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考挂了科目二的时候,我都没有很惊讶。第一次倒车车身出线,心情迅速恶化,第二次车身还没完全出库就停车,被判中途停车,不合格。四次科目二考试,第一次挂在倒车上。我去考场对面的餐厅,负责收款和收取成绩单的驾校老师们都在那里抽烟说话,我把成绩单交给一个鸡窝头正吞云吐雾的女人,女人啧啧了一下,掸了掸烟灰,对对面的女人说,XX驾校又挂了一个,你看。
我走出考场,去地铁站坐地铁。这里是宝山,大型集卡扎堆的地方,我过马路,避让着拐弯不减速的小汽车,猛然想起刚才自己的科目二又挂了,心里恶狠狠地被撞了一记,不痛,但很烦。
考试之前我的心情是一路绿灯的。众所周知我倒车有如丝般顺滑,而且心态乐天,很少惊慌失措。
我对汽车这种交通工具的敬畏,令我养成了很多优良习惯,譬如过马路从不闯红灯,永远像猫头鹰一样180度转动头颈左顾右盼,随时准备迎接突发状况;再如坐车无论长途短途绝不睡觉,困成狗也不睡;再如无论车速多慢我也一定要系安全带:有次坐出租车,司机赞道,小姑娘素质蛮高额嘛,从国外回来的?新加坡?我说,安徽。
也正因为如此,学车的一批人里面都在为考驾照而去记诀窍的时候,大概只有我是真心在想,这个世界每五分钟就有人因车祸去世,我到底要怎么好好开车,才能幸免于难?
第一次考科目二之前,教练带我们去考场模拟了两次,都是平时练的内容,只是规则复杂了点,其余都轻松愉快。考试当天我坐uber去宝山,uber司机问我这么早去宝山是不是去学车,我答去考倒桩和小路,他祝我考试顺利。我很局促地笑了,因为考试结果现在是薛定谔状态。我也没什么把握。
但到了考场就出了状况——排了一小时的队才发现我带错了居住证,把刚过期换下的居住证给带去了。我一大早从浦东跑到宝山,又从宝山跑回浦东拿居住证,再跑回宝山,轮到我时已经十一点多。倒桩毫无悬念地一次通过,不枉我苦练这么久。我拖着书包去考小路考。日照已在正中,有些刺眼——我眼睛一直怕光的。我突然很想念远在家中写字台里的太阳镜。
如果倒车一次通过,小路考有两次机会。我心情轻松地发动了汽车,开到第一个考试项目侧方停车的库位,车内女声突然大声播报,侧方停车。吓了我一跳。还没缓过来,女声又大声播报,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我又吓了一跳。原来,考场内侧方停车有四个车位,每个人在上车前才知道自己是哪个车位。我并不熟悉考场内的布置,稀里糊涂就开到了别人的车位。
没事,就当模拟考了,我安慰自己,在场地里继续溜了一圈,又开始第二次考试。结果第二次又挂了,还是在侧方停车。
我只好又开着车在考场内溜了一圈,安慰自己道,第一次就当是模拟熟悉场地了吧,第二次就能过了。但心情还是很糟糕的。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尤其在手眼协调能力这方面,总觉得自己比一般人要聪明些。
我拖着书包往市区走,车在高架上堵了一个小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这一天就要结束了。我居然什么都没干成。我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为抵御宝山郊区寒冷穿着外出观测时才会穿的冲锋裤滑雪外套,满脸倦容,嘴唇干裂,乱发飞蓬。失败感腾地窜起来,像火一样燎烤。想起今天早晨uber司机预祝我考试顺利,看着此刻我身边的uber司机沉默地打方向盘、拉变速杆——我恨这个世界上所有会开车的人。
第二次考试是在三周之后。我依旧是穿上最厚的滑雪外套,天不亮就起床,坐uber到人民广场地铁站,再坐最早一班的一号线到宝山。人民广场到底站富锦路,共有15站,越往北站间距越长,耗时约50分钟。早晨没什么人,地铁也不开暖气,我穿得像个球还是冻个半死。漫长的路上的时间里我打开kindle看书,脑子里却总是想着一会儿考试的内容。
等待,是生活在这个人口大国所必需的修养。科目二考场里全都是人,我排名不前不后,就得在里面枯坐两小时。手机已经寄存,只能看书。但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周围人在喃喃地讨论倒车口诀。悬挂着的电视机里在循环播放2005年录制的车祸纪录片。车毁人亡视频集锦、失去双腿的小女孩、悲恸的生者……还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剪辑,一会儿是坐飞机去接受手术,记者在等候,一会儿是小学生们的表演节目,一群大人在落泪。这个糟糕的纪录片看得我很烦躁,我想离开视线,又无事可做。还有一台电视在放考场内的实时录像。有倒车的车屁股出线的,坐在前面的考生就发出哦的叹息声。
我的倒车已经毫无悬念地一次通过了,“丝般顺滑”。我又拖着书包去考小路考。天气还是很冷,我穿着厚大衣,头顶喷着空调暖风,还是在发抖。不一会儿轮到我上车考小路,第一轮我侧方停车又挂了。
我非常讨厌考试系统里播报的女声,声音非常大,而且总是很突然。你在专心开车的时候突然车厢内炸裂一个冰冷的女声“坡道定点起步”,怎能不汗毛倒竖。但最令人气馁的还是你正专心开车时突然女声说“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wtf”,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在还有一次机会。我只好继续溜了一圈,权当模拟。第二轮居然通过了,我无比开心地去领成绩单。被工作人员一把揪住,跑啥啦?上海老爷叔说,你小路考两次通过要再去补考一次桩考的侬晓得伐?
