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多个苹果和无穷多个人∞

我问A,无穷大乘以无穷大,何解?A说,这没有意义。但你可以把无穷小加进去考虑。无穷小乘以无穷大,是不是等于一呢?

我头疼。又说,现在有无穷多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有无穷多个苹果。到底有多少个苹果?

A答,(大概意思)如果是指数的,趋近的速度是不一样的。但如果只是n+1,是一样的。知道旅馆悖论吗?

【解释了一通旅馆悖论】

虽然无穷大乘以无穷大这个概念令我头疼,但无穷大乘以无穷小给我提供了新的思路。现在假设把人无穷分割,是不是每个part就都有一个苹果了呢?

如果人是可以无穷分割的呢。

第二天我又问B,无穷多个人,每个人都有无穷多个苹果,何解?

B:丢给我旅馆悖论的视频。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其实我想的是,每一无限分割的时刻都有无限可能分割开来,例如,宏观地说,我在某一时刻面前摆放苹果和梨,我选择了苹果是一种可能,我选择了梨是另外一种可能,下一时刻又无限多个可能;微观地说,一个粒子的行为有无穷个可能,每一个可能又孳生无穷个可能。我以为那是无穷乘以无穷,但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

那是无穷的无穷方。

每个人每个时刻都只能选择一种可能,孤独地穿行下去。有的可以选择,比如苹果和梨;有的无法选择,比如相聚与告别。如果有人参透了无穷,并且可以在这些无穷中自由穿梭,选择自己想要的可能,就具备了(看上去像)主宰未来的能力。

还有没有可能它们其实是交织的呢?比如A手里的苹果α,其实就是B手里的苹果β。

世界是无穷的无穷次方,而人是有限的,人被困在一个叫做有穷的仓鼠球里,无法接触到无穷,也无法真正理解无穷。以前看剑桥的天文学史,编者在开头问,人是否可以理解宇宙?在终章给出答案,是可以的,但仅仅是个开始。

现在我开始怀疑了。人真的能理解无穷吗?人能触碰到无穷吗?

未曾见过你的日出 会德丰

我曾在无数个傍晚抬起头
在会德丰三十楼见到日落
我的东侧
越洋广场璞丽酒店
香格里拉嘉里中心
它们的玻璃楼身
都返照出夕阳的脸
抖落满身的电话信号
我走到朝西的会议室
看一会日落

我看过你无数次日落
会德丰
你在南京西路的尾巴上
与诸多高楼厮磨
却并不深处其中
因而拥有完整的西边地平线
因而
我看过久光的红墙
蒂凡尼的蓝门
芮欧的金粉橱窗
也看过
寂寂的夕阳

南京西路的秋天是金色
巴宝莉的广告
静安寺的金顶
从静安公园一路染黄
燃烧到波特曼的法桐和银杏
小丑扭气球
画家画肖像
背带裤的老克勒演奏萨克斯
黄铜里吹出秋光

久光的地下全是糖
芝士蛋挞奶油泡芙
薯条酥饼叉烧
会发光的棉花糖
久光是金钱的森林
地下就是女巫的魔法小屋
困住所有对糖的渴望
这里是一切的意义
简化了的意义
多巴胺的奖赏

延安高架
红色尾灯在右
白色前灯在左
两条河流彼此交错
从不汇合
高楼的灯影互相照映在彼此的窗
这是一场盛大的筵席
熵增是最后的休止

而西面
地平线一弯平滑
龙之梦和环球港
是落日最后的心跳

我爱会德丰的日落
它和我所见过的
所有壮美的日落一样
飞动的流云
将干涸的夜
染成氤氲的怅惘

会德丰
我见过你无数次的日落
却未曾见过你的日出
现在我要离开了
会德丰
他们去往太古汇
而我孤身前往张江
巴宝莉模特的衣香鬓影
蔻驰的白领
武田的西装
但其实
子弹和蓝宝并不会看门
电梯的镜子也照不出老去的容颜
车水马龙
人玉剑虹
我会在深夜追想
无数次波谲云诡
无数次日落
而我
没能够看到你的日出 会德丰

上海的早晨

小时候外婆家里放着本书,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我对书名里的这个意象充满了好奇。长大后去上海参加考试,住在我旦南区的老式旅店,早晨跳下床,掀开被子,赤脚踩过老旧的木地板,去拉窗帘,阳光霍剌剌地洒进来,楼下的梧桐树的绿意,不远处自行车的丁铃,远处菜场小贩的吆喝和阳光一起涌了进来。啊,这就是上海的早晨。我满足地感叹道。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早人”(morning person),四点钟起来和狗一起跑步,绕陆家嘴跑,天还蒙蒙亮,清洁工正活跃,卖力地蹬车赶往自己负责的片区。跑过江边,回到居民区,五点整,菜农已经从金杯车上卸好货,开始在摊头码菜了。我这时候去,老头老太也还没我早,只有我和狗弟敬畏地站在这一座蔬菜的宫殿里。

我喜欢上海的菜贩,他们对顾客无论是拉着狗的我,还是挑挑拣拣的老头老太都充满热情,说一口真假难辨的上海话。他们和他们贩售的蔬菜一样都朝气蓬勃,麻利地给蔬菜喷水,称重,诚恳地劝说还价的老阿姨,好像永远不会疲倦,或者说疲倦不会出现在一天之计的早晨,只是被妥帖地收拾好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这种生命力,你很难在拥挤的地铁里看到,很难在办公楼里看到。偶尔你能在快餐店早餐广告里看见精心包装过的,但都没有菜场的早晨那么真实,充盈着叶绿素的气息,好像有一根指甲掐住青翠的芹菜,psssss地撕下它的筋络,一阵看不见的清香在空气中化开来。

中国人天生是农人,有土壤的地方就能种出餐盘里的食物。小时候外婆在自家门口的荒地上种菜,家里吃不掉的,就拿到菜场门口去卖。我拉着她衣角跟过去,和菜农站在一起。有菜农问我路或者别的什么,就弯下腰来和我说话,称我“小大姐”。“大姐”是当地对女性的尊称,“小”则因为我也确实小。“小大姐”这个称呼自自然然,带着菜农天生的质朴的humble(不太好说是谦卑,这个英文词更妥帖),和蔬菜和鸡毛的味道还有外婆的味道一起,令我怀念。

