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的我的一些想法(草稿)

我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我对健康饮食的理解。但一方面我觉得what am i to teach,另一方面我自己对自己的饮食习惯也是不断调整改善的,是个动态的过程,我不希望过早总结下判断。

我早晨五六点起床,先会喝杯咖啡,自己煮的黑咖啡加鲜牛奶,吃自己做的面包和半熟蛋。面包抹黄油或者花生酱,有时候吃奶酪。早餐大同小异,但都确保有主食、鲜奶、肉蛋。主食要么是自己做的面包要么是烤土豆烤南瓜,要么是糙米煮粥,偶尔也会弄点面条吃。如果自己弄面条,我就切点肉切点蔬菜,做得美美的。鲜奶是每天都要喝的,我从小在牛奶场长大,一天不喝奶天就要塌了。

我很少不吃早餐,除非没有胃口,但我也很少会早上起来没有胃口,因为早上起来我一般都很饿。

接下来的半天我非常随意,水果坚果之类想吃多少吃多少,但其实吃不了多少,如果你吃的都是天然食品,一般大脑都会有防止吃过量的机制,比如你吃橙子最多吃一个就饱了,但是喝橙汁你能喝四个橙子的量。比较下来当然是前者糖分摄入更少,而且膳食纤维让你减少糖分吸收。

习惯了吃whole food(加工很少的天然食品)之后,你会发现对于糖果薯片之类的精加工零食没有那么爱好了。我小时候很爱吃薯片,现在根本没有买的欲望,吃两口就觉得好咸。

中午是我最重要的一餐,所以我要保证它营养尽量均衡全面丰富,基本上我的蔬菜肉类主食比例在1:1:1,当然前提是主食是whole food(粗粮),比如说糙米、土豆,或者菜场里卖的随便什么甘薯小米燕麦……有什么吃什么,我不觉得藜麦燕麦这些网红食品就比糙米小米土豆更有营养更有网上吹捧的功能价值——它们当然都是好的,但它们都是平等的。

我尽量每天吃不重样的东西,今天吃猪肉了明天就吃牛肉。昨天吃的青菜今天就吃茄子,诸如此类。当然,我虽然不挑食,但我也有偏爱吃的东西,比如我爱吃红肉,不爱吃鱼虾。我不强迫自己吃得一碗水端平,但还是尽量什么都吃,什么都不过量。

烹饪方面我还是尽量遵循食材新鲜、少加工、少盐的原则。每次和同事出去吃麻辣烫/麻辣香锅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他们都觉得麻辣烫是非常不健康的食物,而我观点相反。再低头看一看我们每次挑的食盆里都有什么就能知道答案:我的食盆里有大量不重样的蔬菜瓜果,未加工的肉类(切片五花肉、切片牛肉、鸭胸肉,还有鸡胸肉这种所谓低脂健康因为口感略次我都懒得拿了),还有土豆山药等主食。而他们盆里看不到绿色,都是鱼饼、淀粉肠、方便面……

很多人谈油色变谈糖色变,对盐分摄入却甘之如饴,这也是让我觉得奇怪的。过量盐分除了让血压升高这个显著的坏处之外,最明显的就是令身体水肿,因为高渗透压的缘故。很多人怕水肿睡前不敢喝水,这又是本末倒置:身体水肿是因为缺水,而不是因为水分过多。缺水有两种,一种是喝水少了,另一种就是盐分太多,身体为了平衡渗透压,不得不储水。我平时吃得比较随意,但如果面临比赛要短时间内降重,我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减少盐分摄入。

但从另外一方面说,盐分是提升食欲的良品,是厨房之光,不吃盐当然好,但如果少量盐分可以让你摄入更多的营养,这种交易是划算的。比如一大盆碧绿的生菜色拉,你得强迫自己当药吃才能吃完,但一勺蚝油就可以让它变成一盘可口的炒菜,让你不再受罪,还能额外增加蔬菜摄入,因为烹饪损失的营养(维生素等)也都能找补回来,何乐不为?

我在饮食上面没有禁忌,口味也很广泛,中餐西餐照单全收,我自己也做菜。我不太愿意说什么饮食健康什么饮食不健康,因为这完全看个人怎么吃,怎么搭配。就像我那些说麻辣烫不健康的同事,同样是吃麻辣烫,为啥我就吃不胖?

我不追求低热量,我一直觉得现代都市人卡着热量数字吃东西很可悲也不正确。我至今记得很多年前有次办公室里公司买奶茶给大家喝,我的一个同事的一句话。当她喜滋滋拿起一杯奶茶准备喝的时候旁边同事说,你不说要减肥么!她心虚地缩缩头,笑说,那我晚上不吃了!是否玩笑话不论,身边还真有不少人数着热量进食,过了就不敢吃了。我有时候甚至为他们的身体感到悲伤,以限制热量为名,被剥夺了真正可以摄取营养的机会。你想象一下如果换成是你在培养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孩子,你会因为他多吃了几口零食,就让他晚上不要吃正餐了吗?热量摄入过多的现代都市人真的觉得自己营养都够了吗?

现代人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减重策略/饮食方法,降低甚至断绝碳水的方法因为短期内降重效果最好所以一直很流行。亚洲人高碳水尤其是高精制主食(白米白面)的饮食结构固然不好,但也不至于要把碳水全部消灭吧,别忘了,人类最需要的三大营养: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在我看来,只要是未精加工的,土豆糙米小米一类的主食,是非常好的碳水来源;而且就算你想多吃,也吃不了多少。

我饿的时候经常问自己感觉,想吃什么,想吃甜的还是想吃咸的?如果想吃甜的,我就再问自己感觉,想吃甜品、奶茶,还是想吃烤土豆、吃面包?如果是前者,那么基本可以确定,不是饿,只是馋了,我就去吃点水果解解馋;如果后者好像也可以,我就是真的饿了,去吃点正经东西。

午饭吃完后, 我就不再像上午那样想吃什么吃什么了,会稍微控制下,当然水果如果还想吃就由着自己吃。很多人觉得水果糖分高,会胖,这又是一个误区。糖分归糖分,吸收归吸收。你吃一个苹果就吃饱了不会再想吃了,但你吃等量糖分的白糖,两口就没了,当然会摄入过量。再说,如果你和我一样早餐午餐正经吃,吃得丰富有营养,其实不太会有更多胃口吃有的没的。

我一度也实行168断食,现在的饮食习惯仍旧保留了168的部分残余:过午少吃,吃的越来越少,晚上睡前基本不吃了。但经历了多年的严格168断食法之后我意识到,人的身体并不是一个需要你精确到秒、精确到克、精确到个位数大卡才能操控的机器。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并不会改变太多,只要你心里有数。以前我6点到下午2点时间段内进食,2点后除了喝水,其余一点都不吃了,心情当然就有起伏,我逐渐意识到这不利于我的精神健康,于是稍微改变了168的习惯,变成过午后逐渐少吃,如果感觉饥饿,允许自己稍稍吃点水果、奶酪之类的小食物,有时候甚至允许自己吃炸鸡,但是不会吃很多,吃个一两口:饥饿带来的心慌或者烦躁没有了,就适可而止。当然入夜后是绝对不吃了,感觉胃里有食物的时候入睡对自己身体是个很大的负担,我喜欢肚子空空的带着一点点饥饿感入睡,早上醒来饿得眼放绿光,生机勃勃地翻冰箱找吃的做早饭,感觉好极了。

实验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效果和严格的168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心情变好了,不因饥饿而烦躁了。于是一直施行到今天。

现如今我已经可以非常心平气和地看待食物和吃这件事。我是很喜欢吃东西的,吃东西这个事情,目的是为了摄入营养和能量,这两个都是人体必需的东西。我们吃东西就吃东西,就想着要把营养和能量摄入足够,就不要想着靠吃来减肥,你要想减肥,那就得不吃。

秉承这样的原则,我就不会再去喝代糖饮料。我一般不吃精加工食品,所以饮料很少喝,和喝奶茶影响吃正餐的原理一样,喝了饮料影响我胃口影响我正经吃饭啊。如果一定要喝就喝无糖的,如果没有无糖的我就喝含糖的,总之不喝代糖的。我正视大脑对糖分的需求,适时满足它,就不必用代糖去欺骗它。大脑对糖分的需求和人的情绪一样,你压抑它它不会消失,只会在别的地方表现回来。

如果你要减肥,要减的不是你食物里的“肥”,而是你自己身上的“肥”,这不是你每天熬夜刷手机吃薯片然后喝两口低脂奶过两天“低碳生活“就能减下来的,牛奶里那点脂肪才多少啊?你的内脏运转大脑运转需要的营养你也没给到,凭什么就觉得你不需要它们呢?

最好笑的还有”减重期“的说法,总有人觉得这段时间委屈一下,过了”减重期“,到了一定数字,就恢复”正常“饮食。首先,这个减重期过不过得去不说——我至今没太见过几个成年人能过去的,总因为各种内部外部原因回弹——体重只是人身体健康众多指标之一,为什么要用它作为唯一参数呢,因为它外表上最容易体现,但很多更重要的参数因为看不见摸不着,所以被忽略了。我见过不少BMI很低、体重很低,但仍旧血脂高的,也见过不少已经营养不良,还要继续减重的。这里就不提社会大环境对体态的肤浅追求,我想讲的是,人的身体健康只看体重一个指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当然你可以说,瘦了不一定好,但胖肯定不好。但问题在于,夏天卖冰淇淋的多,游泳溺毙的人多,你把卖冰淇淋的消灭,对降低溺水事故数量也没有任何帮助啊。如果你追寻短时间内把体重降低,你还可以截肢啊你咋不去呢……

我想讲的是,健康的饮食作息是一种生活状态,浸润你一天24小时,浸润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终身的时间,它不是一个阶段,也不是一种方法,它和你相伴相生的。你如果觉得吃蔬菜很痛苦,但为了减肥你愿意忍,那么很抱歉,你可能没法达到,因为吃蔬菜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你想要健康的生活,你得吃一辈子,天天吃。换句话说,你愿意每天吃降压药呢,还是每天吃蔬菜?

