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空前的焦慮。我灌下一大杯熱水,然後吃了好吃的三明治,喝了好喝的咖啡,卻看不進去書。我的日程安排得搖搖欲墜,穀歌日曆上顯示早晨我可以有半小時時間寫博客。

其實理論上今天上午我不應該有這半小時的時間寫博客。上午除了看書之外,要去銀行辦事,要去彩擴店印照片,然後去江蘇路,除此之外還要在這些事情的間隙里安排掉今天的字幕翻譯。但我還是左算右算,擠出了半小時時間寫博客。寫博客這件事擠在一大堆正經事之中,顯得頗為荒唐。

和小新去看Life of Pi是上上周的事了吧,當時以為只是商業大片,沒有帶很多智商去,也就沒法產生什麽共鳴。只有其中一段情節,即Pi在暴雨中被狂風吹走了他心愛的日記本。不過他無暇他顧,只淒慘地喊了一聲“No!”,便忙於繼續與不仁的天地搏鬥。這情節令我昏昏欲睡的心狠狠揪了一下。第二次再去看這電影,雖然看懂了一些,不知為何,依舊難有太多共鳴。——然而又看到那段鏡頭時,更加心痛。

偶爾看見有人在愛好一欄里填寫“讀書”或者“寫作”什麽的,我常有微妙的感覺。這兩項是我絕對不會寫在“愛好”一欄里的。因為我從未想過這兩件事如果離開我,我會過著怎樣的生活。這兩件事就像呼吸和飲水一樣,是生命里的常態,無法割裂,也無法從中跳出來。

就像人無法跳出語言來看世界,更無法跳出語言來看語言。

而我也並不因為這聽起來有點裝[beep—-]就恥於承認這一點。

這幾天可以講的有趣事很多,我裝了滿滿一肚子的文字要吐,但是被一些事情擠到一邊,就這樣忍了好幾天,直到今天早晨,我終於覺得再不寫點什麽我就要枯萎了。

靈與肉

小新又說請我看電影。顯然潛臺詞是——你要請我吃肉。成交。

於是先去看了Life of Pi,和小新一起看電影的好處就是你有幸能夠在看電影的同時聽到耳邊喋喋不休的“導演評論音軌”。

新導對此片讚不絕口,認為是遵循三一律的模範。且以一人一虎,臺詞和情節發展極難處理。我卻昏昏欲睡,電影院多是家長帶小孩來看大老虎大鯨魚,小孩驚叫大笑也不加制止。小新更加嘆服,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電影,能夠做到既可以很文藝,又可以很賺錢!

看完電影去吃肉。滋滋響的烤肉對面小新在嘮叨廣電總局和出版總署可能被併入文化部的事。我說這不是一樣么。他說未必,至少文化部還有些靠譜的人,對於那些肉啊肉啊的有種本能的寬容。

肉啊肉啊。看完電影去吃肉,就是靈與肉啊。他用夾子戳戳烤盤里的五花肉,笑了。

我把烤好的一塊肉扔給他。他突然問,你說應該怎麼辨別“好”和“美好”?

我愣住了,審美一直是我的弱項,我根本無法辨別一首音樂是否優美,一幅畫是否經典,我也無法區分真風流和附庸風雅。

我遮遮掩掩地說,這個問題太大了吧,這是一個學科誒,你讓我在飯桌上兩句話概括掉?

