個已經到嘴邊的“累”又被我咽了回去。定了定神,渙散的眼睛重新聚焦在下一個語法點上,繼續講了下去。

中午在沙縣吃了餛飩和蒸餃。餛飩蒸餃,經典搭配。味道不壞,便宜且可果腹。看見別人點的蓋澆飯,上面只有零星的肉塊,暗自慶倖自己沒有點那些名字很好聽的蓋澆飯,在沙縣冒險是不理智的。大連大學肯定不如復旦,周遭找不出什麽很好吃的食物,如果沒有錢則更慘,基本上只能留在食堂被食堂的承包商欺負。偶爾清心寡欲拒絕濃肥辛甘,那就會去沙縣。餛飩蒸餃。蒸餃很好吃是真的,蘸醋蘸辣醬一口一個,餓的時候尤其贊。餛飩無功無過,可以讓我這種嘴刁命賤的人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是能夠忍受清貧日子的。我還在沙縣的醋罐子里發現過一枚蒼蠅,已經被醋酸蝕得很柔軟——但還活著,兀自划水試圖掙脫這片苦海。我心懷惻隱用筷頭把它撈起來晾在靠窗的檯子上,它濕漉漉軟塌塌的,勉力用腳爪前行。當然它也不可能前爪握起沖我作揖感謝,回頭叼一塊金糞蛋送給我,所以除了前行它還有什麽別的選擇呢。

這種又累又糊塗敷衍的狀態到了下午下課以後就忽然消失,拍拍粉筆灰笑眯眯往五角場走,復旦的美少女真多,穿著格子裙長筒襪小皮鞋,穿著花蕾絲裙白絲襪黑色搭扣鞋,穿著小腳褲搭配T恤長開衫拎著機車包,青春真是無敵,真是無敵。在二教遇到個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小貍花貓,我甫一蹲下來它就輕車熟路爬到我膝上把我的胳膊一抱,眯著眼睛睡了。和它玩了一會抬起頭看見學生子喝著紅牛去上漢字課,我同情他,同時覺得自己除了站得比較久以外,其實還不算太慘。

口乾舌燥,路過滿記時不免蹩進去坐下,要了一份雪山抹茶咯吱咯吱吃掉。

茶會

四月復旦,像剛剛洗過的頭髮,一切都是新生,淩亂蓬鬆,在空氣中搖搖擺擺,香氣馥鬱。星期天我本不想出門,這是假期的最後一天我依依不捨,我想留在家裡看完沒看完的書。不過猶豫了好一陣子我還是出門了,出門之前吃了香噴噴的皮蛋瘦肉粥。

本周茶會設在環科樓。環科樓不好找,繞了一圈才發現在抹雲樓後面,非常低調地用鏈條鎖鎖著大門,門口停著幾輛看起來一萬年也沒有人騎過的破自行車。這直接導致我剛才看了它一眼就從旁邊走過去了。我在本北高速上呆立半晌,想了想,又回去了。

到茶室已經兩點半,茶會已經開始半小時了,問幹事喝到第幾道茶了,大約剛開始,第三道。上樓以後問現在在喝什麽茶,答曰鐵觀音。默然,第三道就喝到了鐵觀音,大家的口味都被普洱提上去了么。

後來喝了鳳凰單從,正山小種之金駿眉,小紅袍,又喝了一包岩茶便結束,沒有喝普洱。猴魁在我之前,沒有喝到,所幸也並不十分渴望。其實每每喝到鐵觀音時最酣暢最親切。

下次的活動要去茶城。如是甚好,想起以前在來處,和老社長去逛茶莊,喝了一下午的漕溪毛峰,茶莊的老闆出門散了一會步,回來像變戲法一樣從身後變出一串糖葫蘆給我。雖然不吃酸的,但還是很開心地拿過來啃掉了。現在想想,許是怕我醉茶。喝了一下午清冽微澀的毛峰,一枚糖葫蘆入口,竟是人間至味。

再後來老社長畢業。我和培培繼續為竟事業,有次茶藝表演,又去那家茶莊借茶具。茶莊女主人端坐在根雕的茶桌後面,面容姣好,看不出年齡,茶香縈繞之下,讓人有不食人間煙火的錯覺。畢業前又去她那裡買了幾兩鐵觀音,她很親切,知我不懂茶,耐心為我解釋,幫我將茶葉封裝在錫箔袋里。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那時為何去買茶,那茶送給了誰。