我知道会有人答,我愿意吃降压药也不愿吃蔬菜。我确实有过一个月,不怎么吃正经食物,吃代餐维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柔术比赛,为了短期内降重豁出去了,一个月降重5.5kg,真正严肃认真降过重(不包含water cut)的人都知道,降重曲线是越往后越难的,我为了在ddl之前达标,越吃越少,最后一周几乎粒米未进,只敢吃能量棒:最低热量摄入的同时保证有最起码的蛋白质和一些糊弄人的维生素矿物质之类。

这次经历对我说来说幸也是不幸,不幸的是激素都异常了,月经推迟了17天,差点把我整死;幸的是我经历了这次以后,对人造食物、精加工食物、不能叫食物的食物彻底祛魅。现代人在和平年代,可能很少会经历这种类似饥荒的饥饿感,我有幸通过这次经历模拟了一遍,唤醒了DNA里的一些片段,启动了对天然食物的感激。我在饿得两眼冒金星的时候——连续饿十天半个月的饥饿和短时间内没吃上饭的那种饥饿确实是两种感觉——最想吃的当然不是薯片糖果饼干,最想吃的是朴实的米饭、肉、水果、蔬菜……而面前花里胡哨的代餐,标榜着高营养低热量,配料表写了满满一页,充斥着虚假的代可可脂、代糖,吃一口都感觉是对大脑的欺骗和对味蕾的背叛。和饥饿感为伴的那段时间内,也感觉到大脑细胞在互相吞噬,影响了很多决断和行为,但同时也让我重新爱上了我以前不爱吃的蔬菜、一些看上去并不出众的粗粮。每一口都是自然的恩赐,百倍于那些花里胡哨的能量棒、瘦身餐。

同时,你说你宁愿每天吃降压药,也不想吃蔬菜的时候,可以尝试问问真的需要每天吃降压药、降糖药的人,问问他们,愿意每天吃药,还是愿意坦坦然然像我一样坐在桌前,想吃蔬菜的时候吃蔬菜,想吃水果的时候吃水果,想吃肉的时候吃肉。

如今我很高兴我以我自己的经历在现代人的热量过高带来的肥胖问题和虚假食物带来的营养摄入不足中获得了平衡,真正意义上appreicate天然的食物,把自己当成是大自然的一员,每天保持physically active的状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都吃什么都不过量,吃大自然给的食物,不吃虚伪的代糖、精加工食品,把大脑对糖分的需求当成是正常的生理需求,去以合理方式满足它,而非像洪水猛兽去对待。也正确对待饥饿感,不回避它也不扼杀它。永远吃七八分饱,永远有食欲。

新加坡的肉脞面

新加坡最好吃的肉脞面不是大华,是梅松我和你说,相信我,我是爱吃猪肉的老饕。

梅松的肉脞面,盛上来猪肝还泛着粉,在碗里颤巍巍的,暗色酱油衬托下更显食欲,咬下去爆开又粉又嫩,仿佛能听见遥远天边有猪轻轻嘤了一声。

我是站在摊档前看小贩做的,生猪肝在热汤里浸片刻连汤倒入大口沸锅,转瞬以漏勺捞起,在调好的酱油碗里略拌一拌又捞起,滴溜溜一片片掉落在铺好了包菜丝的碗里,旁边安娣丢一把芽菜,又丢一把青葱,然后抱起红盖塑料桶,慷慨地洒一把猪油渣。饥肠辘辘等着的我忍不住踮踮脚鼓了鼓掌,安哥看看我笑。

就在我家楼下,排队超过半小时,米其林挂星的大华,其实根本比不上梅松。我不是讨厌大华,我也常去排队吃,大华醋味浓,口味偏酸,此外肉片、猪肝、肉丸、肉碎,都中规中矩。肉脞面和很多新加坡食物一样,残留南洋华人清苦生活奋力拼凑的痕迹:内脏、肉碎、猪油渣等,都是便宜的边角料。新加坡如今富庶,但如果你仔细看,还是能看到各种各样这样的痕迹:装零食红盖塑料桶、猪脚饭、菜尾(雪里蕻咸菜)、氢化植物油的零食、炼乳冲的咖啡……

梅松地点在委屈的一个偏僻食阁,却卧虎藏龙有两家好店——除了梅松还有同样老字号的新记鸡饭。我是因新记鸡饭重新开张去的,去了才知道还有个梅松,排了半小时才吃到,只在大华吃过普通肉脞面的我,第一次看到还有卖全肝——就是一碗猪肝没有别的——惊呆了,这世界上竟然有和我如此心意相通的食物,这世界上竟然也有厨师知道有人专爱吃猪肝!

我点了一份肉脞面加一份全肝,才11块钱,满满两大碗,一碗干的一碗汤的。还有一碗面薄(mee pok),就是南洋华人普遍爱吃的黄面,对一个吃遍了中国西北拉面、苏氏阳春面、意大利杜兰面、日本kishi面的人来说,这种面滋味可能也就比当地常吃的maggi mee速食面好半毛钱。南洋饮食高碳水,一碗肉脞面其实大部分时候面才是主角,而我只是选择性忽略了而已。

有时候晚上上完课,我跟着奶狗们去旁边食阁吃夜宵,我吃肉脞面,就只吃肉,再吃一点点面,然后把剩下的面都拨给奶狗吃。奶狗觉得我是心疼他们吃不饱,半嗔半笑,你每次都点,每次都不吃完,让我们吃你剩饭!我只笑不说话,心想里面的猪肝肉碎我可是一点没留都吃光了!

那是很普通也很便宜的肉脞面——当然不会有梅松的嫩猪肝,也不需要像在大华那样排长队,五块钱一份,属于新加坡食阁垫底价格,当然疫情前三块也有。那里是华人食阁,serve常见的烧肉饭、鸡饭、炒粿条,当然也就有肉脞面。卖肉脞面是一个很老的老头,颤巍巍的,但不影响他动作麻利,做了一辈子的肉脞面,你和他说:要bak chor mee,干的,要辣,钱塞他罐子里,他很快就给你做上一碗。如果是干的当然还有一碗汤,这家肉脞面非常普通,但汤头鲜美无可名状,像把猪的精华榨到极致。我和那群新加坡小孩们一起,用餐盘端着,坐到圆桌前,卖水的安娣过来,我们把钱给她,她给我们端上各自的饮料。我们在呼呼转的大吊扇下面一边吃一边聊,吃完把餐盘放到回收处,结束新加坡的夜晚,各自回家。

bak chor mee是肉脞面的“母语”叫法,是福建话。新加坡的小孩不太会说华语,我也不会说福建话,但我们都能站在热腾腾汤锅前,高高兴兴地对小贩说,安哥,我要一碗bak chor mee。

buona vista的这家客户啊

穿得人模狗样去客户公司拜访,TA向新来的HRBP介绍我,这位凯瑟琳很厉害,引入两个星期就把我们空了大半年的职位给关了。我赶紧说,不敢,是我运气好,希望接下来职位都这么顺利,方能证明我的能力。TA一边打开投影一边热情对我说,你先坐,我叫我们hiring过来跟你讲一下这几个新的职位。我抬头一看,屏幕上赫然写着:Retrieval Augmented Generation Leader。 what the fuck…is this…我内心一片茫然就在这时hiring已经进来了往桌子上一坐一脸审视看着我,你对cloud security了解多少? what?我张口结舌,我做的职位是analog design digital design asic mixed signal fpga rf…… cloud security是什么东西! 我崩溃地听完了一节课的大模型科普,跑回去和烟鬼同事诉苦,我让你和我去开会你不去!你说你是做过IT的,我没做过,那个title我看都看不懂! 烟鬼同事一巴掌呼上来,说,你上次拉着我和你去我做了一小时吉祥物头还撞到桌子后面我自己的客户会路上下大雨半小时才打到车你还好意思说?

第一次奉召觐见这个客户为了显得team壮大我叫上烟鬼同事一起,烟鬼同事问我有没有和他有关的职位我说有的有的很多,花臂纹身烟鬼同事难得穿正装,像个乖小弟一样跟在我后面去了。到了以后我和客户用华文飞快沟通,小弟全程在一旁沉默插不进话题——他华文很好但还没好到可以像我和客户对话这样高速输出,中间包里手机不停响他低头去关手机还一头撞在桌子上,只有机会在最后讨论快要结束时有机会像傻逼一样说了一句“我们的GEO服务很有趣”。而且结果是并没有他的职位,这个部门是纯研发部门而烟鬼同事做的是销售市场职位,我捧着一个要来的项目(就是那个空了半年被我两周关停二震淡马锡大道的惊天大单)开开心心离去,他尽职尽责扮演小弟角色跟在我后面,下楼后才开始骂骂咧咧。天开始下大雨,我的车很快就到了我跳上车扬长而去,他还在抽烟等grab去下一场他自己的客户会,为这事我被烟鬼同事记恨到现在因为后面那场客户会他迟到了快半小时。

烟鬼同事骂完我,又说,我知道IT职位怎么做,我告诉你,你就和候选人说,这些我不懂,我就告诉你,关键词是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候选人又不是傻X(他和我呆久了学会了一口大陆詈语),他会就会说会,不会就说不会。我听完破涕为笑,那你帮我做吧。他哑口无言,小眼睛瞪了我一会忍气吞声打开LinkedIn,你跟我说关键词有哪些。

和这位大客户最早的合作是从trial case开始的,因为框架合同流程极为繁琐冗长,我们遂先做trial case,一旦面试就签一次性合同,同时开始走框架合同。trial case我深孚众望一击即中,候选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一次性合同顺利签下,然而这之后框架合同迟迟未定,问客户采购经理,采购经理并不正面回答,我心中有隐隐的不确定感,但好在HR已把职位发下来,我便顺道催促采购落实框架合同。采购干脆把我约过去谈“猎头供应商选择”的话题。我更加困惑,叫上了擅长约束客户的烟鬼同事。

一身正装的我和混混装的烟鬼同事以这样违和的搭配出现在客户的大楼。烟鬼同事拎着塑料杯装kopi半天没找到垃圾桶,最后他说,要不我放在他们门口拐角,然后指着杯子说,谁这么没素质!我白了他一眼,说,要说搞定客户还是你有一套。

进了会议室我们看了一会高楼外的buona vista的风景,采购经理过来,过于热络地和我们握手递名片。我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采购经理寒暄半天,告诉我们,现在HRD面临总部的challenge,为什么不断签进猎头服务商,职位还是关不掉,为什么职位关不掉,还要签新的服务商?所以叫你们来是想请教你们,到底应当怎样与猎头合作,才能实现效率最大化?

瞬间我觉得,她这次召我们来调研,可能就是想以这种方式委婉地告诉我们,原定的只要trial case能面试就签框架合同,要不算数了。那么前几天TA招我来讲了那么多职位,算什么呢?我看了烟鬼同事一眼,烟鬼同事心领神会,接过去说,你们遇到的这个问题,首先,好消息是这不是你们一家公司的问题,这是大部分客户都有的问题,不好的消息是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方式……

一小时的会议讲了一个半小时,最后采购经理坦白,要到三月才能定下来是否能签新框架合同。我和烟鬼同事保持体面得体的微笑和采购握手告别,说职位如果有需要我们还会继续找,看到底以什么形式合作,先解客户之所急是我们首要考虑的……

框架合同短时间内不签倒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毕竟最大的一笔钱已经在trial case赚到,新出来的职位我还没开始找,没怎么太花时间,而且凭那些职位的疑难和重要程度,我只要花点时间找到合适的人,就有把握再一次名震淡马锡让他们把我的头像挂在他们总裁雕像旁边,框架合同算什么……

见完客户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漫长的噩梦,在日出前惊醒,摸到手机看了看还没有到闹铃设定的时间,平复了一下心跳后又跌入多梦的浅睡眠。日出以后彻底醒过来,听到外面噪鹃的叫声,躺在床上想自己为什么会有噩梦。我睡眠一向很好,较少有这样不安眠的时候。很快我就想起,白天见完客户出来,我和烟鬼同事在楼下等车,他说,得亏我们这次来了一趟,他们要到3月份才能定下来是不是能签框架合同,你前天拿回来的那一堆职位根本没法做。说完叹了一口气,说,老板最怕你这样。

又哪样?我皱着眉头问。

就是你在这个客户身上花太多时间,他说。他很怕你那个单子砸在手里,那你这个Q1就完了,他到时候怎么保你他都不知道。我那个单子怎么就会砸了,我骂骂咧咧地说,候选人月底就上班了,工作都辞了。而且我当然知道不会在一个客户身上花时间,我这不是又签进来了司徒和彼得两个客户!