小新茫然地說,我只是想問你怎麼辨別肉烤好了還是沒好。

冷與困之歌

大洋山看英仙座流星雨和龍王山看獵戶座流星雨的教訓就是,為大的天象去觀星,尤其是在江南這種濕潤多雨的地方,實在要憑運氣。所以擇日不如撞日,想看星星,毋需挑揀天象,但見天氣預報上天氣晴朗少雲,就招呼一聲,背起包去坐車。
本月沒有什麽大的流星雨——即便是獅子座流星雨的季節。陳短信問我週末是否去東灘,彼時窗外天色陰沉,像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我打開晴天鐘,卻顯示雨水過後,週末就會萬里無雲。
我仍然記得第一次冬天去崇明觀星時被凍餒的慘狀,亦不願重複以前棉褲套運動褲的笨拙裝備,於是毫不猶豫地去迪卡儂添了滑雪服。週日下午兩點鐘左右我穿著全套滑雪裝備,背著登山包(上面綁著防潮墊和相機腳架)擠上了沙丁魚罐頭一般的二號線。秋裝薄涼的人們好奇地打量著穿得像個球一樣的我,我簡直可以聽見自己滋滋冒汗的聲音。去自動售貨機買了一瓶可樂試圖降溫卻發現可樂是溫的。我很熱,背著很重的登山包,裏面有帳篷睡袋,東灘沒有農家樂,中途想休息只有靠帳篷。我為了減輕輜重將滑雪服穿在身上,連雙筒望遠鏡都沒敢帶,更何況陳決意帶200牛反,而且我也知道他們也會帶雙筒——但即便如此,二十來斤重的登山包還是墜得我情緒非常不穩定。我看著地鐵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球狀,臉頰熱得發紅,頭髮蓬亂,蒸騰著隱形的水汽,像一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
其餘三人從復旦出發,我到了科技館之後他們還未上地鐵,我知道他們扛著200牛反多有不便,於是也沒有著急,在周圍來來回回轉圈吃東西。像貪食蛇一樣,在科技館三號口長長的通道里一邊走一邊吃。把通道上所有可以吃的食物都吃了一遍之後,他們打來電話說滯留在南京東路。二號線車廂內的人已經被夯實,他們三人斷無把垃圾桶那麼大的200牛反搬上車而不遭致民憤的可能,只好出站打車,又發現南京東路絕難打到車,只能苦等,打電話叫我再等等。我坐在地鐵站口的臺階上發了一會呆,突然很想喝蔓越莓白巧克力摩卡。我對某種食物的渴望通常都是這樣,偶然間被某不知名事件觸發,引爆排山倒海的慾望。我看著汽車漲來來往往的申崇線,心裡想著馬克杯里滿溢出來的冰涼的奶油,上面裱著幾圈蔓越莓醬和酸脆的顆粒,下面洶湧著熱情四溢的咖啡,第一口最迷人了,上唇剛觸碰到纏綿悱惻的冷奶油,熱騰騰的咖啡已滑至舌尖,輕輕抿一口,奶油的甜香和咖啡的苦香之上,有一層薄薄的亮亮的酸,最後是若干粒很脆的小顆粒,在嘴裡爆開。
我繼續發了一會呆,毅然決然站起來掏出手機找附近的星巴克。星巴克在錦延路上,從科技館過去約十分鐘步程。我用手機導航,沿著錦繡路慢慢移動到錦延路,滿頭大汗地找到星巴克那個兩個尾巴女人的logo,滿頭大汗地擠進去排隊,滿頭大汗地排到跟前,服務員笑容可掬地問我要什麽,“大杯蔓越莓白巧克力摩卡馬克杯裝。”這句話還沒有說出口,電話就響了,陳同學說他們到了。
我再次背起沉重的登山包和失落的味蕾蠕動回去,路過一個騎車的老頭,他一邊騎一邊看著我說,嚯,好厲害,有多少斤?我說,十幾斤吧。說完我開心起來,好像自己真的很厲害,又昂首挺胸了。
到公交站,遠遠看見陳和陳的女友,還有張。三人圍著巨大的箱子作憔悴狀。我揮揮手,張看見我,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說,我一聽說你也來,就知道我們有全套的野外生存裝備了,晚上有救了。我說,不要高興太早,我走的是公共交通,所以扁氣罐是別想了。陳的女友小任總結教訓,這次沒有穿西裝皮鞋,換以休閒裝和單鞋。我見他們三人都衣衫單薄,捆起來恐怕也不足我一個人的半徑,遂問他們晚上怎麼辦。他們指了指裝重錘的行李箱說,都在這裡面呢。三人於是買了票上車。
申崇二線一小時到崇明,想想就美好,想想以前去浙南,四五個小時來回折騰,人困馬乏,人仰馬翻。車經過指示通往外高橋的路牌,天就全黑下來了,霓虹燈緩緩亮起,再過一會穿過很長的隧道,到了長興島,然後又過一會上了一條長長的橋。又走了一會,就到崇明了。
車甫一停下,四周像爆裂一樣炸開巨大的嘈雜,仔細一聽才聽出是拉客的黑車車主,像保險銷售員一樣懇切地給你講坐他的車有怎樣的好處。先前陳聯繫的車主來不了了,我們又尋了一輛破舊的小金杯,車主是潁上人,不知緣何在異地的鄉村謀生。他似乎是近視,全身心貼在方向盤上,辨認前方沒有路燈的公路。開到東灘並不花多久時間,中間我們停下來吃了一碗大排麵。小村子四下都打烊了,只有一兩家還亮著燈,我們尋到一家剛熄了爐子,鍋上水還在冒熱氣的攤子,問攤主下碗麵吃,攤主說好的沒問題,轉身又生起火來。我們去超市買了些乾糧,回來發現麵條攤子旁邊的店也關了。
典型的本幫大排麵一碗。醬油色湯底,裏面絞著瓷色雞蛋面,上面飄著幾顆綠蔥花,美麗的大排連著肥肉臥在麵上。這種司空見慣的草根食物此時顯出無敵的親和力來,無需多言,四人狼吞虎嚥地幹掉了。
半小時後到了東灘濕地,四野闃寂,沒有什麽光源,除了西面附近幾戶農家窗戶里透出的昏黃燈光,還有西南面上海城區上空,反照城市燈光的灰濛濛的粉色煙靄。東北邊一片黑暗深幽,那是東海了。
司機叮囑了幾句明早來車的時間,便開著金杯絕塵而去,留下我們四人在黑暗裡吸著沁涼的鄉下的夜風。剛吃了熱騰騰的大排面,並不覺冷,反而很愜意。頭頂星空並不如深山里密佈,極限星等差不多六等,與星圖軟件Stellarium設置類似,所以此時就像站在巨大的Stellarium軟件中,較亮的恒星勾勒出的星座剛好可以凸顯出來。銀河將星空一分為二,仙後座正在其中,一抬頭最顯眼的就是她。飛馬在天頂,木星與昴星團分別在金牛的兩端,北斗七星和獵戶座還沒有上來。地平線很低,但三十度以下的星可見的還是很少,西邊城市方向的天空,五十度也難看到多少星。
陳和張忙著架望遠鏡,我把相機架好,去不遠處濕地公園大石碑旁邊搭帳篷。小任沒有住過帳篷,一直憧憬,我提醒她,不要抱太大希望,帳篷一點也不舒服。在她的幫助下帳篷很快搭起來。她在裏面亮起手電,遠遠看去帳篷發著盈盈的幽光,在這寒夜里,讓人無端感到溫暖,讓我幾乎相信帳篷是溫暖的了,不過很快這種幻想就被擊滅了。
駕著相機拍了幾張星座和星軌,陳在那邊用望遠鏡已經看了好幾個天體,轉身來問我要筆。我一邊說找我們讀書人借筆是借對了,一邊把筆給他。他接過筆,開始在紙上勾勾畫畫。我以為他要跑梅馬,張說這種季節梅馬不適合,只做練習。(梅馬:梅西耶馬拉松)