大雨淹留小猴子

小猴子來家做客,是夜大雨瓢潑,淹留一宿,我去全家為她買了隱形眼鏡護理液和伴侶盒。小猴子說含混不清的馬來西亞英語,總是把psychology的重音放在最後。和友人在skype上說著話,我在廚房間為她熱牛奶,聽見她孩子氣的咯咯笑。

和小猴子他們相處是很開心的。無有諸多煩惱,他們會很認真地問你平時玩什麽,學什麽,看什麽書之類的問題,并不涉及市井瑣碎——這尤其令人心安。晚上和小猴子在書房聊天,她與我看她在馬來西亞、新加坡還有日本的照片,告訴我她的生活,跟我說她的專業,她的愛好(心理學和哲學),並且對我長期宅在書房表示擔心,認為我需要一定的社交活動。

她問我,我是不是一個香蕉?我說,不是,你是一個小猴子。

狗弟弟第二天把小猴子的袜子抢走了。这是狗弟弟又一次抢走客人的袜子。上一次是路小多,Iris的朋友。

お花見

前幾天在教室裡西堀同學說清明節老師和我們一起去看櫻花吧。我正趴在講臺上瞌睡得一天世界,聽到這個立時精神起來,什麽,壽司?旁邊安吉拉說,西堀桑會做壽司的哦。我於是兩隻眼睛都冒出星星來。他們都笑了。後來清明節的前一天收到西堀同學的短信確認時間和地點,中有“OHANAMI”,彼時我正趴在另一班的講臺上打瞌睡,問前排的日本同學什麽叫“OHANAMI”,沒想到她也變出星星眼,一邊說,就是去看櫻花,一邊兩手舉過頭頂做傘狀,嘩啦打開,然後又把兩手放在嘴邊做吃東西狀,說,並且在樹底下吃壽司。

這讓我對“OHANAMI”充滿了嚮往,而且清明節前調假期,連續上了七天的課,師生都筋疲力竭,迫不及待需要這樣美好的物事沖淡一下漫天飛舞的粉筆灰。

今天上午在石龍路與他們碰頭,西堀、伊藤、潘、吳、安吉拉。西堀同學做足功課,尋得路線居然比我前兩次都方便多,從石龍路站走了兩步就到植物園的後門。日光厲烈,遊人如織,說是看櫻花,其實只草草瞥了一眼路邊開得正熱的東京櫻和美國櫻,就忙不迭跑到陰涼處鋪起野餐墊開吃。巧的是,選定地點後意外發現旁邊居然也坐著本校語言班的同學,他們已經玩了一上午,打了個招呼就起身走了。

安吉拉帶來自己做的吞拿魚三明治,我帶來全家買的兩盒子壽司,另有他們保溫杯里裝的咖啡,曲奇餅乾等。我帶的鴨脖子被他們集體鄙視了,連華人學生也不要吃,只有印尼的吳啃了一個表示不排斥。我一直討厭在有陽光有風的室外吃東西,總覺得沒法盡興。今天居然吃得很好,香樟樹下涼氣沁人,有時候微風吹得周圍大樹颯颯響,他們都感歎真是很好的時光。不遠處很多帳篷,他們問我,爲什麽中國人愛在這裡擺帳篷。我說不知道。回家以後想了想,大概是和過家家類似吧。

後來拿了風箏放,我和吳在烈日下奔跑許久,風箏還是搖搖晃晃像偷喝了我們的三得利,總是飛不起。後來西堀和潘接過任務,終於放飛並且放出了所有的線。大家坐在野餐墊上喝啤酒看風箏,都心滿意足,尤其是看別人帶小孩的父母給自己小孩放的喜羊羊和屁簾兒都飛不起來的時候。那些小孩跟在自己爸媽屁股後面瘋跑,仰頭看著飛不起來的風箏尖聲大笑,父母汗流滿臉,在日頭底下舉著風箏和自己久不運動的身體艱難蠕動,臉上不知是哭還是笑。哎,心中沒有童心,縱有愛心也不行。