这段对话在当日我和烟鬼同事浩如烟海的废话中只占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当时谁也没当回事。在雨季的大雨中回到公司后我也只是想起来给那个月底就上班的候选人发了个消息问他机票订得如何了,以及不要忘了发大头照给HR录系统。他简单回道说快了,订好就告诉我。我心中隐约飘过一丝熟悉的不安,但很快就被案头堆积如山的工作盖住了。但盖住不意味着不存在,它深夜入侵了我的意识,把梦境扭曲成利刃袭击了我。

我知道那一缕熟悉的不安感来自哪里,刚入行没几年的时候有个单子,候选人上班前几周客户通知我联系候选人交代一件小事。我叫手下顾问去给候选人说,半晌没见顾问拿起电话给候选人,问她怎么回事,她毫不在意地说给候选人发消息候选人说在开会。我让她能打电话就打电话,不要发消息。她不忿,把微信聊天记录怼到我脸上让我看,候选人只简单回了三个字,在开会。我心中升起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说,坏了,他可能要turn down offer。顾问觉得很荒谬,我何以能简单凭这三个字就判断他改变主意了。我没有说话,因为你让我说我也说不上来,但直觉是内化了的经验,直觉有异样往往是理性还没到但感觉已经先来了。我摁着头让顾问去打电话,候选人接了电话果然说,他不去了。

从噩梦中醒来后,吃早饭洗澡收拾到公司,第一件事是联系候选人问他机票订好没有、照片尽快拍。他说,快订好了,晚上告诉我。中午和朋友去upper boon keng吃羊肉汤,路上我都有点心不在焉。到晚上总算等到候选人的机票信息,还和我聊了两句找房源的情况,我才算放下一点心来——当然也没完全放下心,哪怕候选人订了机票飞了过来上了班,哪怕客户一天没付款,那就都不算铁板钉钉。做了十年猎头,候选人上了班客户收到了发票还没付钱候选人就报母亲恶疾当天辞职回乡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和候选人又聊了一会房源信息,我才关了电脑,周五了,雨季的大雨淹掉了我的例行跑步。我呆呆地看着窗外迷蒙的一片,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周。我又想起了烟鬼同事对我说的话,是的,我不得不承认,在工作上我经常有赌徒心态,当然运气也的确好,来新公司半年,成的单子都是只发了两份简历就告offer。但老板的担忧我确实未曾想过,只是在大家都在玩命为Q1奔忙的时候我庆幸于自己一单就满血,可以轻轻松松过年,完全不去想如果这单掉了我可能工作都会丢这件事,因为除了这单我确实没有别的单保底。

周六起床,打扫了屋子坐车去南边吃午饭,路上问了几个朋友求介绍房源。朋友让我别太操心,让候选人自己为自己负责,我苦笑,不行啊,我身家性命押在上面。说完我闭目垂头,窗外掠过漂亮的小岛南部风景,棕榈树掩映的漂亮老楼我却无法尽情欣赏,我是要为此反思的。

阿婆

阿婆长年累月地唠叨我,我在身边时唠叨我,我不在身边时和我妈我姨娘们唠叨我,最终我记住了两条她只和我说过一次的:

要听丈夫的话;买来大蒜用开水浇一下,就耐贮不会发芽了。

记住不代表照做,只是我带着她的先天基因和传授的后天知识孤身一人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探索时,常常会想起。

我和我妈我姨娘都继承了阿婆的卷发,卷发让我不用花钱就可以拥有美丽的发型,小时候我看阿婆抹桂花油,我和小伙伴在家里偷偷把油倒出来玩,后来又装了水放回去;此外继承的还有不知疲倦的体能,只是不知疲倦的操劳到了我这里变成不知疲倦的折腾。阿婆是这片土地上我见过的亿万吃苦耐劳的中国妇女之典型,她和我说她小时候,梳麻花辫,去人家家里做工,因为吃得太多常被东家嫌。我能够想象她那时候的情景,一定力大无穷,一个顶俩,像我现在这样,高兴的时候做俯卧撑比男的多,吃的也比男的多。但她那时候是为了生活。

我小时候跟着外婆长大,几乎没见她停过,一直在干活,小时候在明火灶边生火做饭,搬到楼房了在阳台生蜂窝煤,厨房阳台端着东西来来回回。我妈常骂我和我奶奶一个样,坐不住,总要往外跑。但我总怀疑我体内那股不愿闲着的劲头是遗传的阿婆。我长大后在大城市里常常见到类似的中老年妇女,面露苍老和疲色,但穿着尽可能整饬,背着挎着大包,一家家问需不需要帮工,或者在各处高楼饭店端盘子、拖地、洗碗……我因和阿婆以及和阿婆类似的妇女一起生活长大因而对这个群体充满了同情,年长后我也没什么高消费的欲望,更多时候希望和她们站在一起而获得内心的坦然和安宁。即便长大后我逐渐逼近一个可怖的现实就是连我在内的我们其实都是耗材,只不过我们是更强壮耐用一些的耗材。

阿婆不会写字,她帮大姨看杂货店,有姓马的赊账买了一包烟,她用桌上圆珠笔在墙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大圆,旁边簇拥几个小圆,看得出是很努力才让它们凑在一起的,一边自己笑出眼泪一边和我们说这是她画的马:这是马身子,这是马头,马腿。

阿婆不识字,但是她很努力地看赞美诗,背赞美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遇到不认识或者不记得的就问上小学的我,我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样的方法记下来的,但不识字的她背完了一整本赞美诗,她的赞美诗用紫红色灯芯绒布仔仔细细地包着,用数根缎带做书签,翻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识字,她对读书人充满敬畏,对去学校学习的理解就是识字、认字。我小学时候短暂地拥有过一道杠,没多久就因为忘带作业本被老师揪下了胳膊上的一道杠。当晚还不知道我被撤掉一道杠的外婆从城隍庙(合肥的小商品集散地)回来,神神秘秘招呼我过去,她打开赞美诗翻到最后一页,赫然露出一个非常漂亮的绣了金边的一道杠,比班级里发的塑料片好看太多。我笑得很勉强,没有告诉她我被撤职了。往后的很多时间里我想到这件事都觉得很难过,痛恨不听我声辩揪下我一道杠的老师。

阿婆的前半生非常辛苦,和她众多同事、姐妹一样,一生都在劳作,与劳作留下的关节疼痛作伴,她们讨论疼痛的处理,膏、药、宗教,等等,她们对痛苦有惊人的忍耐,她用丝袜塞了布料做成小长枕搁在床上垫腰,我从小就熟悉,却从未意识到那个东西叫做疼痛。我能忍痛,但不愿和疼痛作伴,这是我和阿婆的不同。

我有次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信教的,她说82年左右,那时候我连液体都不是,可能还在上辈子鬼混。我有记忆的时候阿婆的房间里就挂着耶稣向耶和华祷告的像,阿婆说我们都是耶稣的羔羊。我很小的时候阿婆带我去教堂,高高低低的台阶上跪满了像我阿婆这样的穷苦人,聚集在耶稣脚下,赞美诗的吟唱中充满了对苦难命运的哭诉和幻化成感激的谅解。阿婆常和我们讲述耶稣如何悬崖边救羔羊,如何被钉上十字架,叙说时仿佛在说隔壁邻居,充满了同情和悲伤。她也用同样的同情叙说过解放前隔壁邻居被陷害,被国民党抓去用铳处决的事,她说邻居的媳妇到处求情,膝盖跪烂头磕烂了也没能救下。因此她也一直对新中国心怀感激。

阿婆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对耶稣她心怀的除了敬畏还有和她一样受苦受难的同情,也许这是为什么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故事能和观音菩萨拯救众生的故事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得到广泛的共鸣。小时候家里围在一起吃晚饭,有背着婴儿的妇女敲门要饭,阿婆叫她进来坐在凳上,给她盛了一大碗稀饭,妇女问她如何把稀饭熬得粘稠,她又跑去厨房拿了碱赠她。

阿婆伺候丈夫,我的外公,一个拥有稳定薪水并且能时不时从单位带肉回来的国营饭店厨师,养育了一个儿子:我大舅,三个女儿:我大姨我妈我小姨,在合肥三十公里外的镇上还有个儿子——我一直叫他撮镇大舅,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大舅也是外婆的儿子。撮镇大舅和外婆也一样,不知疲倦地工作,最后生了肺癌,家人瞒他到瞒不住,他知道真相后毫不犹豫拔掉了身上的所有管子,把钱留给了自己一儿一女,留下的还有一套楼房和一副家业。

外婆自己也是不愿麻烦别人的性格,逐渐老去后她不能再劳动,住在大舅家,三个女儿轮番伺候。她极爱清洁,也不愿住医院,不能接受烂屁股(褥疮),三个女儿于是把她每天洗得干干净净。她为此常对自己活太久有怨言,希望上帝快点带走她,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她不能理解的是她的存在对我们孙辈几个就是最大的意义。

阿婆身边有一子三女,老了之后住在儿子家,三个女儿轮番照顾,大家都尽心尽力,孙辈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都安分守己,平平安安,是绝大部分老年人求之不得的晚年。她的四个孙辈中,大舅的儿子,她的长孙,我的表哥,是国企的管理层,生了一子一女,住进大房子;大姨娘的儿子,她的外孙,我的二表哥,自幼身体不佳,经历过手术后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信了基督教;小姨娘的儿子,我的表弟,大专毕业后也进了国企做电工,安安稳稳。只有我远在天边,越飞越远,是她牵挂。我是四个孙辈里唯一的女孩,也是跟她长大跟她最亲近,所以她最挂住我,每每我妈去照顾她,就要问我。她年纪越大越爱讲我小时候的事情,说我小时候眼睛圆溜溜一头卷发非常好看,抱出去谁都要问,因而叮嘱我一定要生小孩,生出来的小孩一定好看;说我小时候聪明得很,我爸妈出去开长途一夜未归,她急了要去找我老太太(奶奶的妈妈)问我爸妈,不认得路,叫我带她去找,“好小!才三四岁!我讲你带我去找老太,她就带我坐公交哎,下车抓着我的手就往人里面钻,在街上又钻又转弯,就到老太家了!好聪明!“私下里又常对我妈说,几个孩子里秋石最好看。阿婆毕竟是旧社会走过来,最后的房产都留给孙子,别的积蓄家当,都分给外孙、外孙女,把最亲昵的爱与时光给了她唯一的外孙女。

我们孙辈四人,两个表哥,一个表弟,只有我一个女孩,四个人里我是外婆带大,我大舅常说我是一亩地里只出了一升金豆子。白天我在家门口的野地里玩,外婆在地里或者灶间劳作。牛奶厂旁边的荒地,总有人划一两块种菜,她挑粪水浇菜,弯腰一个个捡虫子。我们家里小时候吃的都是她种出来的菜。吃不完的菜带到菜场卖掉。我很小就会玩秤砣,那是跟在阿婆后面学会的。记忆中菜场有和她差不多的老妇人,叫阿婆叫大姐,弯下腰慈爱地叫我小大姐。大姐是当地对女性的尊称,无论长幼,我年纪小所以她叫我小大姐。

周末我在外面疯玩了一圈坐地铁回去,有外地朋友发消息问我回家了没?那一瞬间我突然茫然,回家?他说的是哪里的家?新加坡?上海?还是合肥?哪个是我的家?