圖一。猜星座,猜對有獎!猜對獎勵個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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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猜星座,猜對有獎!猜對獎勵個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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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軌

星軌

圖三。猜星座,猜對有獎!猜對獎勵個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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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八點多之後開始疲憊——溫度降得很快,起先不覺得,後來為保持體溫,不得不一直走來走去。九點左右決定去帳篷里躺一會。我並不確定我這麼一躺還能不能在太陽升起前醒過來,一般經驗是熬夜看星決不能躺下,一躺下就起不來。但身體困乏起來由不得自己,只想找地方一躺了事。帳篷里和外面一樣的溫度,防潮墊也不能阻擋熱量散失。小任也進來了,我們兩人側著躺在一張防潮墊上,儘量不接觸到防潮墊以外的地面。我躺了一會,只覺得自己在慢慢變成一塊冷石頭。外面陳和張在聊天,熬夜看星星能堅持下來絕大多數時間都靠嘴——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吃東西。
不記得過了多久,醒了。——居然醒了,這是多麼小概率的事,我居然醒了。不過很快意識到我是冷醒的,靠近帳篷門縫的雙腳冷得發痛,五臟擰成一團,我覺得再這樣睡下去會死在這兒,索性坐起來出去。掀開帳篷,就看見仙後座,沒怎麼移動,北斗七星還是沒上來。我穿了鞋子,抖抖索索地走到望遠鏡那邊去,陳還在做“練習”。張手裡提著一袋餅乾,咯吱咯吱不停地咀嚼著,一邊說著話,從南說到北,內容不重要,只是不能停,好像一停就會被冷死。此時是十一點三刻,我睡了約兩小時,距離日出還有六個半小時。我的滑雪服此時好像變成了秋裝,在這種氣溫之下一點用處也沒有。雖然又累又困,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在望遠鏡周圍小跑,等到熱起來,就去吃零食,吃得渴了,趁熱量還在,灌一大口涼水,五臟六腑全都冷得一激靈,尖聲指責主人不負責任,然後再小跑幾圈,安撫情緒不穩的五臟。
大家都是這樣,張更是拼命三郎,老鼠一般,整夜咯吱咯吱地啃餅乾,然後灌涼水,然後四處走動。

圖四。猜星座,猜對有獎!猜對獎勵個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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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猜星座,猜對有獎!猜對獎勵個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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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猜星座,猜對有獎!猜對獎勵個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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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手腳暖和起來的小跑運動花費的時間越來越長,手暖得越來越慢,動作也愈發遲緩。陳依舊忙個不停,找星星,看星星,拍照片,在紙上打鉤。200牛反質量很過硬,幾乎沒什麽抖動,我大可以大大咧咧地趴在上面看,不用擔心鏡身一動視野里脆弱的星子們就會跑掉。不過我不是器材黨,並不能理解花費大力氣把大望遠鏡抬到野外看鏡頭里一小塊霧狀體有什麽意思——我完全可以點開哈勃網站看更大更漂亮色彩豐富層次分明的高分辨率照片。所以每每他們激動地喊,找到了,來不來看?我只淡定地說,沒關係,我回去看哈勃。
不過,陳的技術和對星空的熟悉程度確實令人欽佩。沒有自動導星,也沒有電跟的情況下,他完全靠指星筆人肉尋星,一個晚上也能找到幾十個天體。我哆哆嗦嗦在旁邊享受著冷和困,連相機都不高興開的時候,他已沉默不語地將指星筆的光通過鏡筒指向同樣沉默不語的夜空。
這個季節有獅子座流星雨,並非爆發年,今天也不是極大,但時不時還是能看見流星,以有余跡的居多,火流星居然也看到好幾次。最大的一次在東面,獅子座下方,我正背對著獅子座吃火腿腸來著,猛然發現地面有白光,人影全都照出來。我立刻回頭,恰好看見一大朵綠色火流星正完成它最後一段旅程,帶著白煙消失在天際,張在我身後,彼時後腦勺對著火流星,沒來得及回頭,我看見了他被火流星照亮的後腦勺和耳朵輪廓。我一激動,待要大喊,火腿腸嗆入氣管,噴了滿天都是。
火……火流星……我一邊劇烈咳嗽一邊喘氣。我也許註定不能發現小行星或者彗星並且用我的狗的名字命名,但我也許可以是史上第一個死於流星的人——不過不是被砸死的。
帳篷那邊的陳和小任也看見了,一邊喊著一邊跑過來。張鬱悶極了,那麼大一朵火流星,他卻只給了它一個後腦勺。
一兩點的時候實在撐不住,又回帳篷里躺了一會。鑽進睡袋,把小任的一件外套搭在腿上,暖和了許多,卻發現睡不著。腦子里好多藍星和白色流星,帳篷頂上的紗窗正好透出一顆星來,不知道是哪一顆。後來遠處農家的幾隻狗跑過來撓帳篷,我沒有理睬。——原先他們就大老遠跑過來吼我們,把小任嚇得鑽到我懷裡去了(我真是條漢子)。過了一會他們也覺得無趣就跑了。我胡思亂想著,慢慢就失去了意識。
再醒過來,依舊發現自己是冷醒的,胳膊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防潮墊,被地面凍成了冰肘子。我掀開帳篷一看,北斗七星正對著帳篷門,仙後座移到西邊去了。他們依舊在說話,咯吱咯吱吃東西,告訴我看到一顆紅色火流星,還看到了水委一。我待要失控大喊爲什麽水委一出來沒叫我,他們補充道,後來發現看錯了。我情緒穩定下來,站在旁邊啃仙貝。
陳給我們看了若干M開頭和NGC開頭的天體,雪茄星雲,鬼星團,雙星團,疏散星團,火焰星雲(他們都說那就是可是我死活沒看見),貓頭鷹(像個眼神很賤的倒掛小人)。小任睡覺去了,張跑到東邊蘆葦灘深處去了,手機的光在蘆葦灘里這裡亮一下,那裡亮一下,很快就遠去了。我繞著牛反轉圈,看陳在表格上緩緩爬行。我又拍了幾張照片,之後就一直縮著手跑步。再過片刻,陳終於堅持不住,鑽到帳篷里枕著女友小任的腿長睡不復醒。後來小任說,動也不敢動,冷死了。