类似的还有早点摊。小区门口有个做了很多年的摊子,卖上海人早晨最常吃的四大金刚。我拉着狗去买豆花,大狗在人腿脚间穿梭,难免惹得怕狗的老头老太破口大骂。捏粢饭团的大姐便颇有侠气地为我说话,催里面盛豆花的大哥快点帮我做。这一大家人都手脚麻利。油条碟子里必有一方纸片可以用来包油条,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湿抹布,方便吃了油条的食客随手擦一下。有时候不拉着狗,我得以坐下来喝老头老太一起喝豆浆。除了甜浆,还有咸浆,豆浆里洒了开洋和紫菜,掰碎几片油条在里面,喝得热腾腾,肚子饱饱。推开碗起身混在人群里走去地铁站。一个蓬头的外地人穿着破旧的T恤,咬着一只馒头站在街口,看远处的陆家嘴三件套。太阳刚好升上来一点,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我喜欢这个城市大约就是因为这个城市能够给努力生活的人以足够的机会,生命的蓬勃得以在这个城市立足,无怨无悔。

凝视深渊

第四次考挂了科目二的时候,我都没有很惊讶。第一次倒车车身出线,心情迅速恶化,第二次车身还没完全出库就停车,被判中途停车,不合格。四次科目二考试,第一次挂在倒车上。我去考场对面的餐厅,负责收款和收取成绩单的驾校老师们都在那里抽烟说话,我把成绩单交给一个鸡窝头正吞云吐雾的女人,女人啧啧了一下,掸了掸烟灰,对对面的女人说,XX驾校又挂了一个,你看。

我走出考场,去地铁站坐地铁。这里是宝山,大型集卡扎堆的地方,我过马路,避让着拐弯不减速的小汽车,猛然想起刚才自己的科目二又挂了,心里恶狠狠地被撞了一记,不痛,但很烦。

考试之前我的心情是一路绿灯的。众所周知我倒车有如丝般顺滑,而且心态乐天,很少惊慌失措。

 

我对汽车这种交通工具的敬畏,令我养成了很多优良习惯,譬如过马路从不闯红灯,永远像猫头鹰一样180度转动头颈左顾右盼,随时准备迎接突发状况;再如坐车无论长途短途绝不睡觉,困成狗也不睡;再如无论车速多慢我也一定要系安全带:有次坐出租车,司机赞道,小姑娘素质蛮高额嘛,从国外回来的?新加坡?我说,安徽。

也正因为如此,学车的一批人里面都在为考驾照而去记诀窍的时候,大概只有我是真心在想,这个世界每五分钟就有人因车祸去世,我到底要怎么好好开车,才能幸免于难?

第一次考科目二之前,教练带我们去考场模拟了两次,都是平时练的内容,只是规则复杂了点,其余都轻松愉快。考试当天我坐uber去宝山,uber司机问我这么早去宝山是不是去学车,我答去考倒桩和小路,他祝我考试顺利。我很局促地笑了,因为考试结果现在是薛定谔状态。我也没什么把握。

但到了考场就出了状况——排了一小时的队才发现我带错了居住证,把刚过期换下的居住证给带去了。我一大早从浦东跑到宝山,又从宝山跑回浦东拿居住证,再跑回宝山,轮到我时已经十一点多。倒桩毫无悬念地一次通过,不枉我苦练这么久。我拖着书包去考小路考。日照已在正中,有些刺眼——我眼睛一直怕光的。我突然很想念远在家中写字台里的太阳镜。

如果倒车一次通过,小路考有两次机会。我心情轻松地发动了汽车,开到第一个考试项目侧方停车的库位,车内女声突然大声播报,侧方停车。吓了我一跳。还没缓过来,女声又大声播报,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我又吓了一跳。原来,考场内侧方停车有四个车位,每个人在上车前才知道自己是哪个车位。我并不熟悉考场内的布置,稀里糊涂就开到了别人的车位。

没事,就当模拟考了,我安慰自己,在场地里继续溜了一圈,又开始第二次考试。结果第二次又挂了,还是在侧方停车。

我只好又开着车在考场内溜了一圈,安慰自己道,第一次就当是模拟熟悉场地了吧,第二次就能过了。但心情还是很糟糕的。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尤其在手眼协调能力这方面,总觉得自己比一般人要聪明些。

我拖着书包往市区走,车在高架上堵了一个小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这一天就要结束了。我居然什么都没干成。我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为抵御宝山郊区寒冷穿着外出观测时才会穿的冲锋裤滑雪外套,满脸倦容,嘴唇干裂,乱发飞蓬。失败感腾地窜起来,像火一样燎烤。想起今天早晨uber司机预祝我考试顺利,看着此刻我身边的uber司机沉默地打方向盘、拉变速杆——我恨这个世界上所有会开车的人。

第二次考试是在三周之后。我依旧是穿上最厚的滑雪外套,天不亮就起床,坐uber到人民广场地铁站,再坐最早一班的一号线到宝山。人民广场到底站富锦路,共有15站,越往北站间距越长,耗时约50分钟。早晨没什么人,地铁也不开暖气,我穿得像个球还是冻个半死。漫长的路上的时间里我打开kindle看书,脑子里却总是想着一会儿考试的内容。

等待,是生活在这个人口大国所必需的修养。科目二考场里全都是人,我排名不前不后,就得在里面枯坐两小时。手机已经寄存,只能看书。但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周围人在喃喃地讨论倒车口诀。悬挂着的电视机里在循环播放2005年录制的车祸纪录片。车毁人亡视频集锦、失去双腿的小女孩、悲恸的生者……还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剪辑,一会儿是坐飞机去接受手术,记者在等候,一会儿是小学生们的表演节目,一群大人在落泪。这个糟糕的纪录片看得我很烦躁,我想离开视线,又无事可做。还有一台电视在放考场内的实时录像。有倒车的车屁股出线的,坐在前面的考生就发出哦的叹息声。

我的倒车已经毫无悬念地一次通过了,“丝般顺滑”。我又拖着书包去考小路考。天气还是很冷,我穿着厚大衣,头顶喷着空调暖风,还是在发抖。不一会儿轮到我上车考小路,第一轮我侧方停车又挂了。

我非常讨厌考试系统里播报的女声,声音非常大,而且总是很突然。你在专心开车的时候突然车厢内炸裂一个冰冷的女声“坡道定点起步”,怎能不汗毛倒竖。但最令人气馁的还是你正专心开车时突然女声说“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wtf”,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在还有一次机会。我只好继续溜了一圈,权当模拟。第二轮居然通过了,我无比开心地去领成绩单。被工作人员一把揪住,跑啥啦?上海老爷叔说,你小路考两次通过要再去补考一次桩考的侬晓得伐?