10月我订了11月的机票准备回去看她,10月16日中午收到表弟的消息说阿婆走了,我后来想到那张机票,不想回去了。我常觉得如果每个人都有起点,最终要回到某个时刻,那个时刻可能未必是出生那一刻,也未必是宇宙大爆炸时间开始那一刻,可能是人生中某一刻,平凡无奇的一刻,我的那一刻可能就是小时候,我在外面玩,阿婆在屋里干活。阿婆走了,我在合肥的那个记忆中的家就没有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爸妈还在,我房子还在,我户口也都还在。但阿婆不在了,善耕种养鸡养鸭的阿婆不在了,我的故园从此荒僻。

逐渐成年之后,我离家愈来愈远,每次回去见阿婆我都很小心地把聚少离多的哀愁卷起来收在深处,假装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不知事跟在她身后的小孩。阿婆常看我装疯卖傻看到笑出眼泪,一边笑一边拍打我说我怎么还是个小孩样子。大学时候放假回家,我家里在装修,我就睡在阿婆家,和阿婆睡一张床。我白天在外面疯玩,和小时候一样,玩到很晚回家,我摸黑钻到被窝里,把阿婆吵醒了,嘻嘻笑着摸到阿婆凉凉的颧骨,亲一口然后睡去。阿婆白天笑话我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假期结束我要回学校了,在家里收拾行李,阿婆在旁边看,眼睛红红的,见我费劲往包里装牛奶,就翻箱倒柜给我找塑料袋,希望能帮上一点忙,被我妈一顿骂说她瞎忙。

往后的十几年我每次回家见到阿婆,都要亲她硬硬的凉凉的颧骨。近几年每次亲她时都心想,这次不会是最后一次,再过几个月还回来看你。covid期间我拿到新加坡的offer准备离开中国了,临行前我去看她,我和往常一样靠在她身边嘻嘻笑,亲她硬硬的凉凉的颧骨,阿婆执意拄拐走到客厅目送我离开,我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关上前阿婆坐在客厅抹眼泪。特殊时期,我们都心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们都是被人生的际遇抛来抛去的树叶,无法决定过于无常的命运。阿婆是有福气的人,虽然那会儿她已患癌,但仍旧无风无浪地扛过了漫长的丰悾和和解蜂后的失控,等到了我回家。我抱着阿婆亲了又亲,阿婆已98岁,最近已经吃不下固体食物,大舅每天用我给她买的全安素泡牛奶喂她,癌细胞沿着衰老的身体缓缓作用到大脑,她偶尔会糊涂,但依旧爱我很深,捧着我的脸亲了又亲。我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再见到她的福气,已无法再向上帝请求更多,只依旧和她嘻嘻笑着,亲她硬硬的凉凉的颧骨,和她躺在一起,感觉到心满意足,尽力把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浸泡在当下的分秒。

解蜂后我回去看了阿婆两次,阿婆从偶尔能去客厅转转逐渐变成只能卧床,所幸儿女们悉心照料,我来看她就扶她坐起来,她身上干干净净的,头发指甲也剪得齐整,即便头发剪短得像小男孩,软软得贴在头皮,我仍旧看得出卷发的曲线,那是我和她共有的基因片段。有赖于我妈我姨娘们每天给她擦洗,她身上没有很多老人有的陈腐气味,闻着倒像一件年久的毛衣,啊,就是她身上穿的这件绿色背心,绿白色塑料扣,我从小就见她穿的。

最后的日子里阿婆因活得太久又使不上劲——自己难受又连累家里人——而经常哀哭,我妈则心疼不希望她受罪,她常说她最希望阿婆是某天睡梦中走掉的,不要太多痛苦。阿婆虽然在去新加坡之前确诊癌症,但好像癌细胞并未给她太多痛苦,她更像是自然衰老死去。半年前我妈觉得阿婆可能撑不过一个月的时候,隔一段时间会和我讲讲阿婆的近况,我表弟偶尔也会给我讲,后来可能情况好一些就没再说,再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毫无征兆地——抑或是有而家人怠于告诉我,这极耗心力——阿婆走了。

表弟给我发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去的路上,我让表弟到了给我拍一张照片,他给我传的照片中我看见那张熟悉的小床,上面铺着红色缎子,薄薄一层,几乎看不出下面睡着的是我外婆,我大姨、我妈、我小姨跪在旁边,我没有什么感觉。过了几天表弟又给我发了一张照片,那是大舅家客厅,大桌上摆了外婆遗像,前面有供果。看到外婆我看了三十多年的活生生的脸周围被围了一圈黑布,那一刻我非常难接受,第一次有种强烈的我最不想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的感觉。

阿婆去世后家族群里偶尔有人会发一些手机里留着的阿婆的视频,我因而得见九十多岁的阿婆持塑料玩具带她的曾孙女,我表哥的女儿跳舞,那是发自内心的开心。阿婆从旧社会走来,她喜欢大家族热热闹闹,别人避之不及的小孩跑来跑去的尖叫在她看来那是最好的象征符号。我无法将其简单归为繁殖癌什么的,人丁兴旺那是她基因里抵御危险和孤独的东西。年长后她每见到我就催我婚育,我是她几个孙辈里唯一未婚育的,我能理解她的催促,她不能理解我的拒绝,就像她叫我“听丈夫的话”,我就记住而已。外公80多岁去世前,我没怎么见她听他的话,外公不怎么主事,退休后无非是每天吃饭喝一小盅白酒,平时喝茶,外出散步,范围越来越小,直到去世。

外公是饭店厨师,我爷爷奶奶家里以前又是把门面租给饭店的,我们一大家人口味都比较挑,然而过年掌勺一般都是做菜不太好吃的大姨。一个人负责一大家的菜,纵使不好吃,我们也不会说什么。阿婆外公留下来的两道传家菜是蛋饺和糯米圆子。蛋饺用蛋皮裹鲜肉上锅蒸,我小时候并不是很喜欢吃,现在想来并不难做,也没有什么特点,但清淡有营养是真的;糯米圆子是糯米和一点肉沫并别的调料搓成团深炸,一上桌就抢光,厨房里舅妈姨娘手脚不停地炸,都落进家人的肚子里。最后每人都要带一大袋冷冻的回家,后面的几天里或蒸或炸,当早点或者正餐吃。外公走后就由阿婆带着舅妈姨娘们搓圆子。阿婆走后我写下这段话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糯米圆子了。我有些惶恐和困惑,不知道阿婆是以这样的形式消失,我有点难以接受。阿婆不会说普通话,她用合肥话教我讲话,我读书前都只会讲合肥话,妈妈同事家小孩找我玩,一个部队子弟,猜谜给我玩,我答,勺(shuo)子。眉清目秀的小哥哥字正腔圆地纠正我,是勺(shao)子。

我听得懂合肥话,也会讲,但多年不讲,会因被嘲笑它“土”而羞赧。然而,合肥话最早帮我搭建了神经元的连接,帮我连接了世界,就像多级火箭的助推器,我进入小学后它完成使命,交棒给普通话,从我身上剥离。人无法脱离语言思考,事实上也无法脱离语言触摸到真实世界。我小时候的世界是合肥话构成的,而现在只会用普通话或者英语思考的我,和那时的我还是一个我吗?我开始慌张起来,阿婆给我的东西我是不是都在逐渐弄丢而且最终会全部弄丢?

实际上阿婆有太多太多技能,我都没有学或者学会,比如她告诉我大蒜买回来要用开水浇一下防止发芽,她会养鸡和种菜,会生明火灶、煤球炉。我小时候和她一起去商店,玻璃柜台里摆了菜种的样品,她挨个看,最终没有买。她一定用眼睛看就知道,那是不是一颗饱满的种子,能种出喂饱全家的青菜。

阿婆年轻时候一定聪明又能干,和我一样,可是最终还是被带走。这是狗弟走后我一直不明白的东西,自然创造了这么美好的东西为什么还是要重归尘土,意义在哪里?

我妈和她一样也不一样,我妈会打毛衣、会接电路、会修东西、会开杂货店、会卖牛奶;我和她们一样也不一样,我会抓虫子、会做面包、会打架、会上网订机票,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玩。

想到这里我又有点释然,语言在时间长河中隔一段时间就会面目全非,阿婆的阿婆未必就说一样的合肥话,阿婆的阿婆掌握的也未必是阿婆会的技能,阿婆一定也是习得了适合她的,丢掉了不再被需要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这一支基因携带者一定不断地学习新的技能,丢下旧的技能,遗忘才是进化的必需。

阿婆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反反复复进入漫无边际的神游。从未有过地,我在某一刻突然产生一个疯狂的想法,我想延续这段基因。外婆现在有六个孙辈,只有我是外孙女,只有延续了她的线粒体,继承了她的卷发,遗传了她充沛的体力和宏大的胃口,复制了“她”。如果我也离开,那阿婆算是真正意义上从这个世界被擦除了。

我不想阿婆被擦除,我想要有一个女儿,我想给她阿婆的姓。阿婆姓夏,可是我又瞬间意识到,那也不是“她”的姓,是她父亲的,并非来自她的母亲。

我很小很小,还住在平房的时候,有天晚上坐在地上玩,阿婆在桌上和外公吃稀饭。我突然抬头问,阿婆,你的妈妈呢?在我们家那边,问已经死去的人是一种忌讳,小孩子乱问会被长辈打嘴。可是阿婆没有,她仰头笑了起来,说,我妈妈很早就不在了。

那是唯一一次我问及她过去。阿婆带着太多过去的故事和技能离开了,我没有时间去记录。她口中的很早就不在的妈妈,可能和她一样,也有善良的内心、厚密的卷发和在乱世存活的精妙技巧,和她一样胼手胝足地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为后代挣下一小段可以向前延展的空间和时间。那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劳动妇女之一,是社会机器的耗材,微小平凡,却是我心中熠熠生辉的星星。我希望生下女儿,来表达她们的基因,向世界宣告她们来过,可是我却找不到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姓氏来纪念她们。