桩考难不倒我。我有种大难不死的轻松感,蹦蹦跳跳去倒桩了。
结果是,倒桩最后一刻,茫茫宇宙中好像有一颗中微子,穿过几百亿年的孤独,落在地球上,砸中了我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短短几秒钟,我的车身就出线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胜利在望的我,在最后一秒钟里搞砸了。
那是圣诞节的前一周,晚上我们在酒吧里聚餐,聚完餐从美国回来的karlan同学来找我。我一边系围巾一边穿过坐着谈笑的人群,穿过很冷的夜风去找karlan。高跟鞋磨得我痛不欲生,但还是和karlan同学走了一公里路去陪他吃东西。我和他说,今天科目二挂了。karlan沉默半晌说,我听说是要送点东西给考官?
我说,国内都是电子桩,一个考官都没有的。
karlan在美国刚拿到驾照,开一辆二手的丰田。他说,还是美国驾照好考,学一个月就差不多可以去考了。不过,他补充道,我今天从机场回来看见路上车况,我觉得我再开十年也未必敢在上海开车。
他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小白兔模样然后扮猪吃老虎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然后他又好死不死地说,可惜旅游签证并不能考驾照,否则你来美国考驾照好了,回来直接换证。
第二次考试仍旧挂掉之后,我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惧怕讨论和车有关的事情,却又很难控制大脑不去想考驾照的事。后来几周我去了西藏。向导大山的车技是车神级别。我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时不时地,就有一丝阴翳闪过:如果驾照考过,就可以自驾出去玩了。
第三次考驾照的那一整周我的心情都很坏,总是逼迫自己不断在脑子里模拟考试,当天又坐最早的一班地铁,先去练车场练了几把倒车,觉得有了手感了,再去考试。
考场依旧闹哄哄,充满了人来人往的人味和烟味。驾校考场和医院一样都是我非常讨厌去的地方。作为一个一年到头生病次数低于1次的一个金霸王兔子,医院对我是陌生的。偶尔去一次就会被各种社会现象惊到。我一直生活在学校,或者是办公楼,周围人和我都差不多,我过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乌托邦生活,东西丢了不用担心找不到,手机放桌上不用担心被顺走。但医院是一个无论什么阶层什么身份,都不可避免要去的地方(除了我这样健康的仙女),所以我偶尔去一次医院,就会被各种随地吐痰、乱插队、打骂医生、对护士颐指气使的现象气个半死,回来还要抱着胳膊郁闷好久,殊不知那里才是真实的生活。
驾校也是这样,抽烟的吐痰的,旁若无人大声谈笑的,穷得像坨屎还吹牛逼的,喋喋不休跟我倾诉因为考驾照不得不小孩丢在家里的。我只能把自己尽量小地缩在滑雪外套做成的壳子里,期待可以隔绝这一切。驾校的工作人员都是当地的老爷叔老阿姨,态度凶得要死,像管犯人一样把我们呼来喝去,稍有疑问就一脸你们这群人笨得要死怎么考驾照啊的表情,动辄骂一脸口水,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一次遇到了一个刺头,一个化浓妆的老太偏不买账,拎着坐垫儿尖声对骂,说我就不信你今天干不让我考。负责管理候考室的老爷叔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应对,僵着脸梗在那里,不守纪律就赶走的狠话还飘在空中,收走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周围考生都呵呵笑着看戏,直到另外一个看起来级别略高掌控全场的爷叔过来圆场。
到这种程度,我已经不再厌恶身边的人,只有对他们和对自己的深深的悲悯。看BBC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野兔奋力蹬腿跳跃逃离猎豹,猎豹全身如弓弦绷开追击,每个动物为了求得生存都拼尽全力。奋力求生的姿态怎么会好看呢,又有哪一个个体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轻松的呢。