桩考难不倒我。我有种大难不死的轻松感,蹦蹦跳跳去倒桩了。

结果是,倒桩最后一刻,茫茫宇宙中好像有一颗中微子,穿过几百亿年的孤独,落在地球上,砸中了我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短短几秒钟,我的车身就出线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胜利在望的我,在最后一秒钟里搞砸了。

那是圣诞节的前一周,晚上我们在酒吧里聚餐,聚完餐从美国回来的karlan同学来找我。我一边系围巾一边穿过坐着谈笑的人群,穿过很冷的夜风去找karlan。高跟鞋磨得我痛不欲生,但还是和karlan同学走了一公里路去陪他吃东西。我和他说,今天科目二挂了。karlan沉默半晌说,我听说是要送点东西给考官?

我说,国内都是电子桩,一个考官都没有的。

karlan在美国刚拿到驾照,开一辆二手的丰田。他说,还是美国驾照好考,学一个月就差不多可以去考了。不过,他补充道,我今天从机场回来看见路上车况,我觉得我再开十年也未必敢在上海开车。

他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小白兔模样然后扮猪吃老虎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然后他又好死不死地说,可惜旅游签证并不能考驾照,否则你来美国考驾照好了,回来直接换证。

第二次考试仍旧挂掉之后,我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惧怕讨论和车有关的事情,却又很难控制大脑不去想考驾照的事。后来几周我去了西藏。向导大山的车技是车神级别。我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时不时地,就有一丝阴翳闪过:如果驾照考过,就可以自驾出去玩了。

第三次考驾照的那一整周我的心情都很坏,总是逼迫自己不断在脑子里模拟考试,当天又坐最早的一班地铁,先去练车场练了几把倒车,觉得有了手感了,再去考试。

考场依旧闹哄哄,充满了人来人往的人味和烟味。驾校考场和医院一样都是我非常讨厌去的地方。作为一个一年到头生病次数低于1次的一个金霸王兔子,医院对我是陌生的。偶尔去一次就会被各种社会现象惊到。我一直生活在学校,或者是办公楼,周围人和我都差不多,我过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乌托邦生活,东西丢了不用担心找不到,手机放桌上不用担心被顺走。但医院是一个无论什么阶层什么身份,都不可避免要去的地方(除了我这样健康的仙女),所以我偶尔去一次医院,就会被各种随地吐痰、乱插队、打骂医生、对护士颐指气使的现象气个半死,回来还要抱着胳膊郁闷好久,殊不知那里才是真实的生活。

驾校也是这样,抽烟的吐痰的,旁若无人大声谈笑的,穷得像坨屎还吹牛逼的,喋喋不休跟我倾诉因为考驾照不得不小孩丢在家里的。我只能把自己尽量小地缩在滑雪外套做成的壳子里,期待可以隔绝这一切。驾校的工作人员都是当地的老爷叔老阿姨,态度凶得要死,像管犯人一样把我们呼来喝去,稍有疑问就一脸你们这群人笨得要死怎么考驾照啊的表情,动辄骂一脸口水,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一次遇到了一个刺头,一个化浓妆的老太偏不买账,拎着坐垫儿尖声对骂,说我就不信你今天干不让我考。负责管理候考室的老爷叔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应对,僵着脸梗在那里,不守纪律就赶走的狠话还飘在空中,收走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周围考生都呵呵笑着看戏,直到另外一个看起来级别略高掌控全场的爷叔过来圆场。

到这种程度,我已经不再厌恶身边的人,只有对他们和对自己的深深的悲悯。看BBC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野兔奋力蹬腿跳跃逃离猎豹,猎豹全身如弓弦绷开追击,每个动物为了求得生存都拼尽全力。奋力求生的姿态怎么会好看呢,又有哪一个个体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轻松的呢。

桩考依然没有问题,一次通过。依旧是拖着书包去考小路。我已经无法拥有一个好的心态,多么热的暖气都烘不暖瑟瑟发抖的我。所幸侧方停车顺利通过,后面就都简单多了。S弯道、隧道开灯、紧急情况处置、直角拐弯、曲线行驶、小路调头,这些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到最后一项高速收费站停车取卡一项,栏杆抬起,我就可以走出去,走向一片光明了。

果然,后面几项都轻松地过去了,最后停车取卡,踩刹车,挂空挡,拉手刹,摁取卡键,栏杆缓缓抬起。

我放下手刹,踩离合器,挂一档,准备起步,突然女声炸裂,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

就像杀手莱昂里的镜头。筋疲力尽的莱昂靠武力和智慧,终于穿过重重包围的特警,从隧道走出去,隧道尽头就在眼前,光明就在眼前,突然他就被毙了。

我此刻心情大约和莱昂倒下时一样。

开回去重新再开一次的心情就恶劣了许多,因为想到上一次挂在了补考上,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这意味着再考一次我还是有可能会挂。我突然很想快点结束这场考试,不管是不是通过了。

果然,第二次依旧挂在了莫名其妙的公路取卡,连桩考补考的机会都没了。我茫茫然走出去,正好看到教练,教练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笑问我,挂在哪了?我说,停车取卡……教练愕然,那里也能挂?没拉手刹?拉了,我说。没挂空挡?挂了。我说。那是哪里没做对啦?教练急得宝山话都冒了出来。不知道,我快哭了。那还有一次呢?也是停车取卡。我说。什么原因呢?也不知道。

那就是压白线了。教练说。

我回到市区,找karlan同学吃午饭,他下午离开上海回美国。他从美国来上海我驾照没考过,现在他要回去了我还是没考过。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悲伤溺死了。karlan安慰我道,他在美国考驾照时很紧张,第一次也没过,后来考官安慰他,他就过了。他的意思大约是开解我的心态,我只听了更加难过,他居然考过了,两次就考过了!