被开掉的老哥

上周被开掉的马来老哥从来不令人失望。我私下里把他推荐给一位在为客户公司找HR的猎头朋友,他在电话中和人家说,自己底薪一块五,但因做猎头还有提成,所以如果转到in-house薪资要到三块。客户连面试都没面试就拒掉了,理由是经历太jumpy。朋友给我说的时候两人都发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我说还是感谢你帮忙,由他去吧,我也算出于good will帮到现在。

他有个屁的提成,在猎头公司做了三个月不到就被开掉,工作都没,还提成。最后我还是没忍住输出了一顿。

我们组组员5个人,因为是新成立的team,老板想方设法让我们同一天入职同进度入职培训,第一天我就发现老哥和他title不符,因为入职培训时总问一些不懂的人会觉得很正常甚至很decent但稍微懂点行就会发现根本不能从一个有经验的360猎头嘴里问出来的问题。当然大家都没说什么,我冷眼看了他提了几个问题之后去领英上又浏览了一下他的履历:他和我差不多大,过去十年里都是在小猎头公司做,每段经历都是一两年,心里就差不多明白了这是什么货色。小猎头公司没有完善的职业培训,只能靠老板手把手教,就看老板愿不愿意在他身上花时间,以及老板自己给不给力。然后这位老哥每段经历都不超过两年,说明他没有一段做得顺利,也根本没有机会经历完整的猎头职业周期——无论是因为公司运营不善导致他离开还是他自己做不下去被赶走了。我没有见过一个有know-how的猎头是每一段工作都jumpy的。
接下来他的表现当然如我们所料,他动辄“这是我前公司的客户”、“这个公司的VP是我的朋友”、“我和我老板去谈过这个客户”……谈及BD plan时,居然狮子大开口要下了renewable、life sciences、automotive三块。老哥这想方设法把fancy words堆在自己名字下面,以为是tinder想吸引妹子呢?但凡一个猎头能把这三块领域其中一块的哪怕一个细分领域做明白了,都能吃喝不愁。足见这老哥确实不懂,好比买玉的去玉店上来就说要羊脂玉,卖家当然就知道这是个外行了。老板没说什么一声不吭允了,我私下里当面嘲笑过他这个安排浪费人工,life sciences虽然赚钱但难做起来,我们公司没有任何现有资源(油气起家,主营化工石油能源),哪怕让一个有资源有背景的顾问过来扑在上面,都很难做起来(我在前东家目睹过两三个manager前仆后继,刚开始更是由我这个只有过几个职位经历的工业顾问顶上参加vendor竞标,历时四年才勉强做出很小的一块),更不要提眼下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完全不懂ls的人来做,而且这个人看起来脑子还不太好使。老板对此很淡然,最后说,不是还有probation review吗,到时候不行就不要咯。我说,pr之前你是pay他工资的,他在办公桌前每个小时你都是花了钱的,你不能让他收着钱做着完全没有产出的工作,哪怕让他做点杂活也比现在有outcome。那时候我已经受不了他在我旁边打着随机的电话说些毫无头绪的bullshit了。我是个审美强迫症患者,我不能接受我的同事有这么差劲的表现,会让我对我自己的定位产生怀疑。老板没说什么,但是没等到pr,第二天就把他开掉了。
这位老哥在最后几周里和我们渐行渐远,我们都逐渐有了自己的客户和case,虽然比较辛苦;而他毫无头绪地东搞西搞,当然没有客户理他,烟鬼同事扔给他的几个case,他也完全没法deliver,烟鬼同事气得好几次在抽烟的时候给他脸色看(我不参与抽烟,后面烟鬼同事和我说的)。然而一和大老板开会他还是说自己要开发大客户,道达尔、法液空、巴斯夫,诺华、辉瑞、阿斯利康。我们其他人表面波澜不惊内心白眼差点翻到菊花,大老板则毫不留情当场驳他。不是说他不配做大客户,而是不同规模客户有不同打法,一个单兵作战的猎头把大量时间花在单挑大公司上是浪费时间。这就是完全没做过猎头,甚至耳濡目染都没,单凭想象谷歌上随便抄几个公司名字而已。
我逐渐避免和他有过多接触,在公司里我约等于职涯晴雨表,如果我觉得一个人可能在公司里呆不久,就会下意识减少和他的接触,走人的时候就不需要有告别的礼仪。
虽则如此,出于同理心我还是提了一些折中的方案,避免被开掉这种硬核结局。譬如向老板提议把他转到contracting组(我最后一次提的时候老板说问了一圈没有愿意接收他的),帮他介绍工作(没有告诉他)。因为觉得他也就是比较惨,过去十年没遇到过什么老板真正花时间带他,目前这个team是公司新业务,每个人要做的事情都很多,没有功夫照应他。然而他走后我才知道,被开掉的时候他除了和大老板说我们搞小团体(他甚至没弄清楚我们几个真正谁和谁比较close),还和我的马来小兄弟Syed抱怨他这一块是以前没做过的,很难搞,不是他的错等等,可能觉得他俩都说马来语所以常拉拢他,然而Syed并不想和他多接触。因为此前他们楼下抽烟时Syed和他提过一两句建议”嘿哥们你打电话时间好像有点久“,却被他倨傲拒绝,大意是你入行不久你不懂之类,说他之前公司top biller就是这么打电话的。从此他们就放弃了给他任何建议。Syed对于他对自己的冒犯更是非常反感——Syed入行不过一年但因为之前有我的墨西哥同事带,和我和烟鬼同事一起来了新公司之后有我和烟鬼同事带,虽然级别比老哥低,但是performance和产出强过太多,故并不买”嘿我俩都说马来语“的账,对他也是有多远躲多远。所以总而言之,老哥就这样一步步把自己路走死了。
然而真正triger老板做出在pr之前就解雇他的决定的,是在一次展会之后。前两周他们有不少人去了一个能源展会,我司是能源石化见长的公司,不少人都去了,包括这位自称做新能源的老哥。其他人大多中午前就回来了——新加坡的展会不比龙阳路,就那么一点点大,最多一两个小时就能搞定,老哥到了下午五点才回。烟鬼同事毫不留情和我说,这货又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老板脸色更是非常差,说他问老哥怎么还不回,老哥说他叫不到车。

虽则如此,这事也就这样了,老板并不准备在这件事上纠结太久,毕竟大家都知道老哥什么样了,就等pr而已。然而没过几天又是航空MRO展,老板死活拖着以前做过一段时间航空的我去了。我们两人逛了一会拿了几张名片就走了,出了expo商量去对面mall吃顿午饭再回去。这时候老板突然指着旁边地铁站入口,看着我一字一顿说,他说他叫不到车!他说他叫不到车!

我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说,then how?第一天就知道他什么水平了,你指望什么?老板站在太阳底下皱着眉头说,你第一天就看出来了?我说这不明显吗,你看他问的那些蠢问题,是一个proper的猎头能问得出的吗?

而且我知道他不是你招进来的,是公司内部同事推荐的,你也刚加入,没法不接,我给老板找台阶下。哦你知道他是谁推荐来的?老板问我。我知道,我笑了笑说,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但是没关系了。老板叹了口气说,我和你们所有人面试,面完试都知道这是我要hire的人,很快就出offer;但是和他面完试,我convince了自己三次才让自己给他发offer,感觉就是很不对劲。我说,我们都是猎头了,这点直觉都是内化了的经验,还是应当尊重他们,下次就知道了。

当然让我反感他不是因为老哥问了那些蠢问题,而是那些问题的不合时宜。入职培训不分顾问的seniority,本来就比较浪费高级顾问时间,既无法拒绝大家就应付一下了事好了,他偏偏要问那些蠢问题目的又不是真的有疑问,而是为了表现存在感——因为很多问题甚至都不是提问结尾,而是以“我以前公司和xxx合作”开头,像个愚蠢的学生会主席或者团支书,好几次我都当面翻起白眼,烟鬼同事在偷笑,然后我俩被老板瞪回去。

然而当Syed和我说老哥和他抱怨自己被开掉是因为“这块他没做过不好做”、“大家搞小团体冷落他”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第一天就被所有人看穿了,每天衣着得体拎着包来假装上班,找个候选人随机打电话聊一小时bullshit,就以为看上去和我们一样了。

老哥被开掉之后大家终于松下一根弦慢慢开口吐槽他,譬如喜欢抓住别人手臂看人手表等奇怪举止。我则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

入职前一晚我们所有人被老板拉进WA群里,老板愉快地问我们明天中午吃什么,他的第一句话是不吃猪肉。

我当然知道并且尊重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不吃猪肉的事实。但因为这句话直接导致了我第二天吃到了非常难吃的日本料理,不吃猪肉的老哥对着料理店菜单看了半天也不明所以,点了个烤沙巴鱼,被刻薄的烟鬼同事嘲笑到他离职。我对食物有着虔诚的信仰,不能接受把宝贵的卡路里额度奉献给难吃的菜。后来再有team lunch,看到他们选的店我直接称病拒绝,和前东家同事在隔壁吃烤鱼。老板看我难伺候,又挑了一天带了我们几个去吃了菲律宾烧猪,第二天为了雨露均沾又带了老哥和Syed去吃了一顿别的(吃烧猪的时候老板说,明天还要带他们去吃一顿halal的,烟鬼同事说,麦当劳?)。回来后Syed表情又郁闷又不解,郁闷是因为他也并不想和老哥有过多交集却被迫听了一顿饭的老哥的stupid talk,不解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team lunch要分成两顿吃。我解释了之后Syed说,没事啦,我可以跟着你们吃,你们吃猪肉我吃别的。额,我说,那家店里只有猪。

老哥走了之后,下周又要来新顾问,两个都是华人。我的小兄弟Syed成为组里硕果仅存的马来人,周五老板问,下周迎新吃什么?说完转向Syed,你什么都吃的吧,你这个假xxx。小兄弟吓得赶紧说都可以吃都可以吃。

你不要这样,我对老板说,转头对Syed说,我们可以去那种有很多选择的店吃,你吃不带猪肉的就好。我知道Syed有时候是吃猪肉的,但也知道他在尽可能避免吃猪肉。

Syed仍旧带着被杀鸡儆猴的余悸连连摇头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跟着你们吃。

写在狗弟十二岁生日

狗弟两岁生日的时候我给它拍过一组照片,刚洗过澡,照片里它被毛雪白蓬松顺滑,瀑布一样从背脊向下流泻,头顶两片厚厚的耳朵露出些许粉色,眼珠子和鼻头都乌溜溜黑,眼睛还有长睫毛。我带它走在路上总被人看,看大白狗!好漂亮!狗弟五官端正,比例协调,不笑时憨厚,笑时甜美。它死后这两年我有时候常想,它这么美,这么完美,我怎么配拥有它在人世的十年?是不是我把那一丛白白的露出粉色耳朵和黑色眼睛鼻头会唧唧叫的香喷喷的云朵,糟践成了躺在黑色塑料袋里,毛上染着黄色尿渍,结着牙石的牙齿全部松动脱落的,最后没能等到我赶回去,眼睛也没能闭上的,一团乱糟糟的破旧玩具?