女生後來躺在墊子上發短信。男生開始玩飛盤,我舉著風箏徒勞地飛了一會,也加入玩飛盤的隊伍。我一直以為扔飛盤是狗最喜歡的遊戲,沒想到人玩起來也很有意思。我起先左手玩不過他們,扔不準,接不住,後來就熟稔,右手也可,他們左手則不行。不一會飛盤就像狗啃過一樣被我們玩得四分五裂,某次還意外砸到虎口立刻腫起來一個大包。然後三人又汗流浹背地回到樹蔭下和女生玩牌。先玩馬來西亞的玩法,Heart Attack,我總是慢半拍,手背被他們打得痛死了。又玩西班牙的玩法,好像叫Pumba。玩到涼氣漸生,收拾東西,說著話,懶懶地走過垂絲海棠、美國櫻、日本櫻、旱水仙、鬱金香,出門去了。

途中娜塔莉和她的朋友也來過,坐在墊子上抽煙看我們玩,我過來找她們借過打火機燒風箏線然後一抹汗繼續回去瘋玩。後來她們便走了。再後來聊天中安吉拉無意中說本來準備帶些炒麵過來,但以為會有不太熟悉的同學過來便不想太用心。我突然發覺我與亞洲學生之間的距離感可以縮小到幾乎察覺不出,至少可以勾肩搭背地坐在草地上玩打手的紙牌遊戲,她們放鬆地把頭枕在我腿上。但一旦有黃頭髮白皮膚的人出現,氣氛立刻產生微妙的變化,雙方禮貌得過分,熱情得過分,就是熟絡不起來,令我很困惑。

乘三號線回去,路過宜家,他們指著宜家巨大的“IKEA”牌子道,嗯,昨天學的。我說,還記得嗎?他們說,什麽家?最後安吉拉說,是宜家啦。我點點頭說,除了安吉拉,你們,期末全都fail。

流星送我新手柄

你又猜對了,這是繼《木星遺我大水泡》《月亮贈我蕁麻疹》之後的又一個姊妹篇。

在前一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回到家已是深夜的情況下第二天一大早還是堅持爬起來,天荒坪觀星去也。腳架的螺絲又鬆了,一邊打哈欠一邊淚眼朦朧地把螺絲擰上。收拾好望遠鏡出發,此番出行決然從簡,只帶了望遠鏡相機和車上解乏用的電子書。雙肩包一隻拉杆箱一個,還空出一隻手來可以自由揮舞。到博物館南門和申空的朋友們會合,同去的還有幾個高校的天文社,他們圍著若干聲名顯赫的水桶粗的望遠鏡說著話,我默默地拉著自己一箱零雜碎走開到超市里買了一瓶旺仔牛奶。司機師傅的奶奶昨夜去世,無法前來,我們在太陽底下曬了一個小時,終於換了一輛還貼著喜字的大巴。中途在華理和交大接人,又在平湖服務站停了一會,我們紛紛下車買粽子吃。那裡有嘉興粽子嘉興醬鴨等各種好吃的物事。口袋裡沒有帶現金習慣的我出了上海就變成窮人,用僅剩的十三塊錢買了一個蛋黃肉粽和一個鮮肉粽愉快地吃掉了,口袋裡還剩叮噹響的幾個角子。自欺欺人地想,總會遇到取款機的吧。

人一多效率就低,到天荒坪已是五點多,把器材拖上山,回來吃了晚飯,再回去搭好望遠鏡,正好可以看到金星和木星。金星彼時相位恰可看見一半。看了一會金星看了一會月亮,夜色降下來,獵戶座和冬季大三角開始在頭頂熠熠生輝。又看了一會M42和M45 ,火星就慢吞吞上來了。開始看火星,可惜天荒坪空氣乾淨少折射,火星太亮,反而看不見極冠。若在30度以下看,或許可以操作。

天色全黑以後帳篷里的燈亮起來,若干指星筆的光時時在天空閃爍,電跟們的馬達開始滋滋轉動,不遠處燒烤的攤子已經忙活起來。我的經緯儀和尋星鏡依舊不給力,最後經緯儀手柄的卡口乾脆磨損,再無法轉動。幾個朋友圍著我的鏡子,幫我校準了尋星鏡,然後對著壞掉的手柄無可奈何,只能用一個手柄,先轉到大概位置,在經緯依次微調,十分麻煩。其實這對我無礙,我可以去蹭鏡子。旁邊一位爺叔的鏡子據說很牛,可惜三星校準一直出問題,爺叔吸著煙,很鬱悶。沒關係,還是可以看見很多好玩的東西的。比如一直想看沒看到的土星光環,終於見到了。那麼小,黃黃的,又那麼清晰,光環清晰可見,星上還有隱約的雲帶(其他人堅稱雲帶是我腦補的),因大氣擾動在視野里微微地顫抖,好像害羞了!