我开始羡慕可以在美国考驾照的人,一切听起来都很简单。晚上我和美国基友麦扣说,我考驾照又挂了。麦扣又鄙视了我,告诉我他16岁就拥有了驾照。不过,熟谙中国人行事风格的麦扣也建议我,要不要去贿赂一下考官?我只得又科普一遍,中国考驾照都是全电子桩,没有考官。麦扣遂啧啧称奇,我居然在一片悲伤的大海中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在对任何跟考驾照还有开车的事情产生了心理阴影继而发展成心理障碍之后,我作为人类在漫长进化过程中演化出的心理机制开始保护我——我进入了下一阶段,休克。一旦想到和驾照、开车有关的任何事,大脑就会自动切换线路。而我有时候也会想,走了这么多弯路,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从小到大,总是被教育逆境中能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东西。现在我由衷怀疑这一点,怀疑我花大量时间往返与宝山,穿着笨重脏兮兮的滑雪衫蓬头垢面触摸被无数人触摸过的方向盘和变速杆,最后获得一张贴满我各种角度丑陋无比的黑白照片的成绩单,缴纳几百块钱考试费用,最后我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得不到。我还失去了最宝贵的时间。

作为一个女性平权的支持者,我还耿耿于怀的是竟然无法亲身打破世俗对“女司机”的偏见,反倒落人口实,成为一个被攻击的把柄。每念及此,就难以释怀。

第四次考试在过年前的两天,人依旧很多。我还没开始考试,就已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交手机之前,朋友们纷纷在微信里祝我好运。而我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我像死人一样被无形的力量拖行,从浦东到人民广场,再到宝山,再到考场,最后坐在车上, 面如死灰地关门,发动车子。

车身出线。

车身又出线。

这是第四次考试,我挂在了以往绝对不可能挂掉的倒桩,而且是两次。连小路考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一直以来在他们眼里我扮演的是一个机灵鬼的角色,能装望远镜,能修小家电,遇到小麻烦总能想出办法解决,不常打游戏但打起来不比常打游戏的人逊色,大部分女生不喜欢的机械啊电子啊我也能玩得很好。为何小路考屡屡不过,所有人都觉得,两次意外之后,我的心态彻底坏了。

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变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也回以凝视。科目二对大部分人来说不算恶龙也不是深渊,连积水潭都算不上,和我一起学车的一个男生,第一次就过了,他已经拿到驾照的时候,我还在科目二上挣扎。

我和那个男生一起考的科目一笔试,在考场外排队等候入场时我们参观了一下别的考生刷卡存包,发现很多人笨得连刷卡的地方在哪都找不到。他偷偷笑,和我说,这么多笨人都能考出驾照,你还担心什么。我说,我担心这么笨的人都考出驾照了,我还是没考出,岂不是更难过。

去年九月狗弟四岁生日,那时我刚考过科目一,许愿驾照考出来明年春天带它去崇明野外玩,它最喜欢出去玩。因为不开车,我几乎没有机会带他去远的地方,松开牵引绳让它痛痛快快地玩。但现在外面白玉兰和红叶李都已经开花,我离拿到驾照还远。

每个人有五次考科目二的机会,如果第五次再考不过,就得交钱重新考科目一。所以我还剩一次机会。朋友们纷纷对我表示了安慰。有个朋友截了一个他们学校论坛某天十大的一个标题,“科目二五次没过,我该怎么办”。

其实我并不是非常介意自己一直拿不到驾照,而是无法忍受反反复复坐很长时间的车,排队等很久,去考永远考不过的试。我习惯在等待的时候看书,可以在别人都失去耐心的时候依旧坦然自若——因为只要手里做着事,时间就不算浪费。但在那种场合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间耗费在乌烟瘴气的候考厅里,一群各种各样的人中间,不断重复播放、剪辑糟糕的车祸纪录片面前。像西西弗斯,毫无希望地永久地推着石头上山,一个封闭的圈,找不到出口,谁都爱莫能助。

当然,我知道,就算拿到驾照,人生的意义也并未因此多出几分来。生活本来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事情,你还没有想好,就被推进洪流,挟裹一阵,又冲出来,复归茫茫宇宙。但是,拼尽全力仍旧没有拿到驾照,好像使这个本来就毫无意义的生活,更增添了一份可悲和可笑。

比西西弗斯还要可悲和可笑。至少他有永恒的生命,有足够长的时间一边推石头一边思考,来抗拒命运的安排。

想的更多的还有自己的理想。从踌躇满志到满身伤痕,至今毫无所成,偏安一隅。后视镜里蓬头垢面在刺眼阳光下眯起眼睛奋力打方向盘的我,正是现在的我。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第五次考试前最后一周,教练给我打了电话,说为我买了考前模拟,可以在考试前模拟两次倒桩和一次小路,找到感觉立刻考试。心灰意冷的时候,这算不算是一点绝处逢生?我没有说话,沉默地拖着书包又去考试了。如果说我还残存一点好的心态,那就是从来没有放弃过。

我抽到的倒桩库位,地上有个很深的大坑,两次模拟,车身都出线了。但大概是把坏运气都用完了,正式考试居然一次通过了。我又去考小路,模拟考试侧方停车又挂了,还是不知道原因。我脾气恶劣地开始了正式考试。但坏运气好像真的用完了,正式考试的时候,侧方停车通过了。

我继续往前开,开上坡开下坡,开进隧道。我突然开始想,如果这次又挂了,下次考试,侧方停车到底怎么做才能保证不出错?我不敢相信此刻我居然在想这个问题,连忙拉回来专心开车,但很快思绪又飘到可能挂科补考小路考时到底怎么侧方停车上。突然女声炸裂“前方紧急情况”,我一个激灵,双脚踩离合器刹车,惊出一身冷汗,这下彻底治愈了我的胡思乱想症,平平安安开过S弯、小路掉头,和停车取卡。

终于是有惊无险地过了,第五次。回头看看那些项目,都是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会做的,难以想象自己花了这么久,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才磕磕碰碰地通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还是不知道,只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吕兆犀

电话进来之前,吕兆犀的假期生活还颇为平静。

他每天早晨起来读拉丁文,吃完早饭之后把被子晒了,然后去图书馆看一上午数学。中午回去自己做饭,一荤一素一汤,一碗白净米饭。吃完米饭有些犯困,坐在阳台对着日光打一会盹。醒来再去图书馆。

夜晚回去收了被子,吃点中午留下的剩饭,坐在桌前写一会东西,再看一部电影,就是睡觉的时候。吕兆犀仔仔细细地用牙线清理牙缝,然后用电动牙刷刷牙(一定要刷满2分钟),最后用漱口水漱口。

一天就这么饱满地过去,吕兆犀躺在床上,闻着被太阳晒得香喷喷的被子,心满意足。这是难得的可以自由安排时间的假日,吕兆犀把学习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幸福得有些奢侈,好像每天都可以这样安排,一分一秒都不浪费,几乎让人忘记这是春节长假。

直到电话进来。

翻译二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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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以前看到过一段话,号称是福楼拜的——

人的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功成名就那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的挑战,以勇敢迈向意志的那天。

这句话令我很受震动,几乎受骗。但作为一个有语言洁癖的语言工作者,对“以勇敢迈向意志”这个短语,我如鲠在喉。福楼拜的书我只读过李健吾翻译的包法利夫人,对其用词习惯并不熟悉,但也深信福楼拜本人、李健吾,都不会把一个短语写成这样。