我想不明白,也不希望想明白,我希望疼痛每时每刻划破我的心脏,把关于狗弟的一切纹在伤口,这样我就不会忘记它,于是这个世界只要我还在,它就还在;我走了,我就可以和它再见面了。

人群中我还是时常突然眼含泪水,偶尔会对着虚空叫狗弟的名字,弟弟。

狗弟生日前两天是狗弟的忌日,朋友说狗弟会来看你。我路过新加坡河看见夕阳时又一次没能忍住眼泪,狗弟在我离开上海去往新加坡前死去的,它没有来过新加坡,它甚至不知道我要去新加坡了,它那时候很老了,眼角下垂,眼神从充满童真变成了充满慈爱。我丢下了它,它怎能找得到我呢。它此刻是化作尘埃,随洋流飘来南洋,进入新加坡河,流淌在我脚下,还是已经进入轮回?

狗弟老了以后,我有次帮它剪后脖颈上打结的毛,我唤它过来,它就过来,我说你坐这里哦,它就坐下——狗弟年岁越长,就越不需要用简单的口令和它沟通,和它用和人一样的口气讲话,它都能听懂——我开始帮它理毛,它就乖乖地低着头露出脖颈,一动不动让我弄,它知道我在做什么并且由着我做——那不是一只狗的自然姿态,倒像个刚上小学开学前让妈妈给自己剪头发的小学生,那是我和它的亲子时光,每每想起就又心酸又温暖,那个片刻时光就像电影AI中人类母亲激活机器人小孩大卫的那个阳光温暖的下午,我每想起都恸哭:一切的爱都终将是悲剧的结局,爱越甚,越会被失去的痛苦反噬。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怀疑,狗如果活得足够久,就最终能够获得人类的心智,进入人类社会,但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狗用一生在人类社会中学习,与人类相处,逐渐理解了人的语言,接近了人的心智,那时候也接近终点了。这是我从狗弟身上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最残酷的事实。

狗弟最后几年和走后的几年我一直在读《自私的基因》。起先觉得用一本书来阐述的假说在第一章《原始汤》里就讲得差不多了,后面无非就是更复杂模型的搭建,颠来倒去无非抖一抖还是第一章的理论。狗弟死后我总想起书的后半部分里反复提及的一个词,altrusim,利他。从这本书的理论延伸开来,爱的本质是利他,利他行为在一定条件下有利于基因自身的存活和后代的延续,因而被保留了下来。我和狗弟都是基因的载体。这令我痛苦不堪的爱与怀念是基因的选择,因而对整个自然界来说,可能并不是什么很伟大的东西,甚至千篇一律到不值一提。这个答案让我好受一些吗?

与此相似的是同理心和同情心。我从小因为同理心而常过于代入因过于代入而痛苦。有时候幻想自己抽离了同理心而存在,变得坚不可摧,但又为幻想出的没有同理心版本的自己感到遗憾——它失去了很多人类世界才有的欢愉——同理心的存在与否大概就是神与人的鸿沟。我知道因同理心导致的我的软肋,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愿意失去它,因而轻叹一声接受自己作为普通人的命运。因为我要随时准备好,做一个狗弟希望我成为的人。

第一次看到“做一个你的狗希望你成为的人”这句话时狗弟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我想了想,狗弟希望我做它的领头大哥,给它好吃的,带它出去玩,在它被困的时候解救它,迷路的时候找到它。它小时候脚步微跛我都能发现,一个个摸过来找到一个小泡,缝衣针挑掉消毒,睡一觉就恢复了;它感冒了一直流鼻涕,我拿一大把鸡肝冻干拌在稀饭里拌得又香又稠,再拌进去半包小儿感冒灵,稀里呼噜吃下去满满一盆,第二就好了;它食欲和我一样好,一旦一顿饭吃不下我就焦虑,排查原因,有次看它精神萎靡,全身摸遍发现个毛囊溃破,挤出脓后清创消毒,下午就又活蹦乱跳;小时候个头还矮的时候被家门口老狗欺负,咬得又哭又叫,尿了一地,我把它救下来,跟着我抽抽噎噎地回家……

狗弟六岁的时候把它送回爸妈家,我在爸妈家住了几天之后回上海,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它,但它不知道我那一出门再回来就是好几个月之后。几个月之后我回去看它,它把头拱在我怀里,呜呜咽咽哭了十多分钟,它是个阳光憨厚的狗,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我心里愧疚不已,却也没有办法,狠狠心又回了上海,以后就是每隔几个月回去看它,陪它几天。它还是那个不很犟的性格,逐渐习惯了和我爸妈在一起,它依恋我妈,有时候会偷偷舔她胳膊肘,晚上我妈在厨房里炖肉,它困得要死还眯着眼蹲坐在厨房门口,脑袋一啄一啄。

狗弟在医院里度过了最后一个月,即便虚弱疼痛,每次看到我来,它都会努力抬头,努力摇尾巴。它对我有诸多期盼,我大多辜负了。现在我做成什么样,狗弟也看不到了。

狗是人选择的,它们来到人类垃圾场,人类抱走了它们的幼崽,狗是幼态持续的狼,是人收养的长不大的孩子,是孤独的女娲捏出的自己,故狗未曾辜负过人,人不可以辜负狗。我还留着狗弟被我抱回家后的第一张照片,耳朵还没立起来,是个奶香奶香的足月小狗,还挂着胸背带,怯生生靠在靠枕边上吐着舌头。它呆呆想了一会妈妈,就活络起来,到处玩了。我给它准备了笼子,到晚上睡觉前把它关了进去,它不满地唧唧叫了一会,就蜷卧着睡了。那个笼子后来被我剪掉了上半部分只留了底盘,变成了长大后的它的厕所,而它的这个有要求但不很倔犟的性格伴随了它一生。它想玩的时候像个蛮牛,低着头往前拱,牵着绳子也拉不住,但是真要被拉回来,它捶胸顿足片刻,也就作罢了,心性宽广随和。而它死后我无数次想,真希望它多有主意一些,多犟一些,我就可以多让着他一些,多让它玩它想玩的。狗弟一生太短,我不想它这十年都在被我拽着往回走的时间中度过啊。它疯起来也着实疯,绿化带里遇到野猫它会猛追,毫不犹豫把牵着绳子的我带倒拖行,听到声响又回来看我,我气得打它,它就把耳朵趴在脑袋后面眯起眼睛。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一定随他去玩,一定不去打它,一定多陪它。要是有时光机器多好,我回去每时每刻陪它玩,不把它关在家里,不把它拴起来。

有次出门上班,发现下雨回去拿伞。雨声掩盖了我的脚步,我突发奇想蹑足去看它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做什么,我一直走到阳台里,发现它靠在阳台墙边睡下了。我心里非常愧疚,它独自在家无事可做,只能睡觉打发时间。我摸摸它的头,它蓦地警醒,抬头看到是我,眼里充满开心,爬起来围着我转。我内心暗想,要多陪它,多给它开心的时间。可是二十多岁的打工人,不是上班就是想着出去玩,哪里愿意分那么多时间遛狗呢?从认识狗弟到狗弟离开,遇到想养宠物的,无论猫狗,我都首先劝退,尤其是大狗,对陪伴时间和生活空间都有要求,如果没有这两者,约等于虐待。

朋友来新加坡生活,我说你可趁年轻多出去交友,年纪越大,交友愈少。小我十岁的她思忖了下,说,我不这么想,有的人和有的事情,年轻时未必能懂,倒是再成熟些才能领会。可能有些朋友,年轻时候还不一定能成为朋友。这番话令我沉思良久,确实有太多珍贵的东西因我年轻而不能好好领会,比如狗弟。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晚10年遇到狗弟,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多花时间陪狗弟?气急的时候还会不会揍它?会不会给它吃更健康的饮食让它可以活更久?

可是没遇到过狗弟没经历过和狗弟一起十年的我,晚十年是否就配做狗弟的阿姐了呢?它弄坏家具弄脏地板我可以不去揍它吗?我愿意早晨早起一小时陪它出去玩,晚上放弃柔术,下班回家把时间都交给它吗?

如果我说是,我都答应,老天你可以把我狗弟还给我吗?

在Volt的最后一天

今天是我在Volt的last day。

Volt是招我来新加坡的公司。和众多蓝色调猎头公司不一样,Volt是粉色调,logo是类似抖音logo的那种错开套印色块,配色很大胆,很多同事觉得丑然而我很喜欢。

我刚来的时候是2022年初,新加坡还没有完全接触新冠的相关限制,大部分人都在家办公。我喜欢在公司办公,刚开始小半年常年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在案前打电话、做mapping,忙忙碌碌,中午在pantry吃自己带的饭,然后去lobby的皮沙发上睡一觉,盖着我从楼下超市买的珊瑚绒毯子,睡醒了就把毛茸茸的腿从毯子里伸出来在地上够拖鞋,起身披着毛毯回桌前,磨蹭一会然后继续下午的工作。后来新冠限制逐步解除,同事陆续回到公司。

大家都是在新加坡生活或者做工的普通人,然而我的神经质很有感染力,把所有人都带偏了,和我一起疯疯癫癫,讲黄色笑话、一起做饭吃、做游戏、出去玩。我的老板Savi是斯里兰卡人,专业且有素养,是个得体的绅士,温和谦逊又不流于无趣,有时候讲的笑话比我的还疯;同事Paco来自墨西哥,和我胃口类似,爱吃爱玩,和我刚认识就好像已经很熟了,两人只要在办公室就打打闹闹,而且他总能第一时间get到我讲的黄色笑话;张心瑂是新加坡本地大小姐,高挑漂亮,面冷心热,总严肃认真地相信一些胡说八道,爱和我说华语,给我带她妈妈做的粽子、蛋炒饭;胖妹Jeanette是张心瑂的下属,张心瑂不在办公室她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做工、 吃喝,喜欢中餐和于文文;Darren以前是新航的空乘,服役在空军,主修F16,每次战机从窗外飞过他就给我讲,我在部队就是修这个的;Mavrick是口味新加坡得不能再新加坡的本地人,但是披着新西兰毛利人的外皮,常被我们拿来开玩笑;Jason是印度裔的新加坡人,帅得人神共愤,还是退役突击队员,游泳健将,我没事就在办公室里大声表达我对他的迷恋,他也必然一唱一和,成为办公室大家的一个乐子;HR Jeannie是优雅的新加坡阿姨,嫁给了印尼人,思路缜密,穿着时髦得体,想法有点老套,她父母那一辈从泉州来,她自己对我这样的中国人又嫌弃,又亲昵……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半,是我从2014年入行以来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工作环境可以这么轻松,同事人人都可以做朋友。我没有考过CEI的那段最难熬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想法设法安慰我、帮助我,在我拿到了新加坡办公室历史上最大单的时候由衷地为我庆祝,大家宽容我在公司里穿拖鞋走来走去甚至不穿鞋,在我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的时候和我一起笑,租一辆游艇开到拉撒路岛去在游艇上吃吃喝喝聊到天黑再开回来,周五下午一起骑车到东海岸淋三场大雨又狼狈又好笑……