圖七。猜星座,猜對有獎!猜對獎勵個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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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猜星座,猜對有獎!猜對獎勵個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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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和金星

月娘和金星

金星與月亮先後出來。月亮細得像跟牙籤。好像捏住兩端,稍稍用力,就會“繃”地一聲彈開似的。
我一個人對著牛反發呆,跑步,吃餅乾,喝涼水。天上星星移動得那麼慢,太陽還有三小時才出來。我卻覺得好像這夜永遠不會過去了,我會被凍殭在這個夜晚,永遠也不得解脫。我站起身,去不遠處的蘆葦蕩里噓噓。蘆葦蕩里有很多小動物,此一處彼一處地呼朋引伴。我起先有些怕,怕什麽呢,怕那些水鳥來啄我屁股?我不怕動物的。那我怕什麽呢,這裡又沒有人。後來就不怕了。想起第一次在天荒坪里走夜路,山路逼仄坎坷,頭皮發麻,滿天星空也救不了我飆升的腎上腺素。而現在我竟然也有閒情逸致看一會蘆葦蕩淺水灘里倒映的星星。
後來我也鑽到帳篷里去,帳篷里擠了三個人,多少暖和了些,只是再沒法躺下。我坐在裏面,枕著膝蓋,居然也睡著了。再醒來時帳篷外有摩托車燈光,我擔心望遠鏡和相機,就爬起來了。冷和困把我的腦漿攪成一灘稀糊,這是最難熬的時候——已是三四點鐘,一天中最冷的時間,距離日升卻還有三個多小時。我跑不動,卻也實在不能入睡了。張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帶來一線薄得可憐的天文晨光,在西邊地平線上蟄伏。
獵戶座緩緩移過天頂,大犬相伴在側。獅子座和大熊座風頭正健,分別霸佔了東面和北面。昴星團不知什麼時候消失在西天。我和張繞著望遠鏡來回走著,吃東西,說話。這是沒有退路的疲乏和寒冷,附近沒有農家樂,帳篷就像冰窖,唯一可能性是沖到附近農家,把床上的人從被窩里拉出來,自己鑽進去。所以只有一點一點熬過去。我知道自己是可以熬過去的,因為根本不可能有別的選擇,而我也不至於脆弱到一夜就凍死,所以唯一的結果就是熬過去。來崇明的車上,我在想這晚我是不是可以整晚保持清醒,和他們一起戰鬥到天亮,但又不願深想,怕目標太大直接挫敗反而有傷自信,只安慰自己,只要比上一次好。就可以。上一次在龍王山,堅持到了十二點多,因起了雲作罷,我猜想就算後半夜不起雲,樓下溫暖的房間和熱水恐怕也會拖我撤退。
而這次我能夠完成目標,守到日出,卻並非自己意志堅定——只是無路可退罷了。想想有點諷刺,但也安慰極了,畢竟結果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也並沒有哭爹喊娘情緒失控。
不知過了多久,天文晨光漸漸明顯,四周景物漸漸可以看出顏色,同時西天的群星也陸陸續續隱去,諱莫如深一如暗中窺視的眼睛,東邊天空地平線上也緩緩綻開了艷粉色。