写成哪样?“以勇敢迈向意志”,这个短语粗看似干练漂亮,细想却完全不合逻辑——勇敢固然可以是方法,但意志绝对不是结果。这是人们常犯的一种错误,贪恋辞藻堆砌,怠于下功夫细究。

并不是说这句话不好,除了这个短语的语法错误,我很喜欢这句话。但这个短语终究露出破绽,我想了半天,先扔到谷歌里去搜。

中文搜索结果很多,但无一具体指向是福楼拜具体哪部作品,当然不可能是福楼拜自己在朋友圈里发骚,也不可能是某次电视演讲。于是心里有九成把握是伪托。

为确认,又搜英文结果,这个很简单,在中文搜索结果中找到有英文版本的,截取关键词扔到谷歌里搜。

人们热爱鲜美鸡汤的习惯并非只有中国的朋友圈。你看不到国外的facebook,twitter,也可以看看linkedin,上面老外转发鸡汤不比中国人少。所以我很轻松就搜到了这句话的英文版本——

The most glorious moments in your life are not the so-called days of success, but rather those days when out of dejection and despair you feel rise in you a challenge to life, and the promise of future accomplishments.

无一例外地,网站上的这条quotation,都注明是Flaubert所写。但也无一例外地,没有哪个能够指出是出自福楼拜的哪部作品,哪怕是第三者在著作中的引述。

接下来,求助于法国朋友,找出这句话的法语版本。很快我就收到了这句话在网上流传的法语版本——

Les moments les plus glorieux de votre vie ne sont pas les jours dits de succès. Mais plutôt ces jours où de l’abattement et du désespoir vous sentez monter en vous un défi à la vie, et la promesse de futures réalisations.

把这段话截取关键词扔到google.fr里去搜,一边也拜托朋友帮我寻找出处。果然都是只存在于转载的quotation collection里。我又把关键词连同Flaubert一起扔到谷歌里搜索——Google 的文库是很强大的,但也没有搜到任何有这句话的Flaubert的作品。

Generally speaking,这是伪托。

我并不纠结于它是伪托。只是不爽于这句话的语法错误。

二、

很多人都喜欢这句话,“心如猛虎嗅蔷薇。”

这句话典雅,含义隽永,画面特别美。语言也美,几乎看不出是翻译。它的原文是——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这真不是伪托。这是英国诗人近现代英国诗人SIegfried Sassoon在其诗《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中的诗句。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将其翻译成“心有猛虎嗅蔷薇”的,是余光中。不过原文并没有那么条达,在散文《猛虎与蔷薇中》,余光中说“勉强翻译”为“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先撇开作者光环不说,这么翻译是不是顿时逼格大减?

但我要说的是,原诗并不如余光中先生在《猛虎与蔷薇》中所说“不朽”。如果你把“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扔到谷歌里去搜(我的代理服务器在UK),第一条结果就是中文网站的。不仅如此,整个第一页,中文搜索结果几乎占据了一半。再往下拉几页更甚。

同样的,如果你在维基百科中搜本诗作者Siegfried Sassoon,短短两段的中文条目,有一段是在介绍“猛虎嗅蔷薇”,而英文页面,你看不到这句话,也看不到这句话的出处,那首《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只能猜测这首诗可能在萨松的众多作品中,在西方真的非常不出名。而这极典雅美好的意象,却深受中国人的欢迎。这是很有趣的呢。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四字格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还是七字格的“心有猛虎嗅蔷薇”,这些恐怕是旁人的修改,听起来都要比余光中先生的“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要好听得多啊……(一滴汗)

诗词

我有个很贱的毛病,就是喜欢在文科生面前摆弄浅薄的理工科知识,喜欢在理工科生面前炫耀本来就应该有的文学修养。譬如微信上Karlan同学一旦写错什么字,我往往嘲笑半天还意犹未尽。或者偶有所感,念两句诗遣怀,对方还没回应我就立刻哈哈大笑说不懂了吧别费劲了文盲。这种小人得志心态贱兮兮的,我居然乐此不疲。追根究底,其实也就是自卑而已——正因如此所以Karlan同学对此很宽容。换成路人我可能早被揍吐血了。

大概同时也因为,我们都觉得诗词挺好的。

无论是半吊子的文科生我,还是血统纯正优良不带一丝杂质写篇不带错别字的博客都够呛的理科生Karlan同学,我们都有一点共识,就是脑子里装着一些诗词真的挺好的。

到底怎么个好法?我说不上来。只是晨起在江边跑步,天还未亮,江上有黑漆漆的货轮,只点一盏灯,几乎要隐没到对岸的灯火里去,骤然鸣笛一声,余音回荡久久不绝。江水在脚底击拍,蛐蛐在江边灌木丛里哼歌,天顶一枚皓月在云隙穿行,胸中激荡,就忍不住脱口而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一刻万籁阒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一人。

以诗遣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心中翻涌往事的时候,古人似乎已经把精雕细琢鬼斧神工的字句准备好摆在你面前,韵律优美,每个字都准确无误击中你。即便是背不了几首诗的Karlan,看到好诗,也会忍不住多念几遍。

我一直不讨厌郭沫若的一个很大原因恐怕就是初中时候读了他早期的一些诗,《女神》、《炉中煤》、《凤凰涅槃》等等,分外喜欢《女神》。分明是现代诗,民国时期的白话风格,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意——不是中国的古,倒更像希腊古典神话。“我们新鲜,我们净朗,我们华美,我们芬芳!”初中时候并不很懂诗歌在当时历史大背景下的含义,只为那节奏韵律,和漂亮词语堆砌的场景感动。长大后了解了近现代文学的背景,再去想那些词,于是又有了新的感悟。

大学时候,我有两位风格迥异的女老师。先秦文学的王莹老师,是一个干练的女性,行事风格都带着左传的利落简洁。我尤爱听她讲诗经,她念诗经豳风七月的时候我最痴迷。《七月》本身是诗经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如实地叙述却暗藏史诗般的宏大,极具镜头感,一气呵成,如江河奔涌不停歇——而她是我见过的最能把这首诗念出我心中对这首诗所存的感觉的人。记忆里她的诗经课是先秦的亚麻色——木质的讲台,窗外的秋光,微卷的书页。

还有近现代文学的洪雁老师。洪雁老师的端庄沉静气质总让我想起《大奥》中饰演阿江与的高岛礼子,但又温柔许多。她对我去上她的课经常急匆匆从第一排桌子上一跃而过从来都是报以宽容微笑。老实说我对近现代文学一直没什么兴趣,总觉得枯燥无聊,痴男怨女抗争礼教,哪有先秦文学风雅,哪有唐宋诗词华美。但她读冯至的《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念题目的时候我就呆了。真好听啊,那么温柔安静,像河水涓涓流淌,像推门出去蓦然发现积雪数尺,有梅暗香。