桩考依然没有问题,一次通过。依旧是拖着书包去考小路。我已经无法拥有一个好的心态,多么热的暖气都烘不暖瑟瑟发抖的我。所幸侧方停车顺利通过,后面就都简单多了。S弯道、隧道开灯、紧急情况处置、直角拐弯、曲线行驶、小路调头,这些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到最后一项高速收费站停车取卡一项,栏杆抬起,我就可以走出去,走向一片光明了。
果然,后面几项都轻松地过去了,最后停车取卡,踩刹车,挂空挡,拉手刹,摁取卡键,栏杆缓缓抬起。
我放下手刹,踩离合器,挂一档,准备起步,突然女声炸裂,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
就像杀手莱昂里的镜头。筋疲力尽的莱昂靠武力和智慧,终于穿过重重包围的特警,从隧道走出去,隧道尽头就在眼前,光明就在眼前,突然他就被毙了。
我此刻心情大约和莱昂倒下时一样。
开回去重新再开一次的心情就恶劣了许多,因为想到上一次挂在了补考上,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这意味着再考一次我还是有可能会挂。我突然很想快点结束这场考试,不管是不是通过了。
果然,第二次依旧挂在了莫名其妙的公路取卡,连桩考补考的机会都没了。我茫茫然走出去,正好看到教练,教练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笑问我,挂在哪了?我说,停车取卡……教练愕然,那里也能挂?没拉手刹?拉了,我说。没挂空挡?挂了。我说。那是哪里没做对啦?教练急得宝山话都冒了出来。不知道,我快哭了。那还有一次呢?也是停车取卡。我说。什么原因呢?也不知道。
那就是压白线了。教练说。
我回到市区,找karlan同学吃午饭,他下午离开上海回美国。他从美国来上海我驾照没考过,现在他要回去了我还是没考过。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悲伤溺死了。karlan安慰我道,他在美国考驾照时很紧张,第一次也没过,后来考官安慰他,他就过了。他的意思大约是开解我的心态,我只听了更加难过,他居然考过了,两次就考过了!
我开始羡慕可以在美国考驾照的人,一切听起来都很简单。晚上我和美国基友麦扣说,我考驾照又挂了。麦扣又鄙视了我,告诉我他16岁就拥有了驾照。不过,熟谙中国人行事风格的麦扣也建议我,要不要去贿赂一下考官?我只得又科普一遍,中国考驾照都是全电子桩,没有考官。麦扣遂啧啧称奇,我居然在一片悲伤的大海中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在对任何跟考驾照还有开车的事情产生了心理阴影继而发展成心理障碍之后,我作为人类在漫长进化过程中演化出的心理机制开始保护我——我进入了下一阶段,休克。一旦想到和驾照、开车有关的任何事,大脑就会自动切换线路。而我有时候也会想,走了这么多弯路,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从小到大,总是被教育逆境中能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东西。现在我由衷怀疑这一点,怀疑我花大量时间往返与宝山,穿着笨重脏兮兮的滑雪衫蓬头垢面触摸被无数人触摸过的方向盘和变速杆,最后获得一张贴满我各种角度丑陋无比的黑白照片的成绩单,缴纳几百块钱考试费用,最后我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得不到。我还失去了最宝贵的时间。
作为一个女性平权的支持者,我还耿耿于怀的是竟然无法亲身打破世俗对“女司机”的偏见,反倒落人口实,成为一个被攻击的把柄。每念及此,就难以释怀。
第四次考试在过年前的两天,人依旧很多。我还没开始考试,就已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交手机之前,朋友们纷纷在微信里祝我好运。而我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我像死人一样被无形的力量拖行,从浦东到人民广场,再到宝山,再到考场,最后坐在车上, 面如死灰地关门,发动车子。
车身出线。
车身又出线。