看到這張圖片,老馮說,上海今早也是這樣霧濛濛的。我說,其實是我相機鏡頭結露了。

看到這張圖片,老馮說,上海今早也是這樣霧濛濛的。我說,其實是我相機鏡頭結露了。

水鳥像蚊子一樣密密麻麻,可惜小圖看不清了

水鳥像蚊子一樣密密麻麻,可惜小圖看不清了

寒冷也在悄無聲息地褪去,不記得什麽時候起開始不需要來回走動保持體溫了。五點半的時候,我帳篷里的鬧鐘響了。張說,去蘆葦蕩里看日出吧。於是拎了相機跟張去蘆葦蕩深處。東灘濕地公園,一塊被旅遊項目開發得並不是太糟糕的地方,一望無際的灘塗里勾勒著幾筆木質水榭和樓臺,我們沿著木質走廊往深處走,路上驚起許多水鳥。有的好幾隻並排貼著水面飛行,蹼爪在水面上劃出瀲灩的波紋,在身後蕩蕩漾漾。更遠處水鳥群聚,像蚊子一般密密麻麻。走廊上有鳥的品種介紹,一看才知是候鳥,十到十二月來此過冬。
儘管有人造的小亭和木頭檯子,但這個時間無論如何不會有人,所以這晨光中的一切——蘆葦、灘塗、水鳥——都寂靜美好得不真實。這時候太陽在東邊露臉了,我的相機機身和鏡頭迅速凝起一層水霧,我拿出紙巾一圈一圈地擦著,張一直在旁邊嘮叨,他說了一晚上的話了。我非常享受這一刻的溫暖和快樂。太陽光那麼暖,四周的景色是從小在城市里生活的我從來沒見過的,夜裡伸手不見五指,竟不知周圍這樣美。水鳥在頭頂上亞亞地叫,互相追逐,這東灘濕地好像已經平靜了幾百萬年,從來沒有變過。我愛這一刻的單純和天真,好像從來沒有受過傷,沒有寒冷和疲憊,沒有絕望和疼痛,沒有“昨夜”和“過去”,一切都像東邊那朵橙黃色太陽,新的,沒有傷痕。
心裡充滿了絕處逢生的感激。
回去的路上,路過村莊,司機說要下車吃早點。說完就停車開門一溜煙扎進路邊的早點攤。我們也跟進去,此時我們多麼需要喝點熱的東西!我們饑腸轆轆地跟老闆娘喊,有沒有熱的東西,豆花湯也行啊。
然後我們低頭看到了司機手邊的碗。辣糊湯!四張飢寒交迫的臉頓時被光芒照亮,眼睛都綠起來。此時此刻還有什麽能夠比辣糊湯這種又熱、又火辣、又濃稠的食物更能安慰我們的胃!我們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臉浮腫得厲害。又一次站在地鐵里,面對著地鐵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熱,又感到熱了。
回到家,放下包,躺在床上想把衣服換了,但頭一挨到床邊就睡得人事不省。醒來後是下午兩點多,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沒做,趕緊跳了起來,匆匆忙忙穿好衣服,騎車到星巴克,買了一大杯蔓越莓白巧克力摩卡。

夜裡觀星的地方的旁邊,一條土路。

夜裡觀星的地方的旁邊,一條土路。

蘆葦蕩和小木樓。

蘆葦蕩和小木樓。

科莫多巨蜥

街頭小飯館,桌面和地面一樣,無論擦過多少回,也只是將油污抹勻而已。我很餓,這家的紅燒牛肉蓋澆飯濃油赤醬,牛肉不敷衍,是整塊帶著筋的。我坐在位子上咽口水,無聊地把桌上物件都擺了一遍,聞了聞辣醬,油炒的幹辣椒,香氣撲鼻。店裡鬧哄哄的,夥計也不給我湯。幾個民警在和老闆娘說話,老闆娘咄咄咄咄很快地擺著事實講著道理。旁邊立著帶護袖的保潔,抱著胳膊,表情非哭非笑。搞半天才從一大片上海話中大概搞明白。保潔的黃魚車撞了人家的小轎車,卻沒有錢賠。

我吃著牛肉飯等例湯。例湯遲遲不來,你叫夥計夥計看著你嗯嗯答應,瞳孔卻是散的,明顯是把你的話過濾掉了。我看著保潔跟著警察走來走去,話里的意思是沒有錢,但願意跟他們去警局。警察說你不要跟我們走。對面桌子的兩個人笑了,喃喃說著“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之類的。隔著玻璃我看見苦主筆直站在人行道上,保潔忽而坐在了路牙上,捧著臉不再說話。我有瞬間擔心她要哭了。

她最終沒有哭,又抱著胳膊走進飯館,跟老闆娘說話,警察和苦主也圍著說話。隱約聽見對話:“一百行不行?”“一百?你是怎麼想出來的!你說給我聽聽一百是怎麼算出來的。”

我的例湯到我把盤子舔乾淨之後也沒有上來。我站起身走了。

飯後照例是看了一部紀錄片。BBC的Life。初入大海的小企鵝被海豹吃掉。逆戟鯨圍攻小海豹。水牛被科莫多巨蜥咬傷腳踝花兩周時間等死。

此星安處是吾鄉

在大巴的顛簸中昏然醒轉,睜開眼正看見延安高架的路牌向窗後掠過,車窗下的車流漸以滬牌占多,被旅途打磨得粘滯的心情暢快了一下,又回上海了。按理說昨天早晨我還坐在書桌前看書,現在已一臉風塵地回來,開始整理著龍王山的照片——這應當是很快的事,我卻總覺得好像過了很久。

回到家安撫了一下委委屈屈的狗弟弟,脫下登山鞋,換上小皮鞋,出門吃晚飯。小皮鞋蹬蹬地踩在水泥路面上,心裡裝了很多很多星星。

此次去龍王山,為的是獵戶座流星雨。不過一行七人,誰也不是真正為著流星雨去看的,誰都知道獵戶座流星雨縱然“家世”顯赫——它來自哈雷彗星,是地球穿入哈雷彗星近日軌道形成的——但也並不比別的流星雨壯觀,理想條件下極大值也不過25顆每小時。如果真要為這次進山找個原因,那就是,又想看星星了。