从去年开始突然得知公司被大tech公司收购,先是摘牌,然后换名字,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公司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到今年,大家都得走了,我们心里很明白,Volt接下来要变成tech solution公司,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想走。我的座位靠窗,25楼,窗外就是薛尔思大桥和滨海湾的美景,标志的新加坡眼摩天轮尽收眼底,我在上海视频面试的时候那时候的offic manager就通过摄像头给我看窗外的view,我被惊呆了,到了新加坡以后想方设法把座位调到了窗边,每天对着窗外的景色,心情都棒极了。后来过农历新年,我从淘宝上买来窗花,把我旁边的大玻璃窗装饰得漂漂亮亮,得意极了。大家回到办公室,看到我把工位布置得红彤彤,都笑。

如今叫我离开这些可爱的同事,这个窗外的美景,我舍不得!临走前几天我们几个同事在一起吃饭,沮丧地说着后面的去路,都很舍不得,都快哭了。不仅是我,其他人也要陆陆续续看起外面的工作来了。我知道Jeannie爱吃老一辈口味的菜——之前她推荐我去乌节那边York Hotel的槟城市集,我带老年朋友去吃了,反馈非常好,因而也弄清楚了他们这一代人的口味——就说自己爱吃槟城菜,组织了去楼下槟城餐厅吃自助。

那家自助我也带老年朋友去吃过,吃了几次之后我意识到,他们爱吃这类菜,多是因为这些都是他们的童年回忆,炒粿条啦,蛋黄鸡块啦,各种粿啦,我们吃起来未必多好吃,却是他们珍视的回忆。当天办公室正好来的人多,都在问我last day什么时候,向一起吃饭,干脆就拉了七八个人去吃。欧洲的华人妹妹、菲律宾人、东欧人,这几个人不太会吃槟城菜,就去挑水果吃,把Jeannie看得很着急,给我和胖妹用华语说,哎,这种地方我们华人会吃的,知道去弄这些炒粿条啊hokkie mie(福建面)啊之类的,蘸叁峇酱吃,你看她们,就独独吃水果,亏死了!说完就去教她们怎么吃。我忍不住在旁边笑。

然而这顿饭大家还是找到了共同点,即便是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废话还特别多的罗马尼亚大姐Fanny也吃了很多炒粿条——因为她说炒粿条里很多虾她可以尽情吃虾,我们说但是旁边就有油焖虾啊个头还特别大,她说不喜欢要剥壳的!把我们都说无语了。菲律宾大姐吃了我推荐的仁当牛肉赞不绝口,还买了一份打包带给丈夫。然而这顿饭我最大的收获是吃到了pulut hitam椰浆黑糯米。我看胖妹Jeanette从点心区端来一碗黑紫色糊糊上面缀了好看的白色,问这是什么,她搅了搅,这碗黑糊糊就变成了仿佛一碗紫米粥,然后得意地说,这是pulut hitam。哇 ,Jeannie也发出了惊叹,告诉我,你一定要试试这个。

我心里暗自惭愧,我这个吃货来新加坡时间虽然不久,但是已经搞明白了大多当地食物,大到国菜辣椒蟹黑胡椒蟹小到点心娘惹糕红龟粿,hitam pulut我不是没听过——之前麦当劳出过国庆节套餐,hitam pulut是作为点心派出现的,但我并没有在意,毕竟麦当劳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听到Jeannie这么说我连忙跑去点心区,找到了黑米粥,盛了小半碗,看到旁边椰浆,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口味偏重,舀了满满两大勺。走在路上嘬了一口不小心沾到黑米粥的手指,哇甜蜜里有点俏皮的咸!我迫不及待回到座位上,Jeanette凑过来看看,就笑了,说你椰浆放这么多做莫?要黑多白少!你看我的,她搅了搅自己手里的,是粘稠的粥状,要这样的,你搅搅你的呢?我连忙也搅了搅,她笑得更开心了,说你看看,你这个很稀,像汤一样!我尝了一口果然,又稀薄又腻……我硬着头皮又喝了两口,在Jeanette花枝乱颤的笑声里站起来又去加了两勺黑米粥,这才变得和Jeanette手里的一样了,果然好吃!碳水加脂肪真是美味,黑米粥的甜加上椰浆的香更是东南亚点心的经典搭配,颜色也美!东南亚的点心为什么都这么美又好吃!

Jeannie又说她小时候吃hitam pulut,上面浇的不是椰浆而是椰子口味冰淇淋,冷的冰淇淋融化在热的黑米粥上……我和Jeanette听着非常神往,这时候华人阿姨服务员也跑来说,你们可以试试冰淇淋加在上面!我们说啊啊啊,我们正说这个呢……她指了指吧台说,那里有冰淇淋!

我们三个听她说完就迫不及待吃完手里的这碗然后冲去了吧台,果然看到雪柜,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又舀了一碗黑米粥然后奋力挖了几勺冰淇淋在上面。

然而结果是因为冰淇淋质量不佳,廉价的甜味改过了椰香,反而不如中规中矩的椰浆好吃。但我们都很满意了,我们都连吃了两三碗hitam pulut,感觉已经到了嗓子眼,坐在座位上满意地喘气。

吃完我们满足地往回走,我看着我这几个同事三三两两的背影,开心的感觉消失了,代以深深的悲伤,我好舍不得他们啊。他们那么好,他们对我那么好。我感谢自己选择出走新加坡,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遇到了各种各样有趣的温暖的人,更感谢他们,待我那么好。

今天是我在办公室的最后一天,只有我一个人,我得以清清静静地和这个我曾独自相处了大部分时光的办公室告别。我给Paco发短信,我好难过。他在一个月前离开了Volt,去了另外一个大公司。他说,我知道你的感受,我和你一样的。Jeannie给我发消息做最后的handover,她说,刚把你的工卡取消了,我说,我好难过啊。我心里难过得要死,Volt新加坡办公室是一家很好的公司啊,可是被并购毁掉了。她说,我点上取消的时候也好难过啊。我接触到的新加坡人大多心思简单,我知道这不是场面话,她刚来时和我聊起中国也颇多嫌弃,Jeanette还帮我不动声色地挡过,然而我们在相处中逐渐发现了相同——毕竟都是华人,就算国籍不同,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也更在和彼此的交往中发现了不同的世界,我发现了槟城炒粿条、hitam pulut,她发现了一个神经有点大条不太像中国人的中国人。

写到这里的时候天早就全黑了,窗外海景已经看不到,但能看到薛尔思大桥车水马龙——今天是周五。下周一就要去新公司报道,新公司其实还在新达城,只是在另一栋楼,海景没有了。我没有半点期待。说出来几乎没人信,我选择这家公司就是因为它离Volt近。虽然除了我之外大家也都已经在各自寻找新机会,但我是个恋旧的人,我固执地相信Volt还在,就在新达城,只要我还在,大家就都还在。下周二我们去吃松发肉骨茶,我和Jeanette说。她爱吃肉骨茶,也知道我爱吃猪肉所以总喜欢拉上我去吃。她本来因为我要走了耷拉着头,听到肉骨茶,她立刻又开心了。

我把悲伤隐藏在了心底,我知道恋旧最终会成为我的backfire,而我从来不曾吸取教训。

袈裟固逃脱

周五晚课人少,大部分人周五晚都有安排,我们稀稀拉拉三个学生和教练坐在垫子上聊天。我喜滋滋和教练说,周四我去打了open mat。教练慈爱地说,哦,怎么样?还行吧,我说,他们都pull guard了,所以也省得我费劲take down。唔,教练点点头,继续低头看手机。除了S女士,那个棕带,我说,我听说她摔跤很厉害,我就pull guard了。
You what?教练抬起头,一道凶光射来。
我……看到教练表情我缩了缩脖子,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把这个说出来了,只好开始装可怜:我三个礼拜没有休息了,我太累了,不想open mat里受伤……
你为什么要pull guard?教练不依不饶。我嗫嚅道,我要比赛了,不想受伤。
这其实是一次非常好的检验你take down防御的机会,教练克制地说,这几个月你一直在练take down和防御,你总说你不是摔跤手,但你就是摔跤手。马上开始上课了,教练没再说什么,我暗自庆幸逃过一劫。

今天三个学生,除了我还有一个经常和我一起搭档的男生小D,还有一个很久未来我第一次见的肌霸男,想来打打实战。教练看了看阵容决定今天不讲新课,就Q&A。我说,上次你说我比赛时如果决定打上位,就从take down开始……我问你如果我遇到摔跤手或者柔道家怎么办,是pull guard还是怎么弄,你说要学会take down防御,我说如果防不了咋办?是遇到他们就pull guard吗?你说,那就丢两分,再拿回来。是这样吗?教练说,是啊,我为什么让你这几个月练shark tank练submission defense,不就是为了这个?你说的容易,比赛时候两分多难拿啊,我说,你当这是篮球比赛呢。

所以我一直叫你学会submission defense,这几个月我们shark tank一直在做这个,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build up confidence,教练说。可我还是不会,我说,万一我又在袈裟固里耽误了三分钟出不来怎么办,来不及拿两分回去了!我说到这里抖了一下,练柔术五年,我最大的噩梦就是遇到柔道家,被一个大外刈干净扔地上去然后被对手压上来在袈裟固里一直困到比赛结束。

袈裟固逃脱我教很多次了啊,教练眼镜都快瞪掉了。我还是不会,我说,有种大考前发现有两章都没看的完结感。教练把一边自己打实战玩的两个人叫停,说,今天就帮凯瑟琳搞定袈裟固逃脱了。小D被不情愿地被叫下来,爬到我身边,压上来做了个袈裟固。好的袈裟固是chest to chest,压力除了attacker自身重量之外还有胳膊箍紧后的压力,让人无法通畅呼吸,噩梦重现,我开始鬼哭狼嚎。教练让我消声省点力气做逃脱。我做了几次起桥都被压回来,丧气道,那你倒是教我怎么做呀。教练耐住性子说,你bottom leg脚尖点地,向自己屁股收拢,呈三角形,脚尖应当起到决定性支撑作用,这个三角可以稳定支撑你的胯部不被压平。

这个时候不能拱背,拱背的话这个三角就不再稳定,可惜我在这个位置的肌肉记忆是lie on side、并且拱起背虾行,直到教练说背要挺直,其实和虾行没什么关系。

折腾了一节课,肋骨被压得细碎,才勉强搞明白,又拉着两个男生给我试了几次,确定我知道怎么弄了,才放过。肌霸男生本来是来找人打实战玩的,被迫陪练了两个小时,早就穷极无聊,瞅准机会跑到一边玩手机了。终于等到下课前可以和我们打一把实战,教练说不妨就从袈裟固位置开始。肌霸男虽然肌霸,但是技术确实也精湛——对不起我之所以用转折状语从句是因为玩柔术的技术好的很少练成肌霸,肌霸一般都是没什么技术,我们觉得那玩意中看不中用——然而我还是费劲逃了出来,教练在一旁小心地指点,看到我千辛万苦拿上了背,不由叫好,我心想自己终于出息了,一个激动,脚上的钩子就掉了。啊啊啊,钩子呢,你钩子怎么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教练一个没忍住,和我一样啊啊啊啊乱喊了起来。旁边小D一个没忍住笑喷了,说,你这么给自己运动员喊场边,别人要说你是世界上最差劲教练。