当然,大多诗词都是小时候背的。当时并不知晓背诗的意义,但也没有当作是苦差。它有点像一个ssh key放在我的服务器里。那些诗词放在我的童年里,并没有什么意义,等到长大了,合适的场景触发,就好比私钥对上公钥,瞬间一切清明豁朗。原来如此!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我对佛教的归依感。小时候很多时间在寺庙里度过,基督教堂也去,但没有在寺庙里呆的时间多。对菩萨的脸孔、唱经的声音,袈裟的身影,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时不以为意。长大后变成一个痛苦的无神论者。虽然不信教,但偶然听见大悲咒,或者瞥见地藏王菩萨的画像,还是会从心底悠悠传来一声太息,那一瞬间心无比安宁。)

这种好处,不是我们常说的“有用”,它到底有没有用?能吃还是能喝?我估计没用,但我愿意用那些“有用”的东西来换吗?不愿意。

现实的中国家长大约也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背唐诗”。如果小时候我没有这项活动,大概也会有别的什么填补,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好比外国小孩不背唐诗,照样也活得好好的。不能以诗遣怀,大概也有别的办法,喝喝酒跳跳舞什么的……

有次和麦扣去上博,面对一幅狂草的字,精通汉语的麦扣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指着那幅字一字一字地“念”给麦扣听。麦扣惊讶于我能认得这么龙飞凤舞的书法,我仰头狂笑了半天,指给他看那幅字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纸条上面印着“杜甫《春望》”。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惊讶,你并不认识这些字,但你能背下来。麦扣同学若有所思地说,我遇到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或多或少像你这样会完整地背诵古诗词。这在英语母语的人中间不可想象。

我想象了一下,表示确实无法想象每个说英语的人都会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我对说英语的世界当然不如对说汉语的世界这么了解,我确信古诗词这个生态位就算在其他语言里不存在,也会有别的东西替代。但是终究觉得,如果投胎能选择,还是选择会汉语比较好。因为有古诗词啊。这并非意气之言,我并不是一个patriot(爱国者)。唯一能激发我一点爱国之心的,或者说身为中国人自豪之情的,恐怕就是这些古诗词了。

但我并不觉得因此强迫小孩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就有了道理。诗歌都是富有美感的东西,如果带上了强迫色彩,就变成了暴力和伤害,也就谈不上什么美。“你长大就懂了”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教育上的懒惰和无能。如果你希望他去做这件事,那就让他现在就懂。所以孩子如果不能理解背诵古诗词的美好,要么不要强迫,要么就让他慢慢理解。

我也不觉得如果小时候我是在被逼迫的情况下吞下那么多古诗词,我还能像现在那样喜欢它们。这些诗词和人的欢喜一样,都是敏感的自由的精灵,你稍露些拘禁的心思,它们就倏忽飞走,再不是你看到的那个唐诗宋词。

程序猿啊黄

周五晚上我和程序猿啊黄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菠萝炒饭。畔丹的菠萝炒饭,我们计划了好久了。上上个周末,我们临时决定去吃,过去发现要排四十分钟的队。我们只得去楼上吃了另外一家的迷迭香鸡腿饭,鸡腿饭固然好,但我和啊黄不约而同觉得,那是恪尽职守的好,中规中矩,没有一点火花在里面。于是更是遗憾没吃上菠萝炒饭,约好下周五再来。

周五晚上我费劲地穿过熙熙攘攘的静安寺,跑到畔丹,服务员低头看看系统说,要等半小时哦……等等,走廊上有一桌空出来了。我帮你收拾一下,服务员嫣然一笑,接着对紧跟我后的一对食客说,你们要等三十分钟哦。

我得以安坐,胜利般地叫了一杯无酒精的苹果莫吉托,一边喝一边等啊黄。啊黄在浦江镇工作,过来还有一会儿。我就翻菜单看,除了招牌的菠萝炒饭,还有一些别的泰国餐厅都有的“样板菜”,炭烧猪颈肉啦,青木瓜沙律啦,冬阴功汤啦,绿咖喱鸡啦,之类。看到酒水饮料那一页,啊黄就来了,穿T恤短裤,斜挎彪马的运动包,戴眼镜,茫然四顾。我热情洋溢地回首,他终于在东南亚食物的香味和周五的人群中寻得我,带着一张扑克脸坐下来看菜单。

和啊黄吃饭,一般都是他点菜。我只发表个别意见,例如,我要吃这个。其它你看。

所以点了一份菠萝炒饭,半份柠檬烤鸡,一份绿咖喱海鲜,一份冬阴功汤,一份青木瓜沙律。我们盼望了很久的菠萝炒饭最终端了上来,金灿灿的,卧着巨大虾仁,模样可爱。两人各自挖了一勺送进口中认真咀嚼,对视一眼点点头,不错。米饭带菠萝香,却不酸甜,酸甜的是米饭里夹的葡萄干,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另一种口感。滋味很耐细细体会,我和啊黄都不说话,低头猛吃。

第一次见啊黄,吃的也是菠萝炒饭。在中信泰富的码满矿。当晚他只吃了一份菠萝炒饭,我只叫了一杯可乐,但居然也吃得很愉快。因为夜跑的缘故,我晚上一般不吃东西,只蚕食了一大勺带着巨大虾仁和葡萄干的炒饭。啊黄也不介意。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却浑然天成地分食了一份饭。啊黄看起来瘦削,五官轻描淡写,头发轻薄似烟,极没有存在感,好似清心寡欲,然而一起吃得第一顿菠萝炒饭我就看出他和我一样或是超出我的对食物有种类似探索新世界的好奇。

他看菜单的眼神不游移,专心致志好像在看考研红宝书。吃饭的时候也并不边吃边聊,往往是低头对着盘子吃半天,才轻声评价两句,“羊肉不错。”“茄子没有入味。”或是“他家奶酪很有名。”

这个看起来很瘦的程序猿每次我和他一起吃饭都眼睁睁看他吃下分量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食物。而他却在第一次和我吃菠萝炒饭的时候就沉痛且认真地告诉我,有时候他必须得靠健身才能维持体重,不往下掉。

不往下掉!你能想象作为一个贪吃的懒癌患者,听到这种话时候的心情吗?我低头继续吸可乐,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他抬头看我一眼,继续低头吃炒饭,过一会才说,碳酸饮料戒掉,减重不是难事。