去浙南山區看星,總是免不了舟車輾轉,大巴換小客,小客換公交,公交又換麵包車,麵包車下來再走山路。雖說是端坐車上不動,但顛簸、換車,也都是極耗心力之事。

客車飛快地遠離上海,樓房減少,農田漸多,田埂里臥著角似彎月的老牛,小樹林子里走著幾隻年幼的小羊,高速上停著後半身被卡車追尾的小轎車,司機死在裡邊……

到服務站,平湖也好,安吉也好,嘉興也好,湖州也好,都下來買粽子上車吃。蛋黃肉粽七塊錢,肉粽六塊錢,各個服務站都是,比肯德基定價還統一。算是枯燥車程中,一件香噴噴的事。我喜歡買個蛋黃肉粽再買個肉粽。不過大家都只買一個,又鑒於我目前腦滿腸肥,所以也只買了一個蛋黃肉粽。香甜,肥美,糯軟,滾燙。吃得心滿意足,枕在窗玻璃上小睡。看星的路上,睡眠總是多多益善的,到晚上才是精神起來的時候。

到山腳下,就再無公共交通,一般是電聯當地農家的麵包車送我們上山。這次的司機是一個很呆萌的農婦——這裡的“呆萌”絕對不是貶義詞或諷刺什麽的,她真的是個很呆萌的人,一邊熟練在嚇死人的山路上駕駛著小破麵包車,一邊問我們“看眼鏡”(望遠鏡)里可以看到什麽。

她穿紅色白方塊毛衣,戴著金耳墜,坐在駕駛座上,一直綻放著很快樂地笑容,像介紹自家的貓貓狗狗一樣給我們介紹車窗外前幾天被颱風摧殘的景象。

“呶,看那個橋,前幾天被颱風吹的,全都是山上掉的碎石塊,大樹幹。

“村裡被大水沖走六輛車,還有兩輛車跑得快,才躲掉了。

漂流都停了,因為路都被颱風刮壞了。

你們山上就知道了,前段時間路面沒法通行的。”

山路果然是一如既往的逼仄和惡劣。而且每走一段,路面朝懸崖的那部份就會出現一大塊半圓形的坑,裸露出黃色的新土,四處都是碎渣,看上去就像被誰啃了一大口。車沿著坑邊小心翼翼地歪過去,車內響起一片咽口水的聲音。後來看見橫在路上的巨石才知道,那坑是被上下滾下來的石塊砸出來的。第二天下山,原路返回,竟也不那麼害怕了,偶爾掃兩眼車窗外的懸崖,心中也並無憂懼。——當然此是後話。

毫髮無損地到了護林站,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護林站的護林員老劉站在門口已經等著我們了。以前來過龍王山的同學經常給我說到過老劉。整個龍王山只有老劉一個護林員,平時也不下山,每星期才下來一次,採購採購食品。

老劉一個人管著這座大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白天看雲,晚上看星——於是在我這種愛瞎想的腦子里,老劉形成了一個掃地僧一樣的角色。說不定某個角落里老劉暗藏著一櫥櫃的牛反馬卡高橋,只待無人時一覽眾山小。

來到眼前的老劉是個乾癟瘦小的老頭,穿著掛有“防火”袖章的迷彩服,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卸下後備箱的器材,叮囑了一句,不要抽煙,就背著手進了屋。認識老劉的同學私下裡告訴我們,老劉作為護林員,最見不得山上生火。上山的路上我們看到一隻羊,開玩笑說帶上車送給老劉,晚上烤了吃。范笑起來,說,老劉會殺了你的。你在他面前點根煙他都會把你從山上扔下去。

這個護林站是看星星的好地方——有獨立衛浴的客房,樓頂平臺就可看星星,無須夜宿山頂,且有水有電,跟山窮水惡的大洋山比起來,簡直是天上人間——我都要載歌載舞了!

放下器材,再走一段山路去另個小山頭的農家樂吃晚飯。石板路整齊好走,雖上上下下,也不覺累,不一會我已超過他們大半,在路上撿果子玩。范在身後喊,怎麼你體力漸長。我笑道,養兵千日用在龍王山——自上次在大洋山上丟人之後,我每天都跑五公里。

下坡,再上坡。蝗蟲漸漸多起來,棕綠相間的也不知是夏蝗還是秋蝗,人走過就噗嚕嚕地飛,我好怕踩到它們。

蝗蟲陣過去,是一片湿沼——如果不是石板路边有警示牌,谁想到四周杂乱的绿草底下是水呢。

沼澤終點是我們吃晚飯的地方,一個美其名曰農家樂的鋁合金鋼窗藍玻璃小平房,門口有兩架鞦韆。其中一架正對著一棵樹,就是說,如果你坐上去,向後退,腳頂住地面,蓄好力,松開腳,飛起……Bang!會撞在樹上。

看門口堆著大堆的柴火,我心想明火大灶燒出來的飯肯定是好吃的來。推門四顧,唔,角落里一個電飯煲。山上的農家菜和地面上的果然不能比,猶記在崇明看星星,土雞蛋,自製的粉絲,甘美無比的白米粥……罷了罷了,含淚扒拉兩口堅硬的梅乾菜燒肉,此時填飽肚子是最要緊之事。


吃完夜飯再回去,天全暗下來,有風呼嘯,有雲層翻湧,天氣狀況堪憂。白天上山的時候透過窗玻璃看見日有暈,隱隱擔心,晚上終成現實,上弦月在雲帶里穿梭來去,像在勾引我們朝西邊奔去。東邊地平線上有光——龍王山這個曾經無光害、可以達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如今也逐漸被文明的光浸染。