後來又看了一個鬼星團和一個彗星,還有若干梅西耶天體。來了一群大人帶小孩野營,過來央我們給小孩看看,於是帶他看了獵戶座的星雲,幾個拍深空的更是拉著小孩給他看深空圖片。

流星也不是稀罕的東西,只要無光害,遠離污染,天氣足夠好。

那邊廂燒烤時時有燈光擾動,不太舒服,燒烤總算生起火來之後擠進去吃了點,又回來看星星。防潮墊發完了,我預訂了都沒拿到。只好把三腳架的包鋪在地上,然後躺在上面看星星。這是一直夢想的事情,滿頭都是星星。星星,星星,星星。如果不是身下石頭硌得痛死且寒氣直逼脊椎,定要躺到天亮。
沒有快門線也沒有電跟,連個正常點不抖的經緯儀也沒有,自然沒法拍什麽星體。四處蹭鏡子蹭到十二點,就回去睡了。幾個拍深空的還在堅守。一個人走在黑黢黢的山路上,十分害怕,想想頭頂有星子,略略心安。農家樂條件沒有崇明的好,簡單洗漱睡下。沒有夢境。

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早去山上收鏡子,太陽已經起來,望遠鏡曬掉潮氣,可以收到包裡了。又在晨曦和鳥鳴聲中上山,山上沒有人,只靜靜立著幾個鏡子。燒烤留下的一片狼藉在日光下漸漸升溫,開始招蒼蠅。

我走到自己的望遠鏡跟前,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經緯儀上插著兩個手柄,而自己壞掉的兩個手柄還躺在旁邊的拉杆箱里。大概是誰夜裡用我的鏡子看星星,見我手柄無法用,就用自己的,卻忘記拿下來了。我把這兩個陌生的手柄揣在兜裡。收拾好望遠鏡下了山。

吃畢早飯上山去拾垃圾,可惜只有我一個。一夜的觀測和拍攝讓大家都精疲力竭不願動彈,我只好一個人上山。心裡略略怨懟,分明是名校學生,卻把飲料瓶隨意扔在草稞里不管,實在是不解。一壁抱怨可以觀星的地方越來越少,一壁又做些破壞環境的事。

一切停當,發車後我在大巴里問是誰遺落在我望遠鏡上的手柄。沒人應答。於是一幫愛調笑的朋友就替我分析,大約是你的手柄卡口磨損,而後你念叨要入個新手柄,這時候正好有個流星劃過去……

回去的路上已經沒有現金,我餓得很,到了海寧服務站大家又紛紛下車買粽子吃。我一個人坐在車上生自己的悶氣。WX又買了兩個粽子,三口兩口吃掉,坐在我旁邊直喊好撐消化不了。氣得我敲他頭。我心裡惡狠狠地想,到上海以後就走到南京東路去,吃最愛吃的橋香園米線,吃一大份舉人米線,再要一份小菜!先吃米線,然後吃肉,最後喝湯,吃到肚圓。忽而又想到,那裡也是不能刷卡的。我忍不住捶胸頓足,真是恨死了這個不能刷卡的世界。

最後結果是穿著很厚很厚的滑雪服從零度左右的山上回到十幾度的上海,在擁擠的人民廣場熱得滿頭大汗外加餓得腿發軟,最後就近在味千拉麵幹掉一份炒烏冬麵。我脫掉滑雪服,細細溜溜地吃著炒烏冬,大口喝冰飲料,喝得濕漉漉的頭上直冒熱氣。對面的女孩子食不知味,剩下半碗湯湯水水,噙著一根麵條想心事,時不時看手機。我心裡對自己現在的狀態充滿了感激。

學生子

每個週五都忙得像做夢一樣。八點鐘上課,沒有帶水杯,也沒時間買咖啡。匆忙跑進二教時看見劉韋汐,遞給我一個紙袋子,裏面有茶葉和咖啡,還有一個裝滿熱水的保溫杯。感動得要死,這麼體貼的學生,我上課都不好意思為難她了。當然也為難不了她,她的水平還是很好的。