很多次“温馨提醒”之后,我才学会戒掉碳酸饮料。和啊黄在畔丹吃酸咸的泰国菜,我也只喝白水。

菠萝炒饭和冬阴功汤都做得不错,柠檬鸡却烤得过老,我只吃了两筷子就放下了。啊黄则低头一声不吭地历久弥坚地慢慢从头吃到尾,直到所有盘子都只剩下碎屑。和啊黄吃饭的时候我负责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啊黄负责光盘。但胖的依旧是我。吃完以后啊黄问我,去不去上次说的那家啤酒超市看看?我说好,遂搭乘公交车前往法华镇路。

我和阿黄常常这样,像贪吃豆一样,在上海大大小小街道,从街头吃到巷尾。法租界和静安寺周围是我们最常探索的地方,不知名的小地方常有惊喜。往往是,在土耳其餐厅饱啖一餐羊肉,出来沿着法桐荫蔽的小路慢慢往地铁站走,却邂逅简陋但功夫极好的中式点心店,少不得驻足买两块黄豆面的糯米面糕,一块边走边吃,一块带回去做明天早饭。再往前走又看到意大利人开的冰淇凌店,略犹豫,即欣欣然推门进去,挖一勺坐着吃。吃饱转出来,又看见进口希腊产品小超市,毋庸多说,进去抱了几罐金枪鱼罐头,和酒浸橄榄,方心满意足各自乘地铁回家去也。

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习惯,遇到好的馆子,就发到对方微信上,有机会就一起去找来吃,或者其中一人先行探访。土耳其菜,西班牙菜,墨西哥菜,粤菜,本帮菜,新疆菜。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很能吃到一起去。偶有不同,譬如我不吃中式点心,他则能体会到贫瘠的碳水化合物、糖、油单调组合下的美好;而到后面很久,我才晓得,来自天府之国的啊黄是不吃辣的,油炸食品也不迟。有一次我居然兴冲冲地拉他去吃麻辣香锅。而他很有涵养地居然什么都没说。

我和啊黄上了晃悠悠的公交车,去往法华镇路。周五晚车流如织,车窗外静安寺商圈流光溢彩。我和啊黄吊在公交车拉环上,晃晃悠悠,一时无话。过一会和他说,准备买美国的服务器。他问我买哪家。我说,Linode。他点点头,又推荐了几家。一时又无话。

和啊黄吃饭,要么关乎吃,要么关乎敲代码。认识啊黄也是缘于在豆瓣上随手发了一条正在学linux的状态。他主动豆油我,说我可以教你啊。

我当然把这个行为理解为一个码农在荷尔蒙涌动的季节对一个美女(大雾)的取悦。

但后来交往久了发现,他真的只是热心帮助一切想学编程的人而已……

他在豆瓣上的头像是一个欧乐B的牙线盒子,起了一个非常不正经的网名叫驻马店CEO——怎么看都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码农。但,我也很喜欢用欧乐B的牙线,所以就很高兴地答应了他:我觉得能够知道欧乐B牙线优于目前市面上其他牙线的人,一般都不会太糟糕。说起来,我也是一个非常不着调的人啊。

后来几次见面,他帮我装好了Linux系统,还帮我给我的网站搬了家。我则为他联系猎头,帮他寻找新的工作。他看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我充分榨取他的剩余价值,央他教我linux,教我敲代码,帮我解决服务器上的问题,帮我搭ssh……

啊黄是个习惯良好的程序猿,每次帮我搭建了什么东西,或是解决了什么问题,都会留下信息简要丰富的note,发到我的邮箱,往后如果再有问题,他或者别的程序猿(反正不是我)也都可以通过这些note,迅速找到线索。

他并不排斥我问白痴问题占用他的时间。在他看来,任何白痴问题,对于程序猿来说,都有其价值所在,一个优秀的程序猿,都能够从中获得新的知识和有用的信息。这种涵养令我自叹弗如,深受震动。

巴特,他给我发了一篇长文,命我阅读并学习领会其要义,标题是How To Ask Questions The Smart Way。

所以,概括下来,中心思想是,可以问白痴问题,但不可以白痴地问问题。

一旦我问问题姿势不对,啊黄就会以外交辞令回复我的邮件,淡漠有礼地指出他看不懂我在说什么,勒令我重新问。

按照啊黄的格式,我养成了良好的向程序猿提问习惯:遇到问题先谷歌——大部分我这种水平提出的问题,把代码扔进去搜一下,都会有答案。如果谷歌不出,在邮件中简要叙述一下自己想要做什么,做了什么,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试了哪些方法。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计算机环境或者服务器环境是怎样的。

我由此get到一个与程序猿沟通技能包。

我和啊黄在法华镇路附近下来,沿着番禺路慢慢往里走。这里已远离商业街,道路逼仄晦暗。浦西市中心的小街道,到处是简陋粗糙的小店,却藏匿不知名的美味,需要耐心探索,也是我和啊黄喜欢做的事。这里距离交大较近,路边亮着灯的都是全国连锁的沙县、鸡公煲、麻辣烫、黄焖鸡。

拐了几个弯,最终在一个小高层旁边发现了一个不显眼的小便利店。如果你从这个狭窄low逼的小巷子走过去,绝对不会多看它一眼——它看起来和这个国度千万个普通杂货铺没任何区别。市井的名字印在市井的塑料招牌上,上面是恒大冰泉的广告。你不走进去都能猜到里面是什么——应该就是一个穿汗衫的爷叔一边捧着小电视看水浒传一边斜眼撇你一眼问你,要啥么事?

但如果你略略驻足,就会很快发现它的不同。店门口摆了好几个大冰柜,整整齐齐摞着啤酒,店里全然不如它外表不起眼,踏入那个小门,会豁然发现里面四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啤酒,金色棕色的玻璃瓶身blingbling地反照灯光,使整个小店看起来带点冰宫一样的迷幻。中央一个高脚凳,几个老外在喝酒聊天。 门外也摆了一溜排参差不齐的塑料桌椅,顾客三五成群,喝酒抽烟谈笑。这种街边大排档风格遇上上海最好喝的精酿啤酒,居然一点都不违和。

老板是个上海阿姨,一见到啊黄,就笑着说,你上次要的酸啤酒,我给你留着了。说完拿了塑料椅子安排我们去屋外坐,然后去取啤酒,过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瓶啤酒,一个高脚杯,嘱我们,慢慢喝。不一会又旋回来,塞给我们一罐爆米花。