 

趁月亮還沒有下去,換上長焦鏡頭拍了幾張月娘大頭照。南鬥六星在月娘南方,於是給他們合了個影。山風冶蕩,把星子們都要吹散啦,我的一包蝦片被吹得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奔過去撿起來,塞在懷裡。

月亮被雲遮住後,換上定焦鏡頭拍星野。換上定焦鏡頭後我就後悔了——月亮沒有了,找不到參照物對焦。而彼時距離木星上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試著手動摸了一下對焦環——擰到底再往回擰一點,再試拍一張,出來一張像麥乳精一樣渾濁的圖片。乾脆把相機丟在大風中不管,回房間睡片刻。

十點多的時候范打來電話,說雲散了,叫我上去。我爬起來穿上滑雪衫,爬上天臺,睡眠時的熱量在大風中頃刻被吹散,我冷得都快碎了。不過雲散之後,星空極美,銀河也上來了,大三角熠熠生輝,昴星團和木星交相輝映,獵戶座在東南角人造光中,隱隱可見。

女孩子們也陸陸續續上來,我用木星對了焦,開始拍星野。設定好機器,然後就躺在防潮墊上看星空。我一直討厭防潮墊這種雖然不重但很占地方,雖然沒用但是沒它不行的雞肋東西。但是現在發現,看星星這麼浪漫的事,沒有防潮墊就會變得很現實很可怖——野外地面刺骨的潮氣,堅硬銳利的石子,都會讓人失去一切看星星的興致。但有了防潮墊,一切就都不同了——冷藍色的星星們變得溫暖,風帶著柔情,銀河在大氣擾動下,好像在流淌……你感到疲憊又清醒,這一夜也許可以過得慢一些,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恬淡清朗……

 

我不是防潮墊的托。

所以別人坐在椅子上頸椎成七十五度角姿勢也只能仰望東方一部份天空的時候,我則可以舒舒服服地一覽眾星小了。不一會兒看到一顆群內火流星。明亮的黃色,倏忽自南邊獵戶座方向劃向北,拖著長長的尾巴,轉眼消失。看到的同學歡呼起來,沒看到的低頭繼續對著北極星調赤道儀,鬱悶無比。

看火流星要運氣,一直是大家對觀星“幸福感”認定的一種參考。大家經常會說,“要是能看到火流星,就爽了。”“看看人家夏威夷那顆火流星,嘖嘖,能看到一顆也好。”“昨晚真是值了,看到兩顆火流星!”“上次的天龍座流星雨,好沒意思,都是暗流星,一顆火流星都沒看見。”……


雖則如此,流星畢竟只是調劑,恒星才是主角。是夜仙女躡飛駕,天鵝貫長空,仙后浴銀河,獅子逞雄風……秋季星空同樣好看得很,指星筆在天上晃來晃去,“這是啥?”“海豚座。”“這個呢?”“指星筆別過來!在拍北天極呢!”“這邊也別過來,在拍獵戶座。”“哪都不能指了唄!”……

風很大,雲又聚攏來。大家又都扔下器材下去了,我坐著吃了一會蝦片,周圍很黑,樹影斑駁,免不了胡思亂想,心裡一陣陣發毛,丟下蝦片也下去了。過一會天氣轉好,再上去,范和孫都在上面,我的蝦片不見了。范說,我上來後只看到你的蝦片包裝紙,本來還想吃點的……裏面什麽都沒了。

哎我的蝦片!我難過極了。第二天早晨在大風摧殘的現場看見了散落在枯葉中間我的蝦片們。

半夜過後天氣徹底壞掉,大三角和木星都看不見,過十二點之後最後刷了一次晴天鐘,絕望了,下樓睡覺。


這一晚睡得無比安穩,不管怎麼樣,總比以前好,和大家一起堅持到結束了。看了那麼多次星星,這還是第一次和同伴一起撤退——以前都是早早就支撐不住,在任何可以睡覺的地方睡得人事不省,錯過好星無數,醒來後空留滿腹懊悔。我很感激自己在看星星時的奔跑、喘息、痛苦,和堅持,這些都讓我看到星星且看到一個可以更強大的自己。大洋山觀星之後的每個跑步的夜晚,總在雙腿沉重酸痛無法堅持的時候想到,不遠的將來總會有漂亮得讓人流淚的星空在山頂等我,而我,必須且必然要用自己的小短腿一步一步地,無法投機取巧地登上去。只要想到這些,就能抬起刺痛的小腿,在城市的霓虹燈組成的星光裏面,繼續朝前跑下去。

要說代價也並非沒有,右臂前幾天因拉狗有損傷,在夜裡休息時姿勢不對,導致整個右臂無法動彈,第二天一直靠左手背行李,擰飲料蓋子也需得別人幫忙;還有腳底被鞋子磨出水泡一枚,盈盈欲破。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好,我是強壯的發條蛙。回來之後還有一大堆雜事,未查看的郵件,待翻譯的字幕,要寫的文,沒有收拾的屋子——發條蛙隨時可以上弦發力,跳來跳去,活蹦亂跳,花枝亂顫。最重要的是心情較之前幾日快樂許多,胸中裝著滿腔的亮星,很難不歡快起來,因為此星安處,是吾鄉。