教练越喊越来劲,干脆只要看别人打,就尖起嗓子模仿我的音调乱喊。我们三个很快就笑得没法好好打了。

而我终于明白了上课前教练惋惜我没有和擅摔女棕带拼摔法的用意,真正理解的那一刻是我自己也开始惋惜的那一刻。也理解了这几个月打桩教练总让我从最不利位置开始逃脱的用意,理解了教练说的“这是为了帮助我build up confidence”,当我能从最差的位置逃脱,我也当然就能控制所有局面,even我被摔跤手、柔道手摔到地下,我也依然能够拿回两分。

消失的池鹭

回合肥,毛哥做东请我们表兄妹四人吃饭,强哥从小身体不好,称病不来。空旷的包房遂只有我和毛哥还有表弟瑞瑞。

新冠历三年,城市呈现一副不振的气象,街上没有什么人,这家号称最贵的海鲜饭店,也没有什么顾客。毛哥是家里的长孙,有子有女,刚刚升任国企在海外事业部的总经理;而我和瑞瑞,一个漂泊在南洋,一个已经成家有孩子,但我总感觉我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关注草地里的虫子,好玩的卡牌,对成年人的事情漠不关心。

瑞瑞工作后有一段时间在巢湖边上的电站,那里水草丰茂,有水鸟鱼虾和虫,他经常发照片給我看,调回市内后这些内容就少了,逐渐就只发好看的卡牌。他送了我一副宝可梦卡牌,说是很贵,好几万。我们小时候也这样,交换各自觉得很珍贵的东西。

他说,电站那边现在响应国家光农互补的政策,就是要求光伏电场下面不耽误农业,把湿地全部改成龙虾养殖场,一把药撒下去,鱼全都毒死了,现在水鸟也没了……我想起他以前发给我的站边湿地里的池鹭,呆头呆脑地立在水边,心里一阵刺疼。他们才不管呢,瑞瑞又讲,依旧用他小时候那种懵懂的声音,但我知道他心里和我一样痛。我小时候带他在野地里玩,认识各种树上地里水里的虫子。

毛哥并不以为意,能源行业是国家发展重点,海外开拓也是势在必行。他在国企做新能源,几大洲版图尽数纳入麾下,他说,只要中国一下场,国外那些公司根本拼不过。他知道我是做海外市场,我们前段时间一起在合作,但是最终没做成。

我和瑞瑞陷入沉默,瑞瑞不懂,我也不想说。毛哥见我们不响,又说,不过国外也没什么好的。现在我们这里超市什么都有,我在国外看到的那个火腿,回来就在超市里看到了。我苦笑说,那挺好的。瑞瑞说,那个我也吃不会。

回家以后妈妈听说我在和毛哥合作,很高兴,听说我最终没做成,赶紧说,毛哥现在很厉害,你多抱紧他大腿,转而叹气道,我这辈子是穷命,想跟着毛哥赚钱也不可能啊。意思是让我珍惜这福份。

我想对她说,妈妈,毛哥的父亲,我的舅舅,是外婆四个孩子里唯一的男子,他从小就拥有你们不能拥有的资源,毛哥是吃着性别红利长大的孩子,外婆纵然再一碗水端平,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还是影响决定了你和我大姨(强哥的母亲)小姨(瑞瑞的母亲)你们三个无法获得相同的命运。我们无法责怪这个家族里的谁,毕竟大家都尽力了,我外婆尽力抚养了你们,你们尽力抚养了我们,我们尽力成就了自己,现在各自都有各自的人生,还算可以,也就罢了,吃干的固然好,吃稀的就吃稀的吧,何必要孜孜以求?谁的命比谁的命高贵呢?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已经无所谓这些了,我只是想起了瑞瑞发给我的那只池鹭的照片,湿地里的鱼都死光了,那池鹭如今去哪里了呢。

一年一季——在新加坡的这一年

亲爱的上海,今天我来新加坡满一年了。

说起来也巧,今早我去新地方训练,出来正好路过我落地新加坡后的隔离酒店。我没有停下脚步,思想却怔住了,我想起我离开你的那个冬天的早晨,从因人少而显得格外空阔的浦东机场起飞离开你,坐在我对面的空姐全程穿防护服低头不语,令我仓皇。飞机落地后我穿过空无一人的jewel——曾经的樟宜机场胜景,被要求立即乘私人交通离开,我拉着三个行李箱跌跌撞撞入驻隔离酒店,数小时后抗原测试结果出来发到邮箱,即告自由,我迈出酒店,仿佛一个无形的力量把我往外一推,我仓皇跌入厉烈的日光、嘈杂的人声、变换的交通灯,那是我在我新加坡的第一天。

刚开始每天都过得非常慢,后来逐渐加速,还没有来得及喘息,一年过去了。

亲爱的上海,你我今年都度过了百感交集的一年,千般滋味,无法言说。我常设想自己再见你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应当如何表达。上海,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在你的怀里我像鱼在水里,每天骑着黄车在车流中野蛮穿梭,我熟悉你大部分的世界,你塑造了我。我从在一无所有的公寓里打开三个行李箱开始展开自己在新加坡的生活,每天探索这个城市和它所在的半岛、群岛和海洋。我每天在啁啾的鸟鸣声中醒来,看到海上壮阔日出,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正对着的方向,海那边再那边就是你。

这座城市和你一样生机勃勃,与世界连接,航路繁忙,每天都有演出、展览、展会在发生。我磕磕碰碰地与她相处,接近她,了解她。我奇迹般地没有遇到太多不顺,相反地,她待我如你待我一样宽厚体恤,允我出错,放手让我奔跑。在这里我收到了东南亚各族岛民的友爱和慷慨,他们在我偶然嘟哝了一句我想吃小笼包了的时候,猝不及防把我拉到上海餐厅点一堆上海菜陪我吃,他们邀我去家里做客和说华文的父母聊天,他们和我每天中午穿梭在写字楼里排队买菜饭,他们对我这个大陆来的“同胞”,又嫌弃,又亲昵。我们爱用华文讲话,他们围着我问中国的事情,我们有诸多相似又有诸多不同,我们为相似雀跃,为不同欢呼。天下朋友皆胶漆,眼界无穷世界宽。

上海,我知道这一年对你来说极为特殊,你可能不愿提及,但请允许我这样表达,我提回到了自由的好。在新加坡的照拂之中我撒开双腿在广袤的天地间奔跑。我的工作版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移扩张到东南亚,从新加坡到吉隆坡、槟城,到台湾、韩国。我学会了用马来语和印度语点菜,和穆斯林一起过开斋节,和印度人过屠妖节。我认识了不同的鸟,能分辨鸟的叫声。我奔跑在海滩、在雨林、在高山,我背着简单的小包去印尼,去马来,去泰国。我攀登奇崛的险峰,见到了不曾见过的壮美景色,我在陌生的小城里和陌生人交谈,吃陌生却美味的食物。

十一月我在林贾尼,雨林徒步最后一段,朝夕相处了三天两夜的当地向导和挑夫,爬上树为我们摘下可可果,用这几天为我们生火做饭的砍柴刀剖开可可果,让我们吃,告诉我们,果核晒干磨成粉,就是可可了。我们大惊小怪地欢呼,他们也一起笑。

那一刻我想到了你,上海。我见到了与你截然不同的地貌、城市,和人。我的自由和精神侥幸离开并存活在南洋,体会的全是美妙滋味,我认识了一大堆新朋友,认识了不同民族的人,像海绵一样每天都在接收新的信息,一年后的我,肌肉虬结身形精悍,我晒得黢黑,眼纹也逐渐攀上眼角,但笑容更大更肆无忌惮。我的确从未曾如此快乐如此充实过。

我通过了CEI考试,成为新加坡注册猎头,得以执业;我逐渐有了自己的客户和候选人群体,更重要的是有了一堆吃吃喝喝的朋友;我有了自己固定的训练馆,打了第一场比赛,接下来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无数场;我开始定期献血作为这个城市慷慨待我的回报;我很快爱上了当地饮食并学会了做当地菜:伽椰土司配蛋、咖喱鸡、玛萨拉羊肉、仁当牛肉、亚参鱼、叁岜酱炒康空……

新加坡也度过了艰难的两年,我荣幸参与见证了新加坡在今年逐步开放的过程——从强制的一定比例居家办公,到戴口罩范围逐渐缩小;从随身佩戴电子追踪器,到彻底摆脱扫码。刚来时空无一人的jewel又被茂盛的绿植和攒动的人头挤满。如果说在中国两年不出境尚能在国内玩个痛快,新加坡的国土面积则是几乎等同于两年不能出上海中环,大家多少都有点憋出毛病了。到了下半年,为了消年假,几乎所有人都浪在外面,我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报复性旅游”。也算是见到了一个“正常”的新加坡。

我也逐渐融为一体,有如我的肤色,每天穿着T恤凉鞋,在嘈杂的鸟鸣中走路去上班,中午吃菜饭,周末出去玩,去吃榴莲。我逐渐会说当地俚语,那是多种语言混杂的皮钦语和克里奥尔语,像吉卜赛人的集市,充满了人间的趣味。

可是上海,你还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清晨窗外喷薄的日出里,在我给周围朋友的介绍里。他们要我带他们去上海。他们大多数人都去过中国,大多数是回福建老家,有的也去过上海。在他们眼中,上海和新加坡一样,是个昂贵的城市,可是此外就再无别的印象。我急于告诉他们,上海有法桐荫蔽的洋房马路,到晚上弥漫酒杯餐叉碰撞的声音和薯条的香气,和新加坡的克拉码头一样,只是在新加坡,松露薯条更加流行;上海有和新加坡一样的高楼商圈CBD,精致又无聊;上海和新加坡一样,拥抱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不用出远门就能吃到全球美食;上海有新加坡没有的四季,我们春天吃草头、毛豆,夏天吃丝瓜、8424,秋天吃梭子蟹、大闸蟹,冬天吃霜打的菠菜鸡毛菜……大闸蟹很好吃,我们要吃大闸蟹,他们纷纷雀跃。我笑起来,下一秒想要流泪了。

我想起我对我的上海的朋友们说,等我回来了,要为你们做一桌南洋菜:早上我为你们做伽椰土司配半熟蛋,中午我做咖喱鸡、玛萨拉羊肉、仁当牛肉、亚参鱼、叁岜酱炒康空……我的上海的朋友们也欢呼雀跃,尽量不去想还要等多久这个令人绝望的问题。

我又想起了离开上海前,我的朋友们给我带来现金、行李箱、吃的喝的,他们擦擦眼泪然后笑着对我说,凯西你要好好的。

我很好,上海,我总算没有辜负你。你的春天和自由我替你留存在新加坡,被热带的阳光滋养,愿我们再见时它们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