台风苏迪罗在来的路上。晚风清凉适意,天上云以极快的速度曳裾奔跑,这种天气与好友坐在街边喝酒,实在是快事一件。啊黄和老板娘“预约”的酸啤酒,如今终于可以品尝一番,他倒了一点在高脚杯里,递给我。我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一股令人极为不悦的泡菜味。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这么奇怪的啤酒。我皱着眉头说,这是泡菜水酿的么?而且馊掉了。啊黄说,是乳酸菌。

好吧,我尝了点,口感居然没有那么坏,清爽中带着快乐明亮的酸。喝完高脚杯里的酸啤酒,我继续喝自己的。和啊黄一边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和周围人一样。

啊黄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以说话非常之少。话少的人,要么实在是无趣无聊,要么就是太有趣,没空说话。啊黄属于后者。大抵程序猿都热衷于用代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那么必然需要旺盛的好奇心和专注力。啊黄是我见过的爱好最广泛的程序猿,没有之一。除了健身之外,我见过啊黄报名皮划艇、帆板,也和他一起去裁缝店里观摩过定制衬衫。他在低调华丽的西装定制铺子里霸占了那个修养深厚的当家裁缝大半天,为了搞清楚各种面料区别,不同袖口领口款式。一个下午过去之后,把裁缝折磨得半死不活,他才从抚摸着料样册的姿势站起身来,满意地叹口气,说,太有意思了啊。

然而,看了啊黄的豆瓣,很难把他和网上那个不讨人喜欢的牙线盒子头像的程序猿网友同志联系起来。豆瓣上的啊黄口无遮拦,没有下限,karlan同学还把他拉黑过(我要不要告诉karlan他在我服务器上的ssh就是啊黄帮忙搭建的……)。现实生活中,又容止得体,进退有度,女权(是我遇到过的少有的欣赏女性健美和力量美的中国男性),扑克脸上很少有表情变化,完全不似网上,每天妹子妹子地开不正经玩笑。

某次和几个程序猿朋友一起吃饭,有关系较好的朋友嘲笑我粗浅的计算机知识。正闷头吃鸡的啊黄抬起头来,在眼镜片后面看我一眼,轻声说,她很聪明,教一点就会。说完又继续低头吃鸡。

焦虑症后期,啊黄携一个印有奥普浴霸字样的巨大不锈钢保温杯来看我,带我去吃了中东的点心和塔吉锅。他一声不吭地把保温杯递给我,简单说,我自己做的酥油茶,你拿回去吧,保温杯记得还我。我想起他有一段时间在豆瓣上天天嚷着要【Beep—-】藏族妹子,让她每天给自己做酥油茶。后来他真的买了雅安的砖茶,和藏区的酥油。他在微信上喜滋滋给我发来物流信息截图。我看到地点在拉萨,问他,你这快递的是什么,藏区的酥油还是藏族的妹子?

他自己学会了手冲酥油茶,据说比沪上任何一家藏族菜馆子都要好喝,每天保温杯装5L去公司喝。我说,你带的是保温杯还是水族箱。

那时候我刚从焦虑症中慢慢恢复,整个人都像在暴风雨中被闪电劈过,呈现出木然的状态。美味温暖高热量的酥油茶多大程度地缓解了这些,我不太记得,只记得坐在外滩旁边一家中东菜馆子里,我呆呆地看着啊黄很认真地吃着塔吉锅里的菜,感受到一种在别处未曾看过或之前曾忽略掉的力量。认真地活着,愉快地活着,认真地愉快着。

我冒冒失失地拍拍啊黄因健身而结实紧凑的后背,说,我要多和你们这样的人做朋友。

啊黄嘴里吃着无花果,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嗯,接着继续挖塔吉锅里的豌豆吃了。

想到这里我坐在啤酒超市屋外的塑料椅子上,忍不住笑了。已经喝了一小瓶250ml啤酒的我,此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我其实并不能喝酒,确切地说一滴酒都不能沾,沾一点都上脸。用果壳上的话说,我的身体缺乏解酒的基因。这是一直很让啊黄郁闷的地方,我可以和他吃遍上海,却没法和他痛快喝酒。

但晚风实在太好,朋友也实在太好,不喝太过浪费这台风来临前,周五的夜晚。

走了,啊黄说,他付了酒钱。我用被酒精屠戮下,还残存的理智,把我的那一份用支付宝打给他。我和啊黄吃东西,一直保持AA。除非找他帮我解决服务器的问题,我会请他喝杯咖啡。

随机

Karlan说到周末要去看MMT,一个大镜子。我的网站首页随机图片里有。他补充道。

说到他网站的首页随机图片,我对他说,嘴馋想吃甜食的时候,就打开他的网站首页,随机图片如果是我拍的那张日环食照片——9幅随机图片中唯一一张非黑白的照片——我就去冰箱拿一块牛轧糖吃。

说到随机,他又说,随机数产生器,其实都是有固定算法,没有真正随机。

这正好说到我一直好奇而懒得自己去找答案的一个问题——计算机是如何产生随机数的。

最一般的是线性同余法。他说,N2=A*N1 + B mod C. A、B、C是给定常数,随便扔个数做N1,算出来N2,然后N2再放到等号右边N1的位置,再得N3,重复这个过程,经过多次运算之后,出来的数字就没有明显规律了。

But how to 随便扔个数做N1?计算机又没法随便,这就又回到问题开头了。

人工设定。Karlan说,或者把现在的时间对应一个数字扔进去。

所以也正应了他开头说的,没有真正的随机。

我恍然若失。不过很快又想到另外一回事。作为一个兴(bu)趣(wu)广(zheng)泛(ye)的年轻人,我热爱隔三岔五跑到点评网上抽个小奖什么的。点评网抽奖规则一直令我印象深刻。抽奖人领取一个抽奖号。开奖当日的上证指数×深证成指×恒生指数=12位数取整,将此12位数字倒序排列后,除以参加抽奖的活动人数,得到的余数加1,即为获奖号码。

算法很繁琐,但原理其实和Karlan说的随机数生成器一样。而“随便扔个数做N1”在这里则变成了无法预测的当天大盘指数。这是一个非常有效地避免暗箱操作,也足够公开透明,令参与者信服的一个解决方案。能够想出这种方式的点评某策划或产品经理,想必是读数学出身?

再往深了想想,无法预测的大盘指数对人来说,符合“随机”的条件,是因为人无法知道明天的大盘会是多少点。设想如果人类智慧发展到可以精准预测明天大盘,就像我们知道明天太阳会从哪个角度升起一样,那么就得寻找更加“随机”的常数。

所谓“随机”,大概就是人尚不能预测之数。而人是否一旦了解所有,就不再有随机,也不再有可能性?从一开始,时间之箭就决定了杯子下落后,碎玻璃溅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