下午高級班的泛讀課,我用了梁文道關於路西法效應的講話材料,課上和同學們討論,同學們紛紛給我介紹盧旺達大屠殺,紅色高棉大屠殺,印尼大屠殺,當然還有目前很紅的Kony。我驚訝他們豐富的文史知識——不僅是歐美的,他們對亞洲其實也很瞭解。我常常感慨自己身為老師在課堂上也能學到知識,今天更是大開眼界,幾乎忘記自己是老師,在講臺上專注地聽他們講歷史。後來有華人學生舉手說自己由路西法效應想到了文@!#¥%&*革,她父母都是是因此背井離鄉遠赴大洋彼岸的。我心裡一凜,想,終究是躲不過啊。草草說幾句,下課了。其實還意猶未盡,總覺得這樣的課對學生對老師都是令人十分滿意的。下堂課的材料是心理學的“情感操縱”。

晚上和教泛讀課班級的學生聚餐,在火鍋店里大笑大叫,亞裔學生瘋起來歐美人絕對難以望其項背。吃到一半服務員不得不來提醒我們別的客人有意見了希望我們聲音小點,北歐華人學生難以置信地說,聲音小點?這裡是在中國誒!其他人又大笑。後來吃烤魚,廚師事先與我們展示活魚,兩條大魚在沒有水的空箱子里徒勞地動著腮,學生們紛紛尖叫捂眼睛。香噴噴的烤魚端上來的時候他們紛紛表示拒絕食用因為太殘忍了。(汗,好虛偽。我心裡想)只好安慰他們,沒關係,給你們看的是活魚,但你們吃的這條是死了很久的。服務員小哥在一旁聽見十分不悅,說這個絕對不會的,我們餐廳是不會這麼做的。我說,別當真。不這麼說他們不肯吃,你們給退伐。

被一個從來沒上過課的菲律賓學生灌了四杯啤酒,昏沉沉去唱了兩個小時的歌。第二天又早起去安吉,到了天荒坪都還覺得自己酒沒醒。

黑尾紅冠小公雞

三公子終於來滬工作,準備為他接風。終日在外上課,廚房已快生蛛網,急急忙忙去菜場買菜。心裡謀劃要買一隻雞,因突然很想念紅燒小公雞的味道。我以前沒有買過活雞,只在超市買到過凍得像化石一樣的雞屍體,十五塊一隻,用橡皮筋草草地扎在塑料袋里,膚色蒼白,腳爪僵硬。帶回去先化凍,化出一大灘血水,剩下一小把瘦骨。味道也不怎麼樣,總覺得燒出的是一鍋嶙峋的皮囊而不是菜。

菜場里賣的是活雞,雖然有心理準備,但走到禽類市場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很多隻雞蹲在矮矮的籠子里,散髮出很熟悉的羽毛和雞屎的味道,暖烘烘的。我走近了看,這些小雞或坐或臥,那些顏色斑駁的尾羽立刻讓我回想起小時候。雞是卑微的又很敝帚自珍的動物,無論衣衫破舊,深處逼仄的小院,眼神總歸警醒,步態總歸倨傲。現在籠子里關著幾隻年紀尚幼的小公雞,就是我最愛吃的紅燒小公雞的食材。有個黑色尾羽火紅雞冠,雖然很小,但神色淩厲,怒視著身為刀殂的我;還有幾個在睡覺,有一個小黃雞,枕在別的雞背上睡著了,眼皮薄薄的,醜醜的,很寒酸的樣子。它們知道自己是在屠宰場嗎?

我躊躇了半天,不遠處正在打牌的攤主回頭問我要買什麽,我說要買小公雞。他於是放下手裡的牌,起身來到籠子後面,他穿著藍色的圍裙,剃著寸頭,說十一塊一斤,讓我挑一個。我猶豫了一下,指著那個黑尾紅冠的凜冽小公雞,說,就這個。藍圍裙攤主麻利地打開籠門,伸手進去抓住了那隻小雞,小雞狂叫起來,卻沒法掙扎,因為藍圍裙攥住了他的翅膀。小時候我和雞們一起玩,有時候也會學大人的樣子攥它們翅膀,但一般不會很使勁,一是我手小,二是怕它們痛。有次家裡吃暾,鴨子和鵝的雜交,本地方言讀作“鷙”,端上來時翅膀處一片淤青,大人說此鳥力大無比,宰殺的時候掙扎劇烈,幾乎拿不住,於是留下次淤青。我聽後覺得很驚悚,第一次有了一種屠殺的罪惡感。