这是第四次考试,我挂在了以往绝对不可能挂掉的倒桩,而且是两次。连小路考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一直以来在他们眼里我扮演的是一个机灵鬼的角色,能装望远镜,能修小家电,遇到小麻烦总能想出办法解决,不常打游戏但打起来不比常打游戏的人逊色,大部分女生不喜欢的机械啊电子啊我也能玩得很好。为何小路考屡屡不过,所有人都觉得,两次意外之后,我的心态彻底坏了。
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变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也回以凝视。科目二对大部分人来说不算恶龙也不是深渊,连积水潭都算不上,和我一起学车的一个男生,第一次就过了,他已经拿到驾照的时候,我还在科目二上挣扎。
我和那个男生一起考的科目一笔试,在考场外排队等候入场时我们参观了一下别的考生刷卡存包,发现很多人笨得连刷卡的地方在哪都找不到。他偷偷笑,和我说,这么多笨人都能考出驾照,你还担心什么。我说,我担心这么笨的人都考出驾照了,我还是没考出,岂不是更难过。
去年九月狗弟四岁生日,那时我刚考过科目一,许愿驾照考出来明年春天带它去崇明野外玩,它最喜欢出去玩。因为不开车,我几乎没有机会带他去远的地方,松开牵引绳让它痛痛快快地玩。但现在外面白玉兰和红叶李都已经开花,我离拿到驾照还远。
每个人有五次考科目二的机会,如果第五次再考不过,就得交钱重新考科目一。所以我还剩一次机会。朋友们纷纷对我表示了安慰。有个朋友截了一个他们学校论坛某天十大的一个标题,“科目二五次没过,我该怎么办”。
其实我并不是非常介意自己一直拿不到驾照,而是无法忍受反反复复坐很长时间的车,排队等很久,去考永远考不过的试。我习惯在等待的时候看书,可以在别人都失去耐心的时候依旧坦然自若——因为只要手里做着事,时间就不算浪费。但在那种场合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间耗费在乌烟瘴气的候考厅里,一群各种各样的人中间,不断重复播放、剪辑糟糕的车祸纪录片面前。像西西弗斯,毫无希望地永久地推着石头上山,一个封闭的圈,找不到出口,谁都爱莫能助。
当然,我知道,就算拿到驾照,人生的意义也并未因此多出几分来。生活本来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事情,你还没有想好,就被推进洪流,挟裹一阵,又冲出来,复归茫茫宇宙。但是,拼尽全力仍旧没有拿到驾照,好像使这个本来就毫无意义的生活,更增添了一份可悲和可笑。
比西西弗斯还要可悲和可笑。至少他有永恒的生命,有足够长的时间一边推石头一边思考,来抗拒命运的安排。
想的更多的还有自己的理想。从踌躇满志到满身伤痕,至今毫无所成,偏安一隅。后视镜里蓬头垢面在刺眼阳光下眯起眼睛奋力打方向盘的我,正是现在的我。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第五次考试前最后一周,教练给我打了电话,说为我买了考前模拟,可以在考试前模拟两次倒桩和一次小路,找到感觉立刻考试。心灰意冷的时候,这算不算是一点绝处逢生?我没有说话,沉默地拖着书包又去考试了。如果说我还残存一点好的心态,那就是从来没有放弃过。
我抽到的倒桩库位,地上有个很深的大坑,两次模拟,车身都出线了。但大概是把坏运气都用完了,正式考试居然一次通过了。我又去考小路,模拟考试侧方停车又挂了,还是不知道原因。我脾气恶劣地开始了正式考试。但坏运气好像真的用完了,正式考试的时候,侧方停车通过了。
我继续往前开,开上坡开下坡,开进隧道。我突然开始想,如果这次又挂了,下次考试,侧方停车到底怎么做才能保证不出错?我不敢相信此刻我居然在想这个问题,连忙拉回来专心开车,但很快思绪又飘到可能挂科补考小路考时到底怎么侧方停车上。突然女声炸裂“前方紧急情况”,我一个激灵,双脚踩离合器刹车,惊出一身冷汗,这下彻底治愈了我的胡思乱想症,平平安安开过S弯、小路掉头,和停车取卡。
终于是有惊无险地过了,第五次。回头看看那些项目,都是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会做的,难以想象自己花了这么久,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才磕磕碰碰地通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还是不知道,只是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