藍圍裙舉起黑尾紅冠小公雞,與我看它的腳爪,說,這要十三塊一斤。而後扔到後面的筐子里過秤,“二十二塊。”我急急忙忙把他找與我的錢塞到口袋裡,一邊說,等我走了再殺。說罷落荒而逃,身後留下藍圍裙和他的牌友們的嘲笑聲。

我跑到蔬菜區,一時間忘了自己要買什麽,賣上海青的攤販熱情地邀請我看看她水靈靈的蔬菜。我恍恍惚惚搖頭,又往前走了幾步,心不在焉地買了一枚番茄。我明明知道其實沒什麼變化,我以前沒有買過活雞不代表我吃的雞都是自然死亡的,那隻黑尾紅冠精神矍鑠的小公雞因我左手一指而命喪刀下也和我曾經吃掉的千萬隻雖然不是我指定但卻必有一死的雞沒有任何區別。但是心裡還是很恐懼的,覺得背叛了好友。我真的很喜歡雞這種動物,我剛剛才發覺我熟悉它們的氣味,它們的毛色,它們身上每一個特點,我和它們一起玩過。

買好別的菜之後再回去,雞已經收拾好了,藍圍裙的攤主用濕漉漉的手遞給我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一小把骨肉。我心裡暗想,這樣一場令人心驚肉跳的宰殺,卻只能得到這麼一小點可以食用的部份。那隻雞真的是一隻很小很小的雞啊。

我高估了小雞的年齡,燒得有點過頭,最後的紅燒小雞有些過於軟爛,少了很多新鮮小雞應該有的風味。雖然三公子是北人,味蕾上沒有如此發達,一直讚不絕口,我卻總覺得可惜,辜負了那尾黑冠紅,耽耽怒目。

想到前幾日,在課上講生詞講到“鴿子”,我想到了曾在美粵華吃過的汁多味美的脆皮乳鴿,於是一邊寫板書一邊隨口說了一句,yummy!回頭一看學生們都崩潰了。他們紛紛說,老師你好可怕。我笑著說,你們也吃雞吃鴨子,爲什麽吃雞吃鴨子不可怕,吃鴿子就可怕了。俄羅斯女生娜塔莉用兩個指頭比劃說,可是鴿子在路上走……

我說,我覺得動物都是一樣的,螞蟻和大象一樣,豬啊牛啊和鴿子啊狗啊都一樣。你們可以吃豬肉牛肉,我爲什麽不能吃鴿子啊狗啊。

他們又一次崩潰了,他們說,老師你養狗的,你還吃狗肉?

我想了想,說,我不會為了吃狗肉殺掉我的狗,但是如果我的狗死了,我想我會吃掉它。

說完我就後悔了,因為這個事情就連中國人也搞不明白,何況這些談吃色變的幼年色目人。果然,他們第三次崩潰,紛紛說好恐怖。我看他們竊竊私語面露憂色,連忙說,放心,我不會吃掉你們的。我是老師,不吃學生。他們哄的笑起來,問我,老師怎麼知道我們在說這個。

日本女孩問我,老師你吃過最奇怪的動物是什麽?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這時候朝鮮同學突然說,老師沒有覺得奇怪的動物,因為老師覺得動物都是平等的。大家又都嘩地笑起來。我也笑得止不住,最後決定噁心他們一下。我說雖然對我而言沒什麼奇怪的動物,但是我可以給你們說一個可能是你們覺得最噁心的東西。

於是我給他們解釋了一下蟲草。他們大眼瞪小眼,顯然他們的知識結構還無法構想出這麼匪夷所思的東西。有人開始用手機和pad搜索,然後崩潰,然後被別人拿過去看,然後別人也崩潰,崩潰的絕望氣氛很快就蔓延到了全班。我滿意地笑了。

後來在高級班的泛讀課上說到皮蛋。高級班的學生大多在中國呆得很久了,對皮蛋有人厭惡有人點頭說喜歡。皮蛋是我覺得文化衝突最大的食物,一方面它是中國最常見的冷菜,市面上處處可見,家家戶戶的餐桌上都有,逢年過節宴請聚會上冷盤里少不了它;同時,據不可靠來源,皮蛋又被CNN評為全球十大最噁心食物之首。天下如今交通往來,還存在如此巨大的鴻溝,真是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