大逃亡續

我這種小型哺乳動物大概是等不到恐龍被隕石砸死,就要因奔逃時長時間深度吸入汽車尾氣而肺癌致死了。

今天奔忙了一上午,快到飯點的時候血糖開始降低,去超市買了一瓶玉米汁喝,喝一口我就後悔了,那味道就像是被生化博士發明的藥水溶化了的塑料。打了個冷戰,喝完了。

路邊有隻狗,我經過的時候他抬頭白了我一眼。不遠處有一群雞在籠子里啼,喔喔喔。雞叫聲真好聽,以後我要不要養隻雞,每天叫我起床。可是我怕等不到他叫我起床,就被我吃掉了。

重點是個音樂噴泉,每晚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音樂噴泉旁,恰能看見水柱噴出來,水聲滃然。我掰過弟弟的頭讓他看水柱。他不要看。他看過好多次,失去了好奇心。

大逃亡

據說基因決定你是否熱愛跑步。我知道我的跑步基因一定是被狗撿去吃了。我痛恨跑步帶來的氣管疼痛和小短腿不適。不過最近覺得周圍危機四伏,所以決定甩開蹄子飛奔。

腹背受敵的人,即便蠢胖,每天五公里,也可堅持下來。昨天想換個路徑,在地圖上草草標注了一下,就去跑。結果卻看錯了路牌,跑到中環的時候為時晚矣。硬著頭皮往回跑,看著中環上來來往往的車流,和“虹橋樞紐”的牌子,歎息自己已經變成半個瞎子,還妄想逃出生天。就像個胖瞎老鼠,掉在油缸里。

爆發力和耐力都是逃亡的必要因素,我前者略有後者毫無。如果不逃亡,我就沒法成為劫難的倖存者,很多萬年前的那些小型哺乳動物們是我的好榜樣,他們在恐龍的屍體下活了下來,並且統治了世界。也許再來一枚小行星是可行之事,將那些惱人的大恐龍,通通砸死。然後我利用平時跑步鍛煉出的好體力好耐力,採食野菜、拆恐龍骨頭在火災現場熬湯喝,寂寞的時候挖一顆南瓜,摘幾顆野果藏於內,過些時日拿恐龍頭骨做飲器,喝果酒。這樣或許可以活到雲開月明之時。

古北真是好地方,路寬,人少,乾淨,色目人多——看到狗不會驚跳。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跑啊跑,和狗弟弟一起。很累的時候,就哇哇哇地跟狗弟弟喊話,叫他加油。其實他一直很輕鬆,笑呵呵地一溜小跑。

路程超過預期,回來後人困狗乏,找不到水解渴,拿起上次山本來吃晚飯未及喝的一瓶百威,灌下去半瓶。

恰逢當晚做了些複雜的事,比平時睡覺時間略晚,這些種種因素導致晚上睡不著——我從來不肯承認自己失眠的,只說“睡不著”。——無論如何這是極其罕有之事,我等每天披星戴月之輩,往往是碰到枕頭就昏迷不醒的。何況第二天還要早起,焦慮之下,更加難以安眠。

距離起床還有兩個半小時的時候,抱著被子去書房,把自己裹成粽子安置於沙發上——懶得打開沙發成床了——居然很快就睡著了。

真是奇怪的事。

一個肉食者

上半年我以為小新在某次挫敗之後會一蹶不振,就此消失。這擔心一直持續到暑假開始,某天他終於露面,我也不敢太過雀躍,怕把他又嚇跑了。他常常對我太過歡快的舉動過敏,動不動就跳出去很遠。

昨天小新又來電,問是否可以折到我住處給手機充一下電。我猜他該是在閔行剛講完課,便問他可否載我回復旦。他義正詞嚴拒絕,說晚上在徐家匯有約。我嘆一口氣,說本來要去五角場領一盒子冰欺凌月餅分給他一些的。

你等會哦!你等我十分鐘!說完他掛斷了電話。十分鐘以後他又打來,說徐家匯那個約已經推掉,他願意載我回復旦,但必須請他吃肉。

吃肉這個詞,又原始、又粗鄙,又充滿滋滋的快意。但從來沒有人和我說,要吃肉!不僅沒有,我對別人說這話的時候,也常常招致嘲笑。大家都很矜持,“我現在在節食,還是吃少點兒吧。”“我胃口不好,不能吃太油膩的。”“我不喜歡吃大魚大肉,我口味清淡,晚上一般是橄欖油拌點蔬菜。”“你不覺得油光光的菜很不健康嗎?中餐就是太油了!”

只有小新,說吃肉的時候認真且快樂,眼裡毫不掩飾地放出動物一樣的光來。但他又不如我嘴刁——只要是肉,都可以滿足他瘦弱的胃。他平時的飲食可以用“泡麵+善存”來概括。吃泡麵是因為他買書窮得叮噹響,吃善存則是因其家境優越,常常會領到一些“救濟”。

他也買肉。愛吃肉的人,自然是喜歡吃牛排這種,“肉”得赤裸裸、沒有半點雜質的食物。他曾仔細研究過在家自己煎制牛排的過程,并邀我去他家“指導”。我帶上自己的一枚松肉錘去他家,來到他的廚房,看到他買來的第一塊牛排,幾乎目眥盡裂——好好一塊超市買的新鮮牛排,被這個愣頭青放到冰箱里凍成化石不說,又被放到微波爐里“解凍”,成就一副中間軟塌塌毫無精神頭,而邊緣已半熟的模樣。

我想做五分熟帶血水牛排的夢想破滅。只得用黃油煎得熟透端上桌。小新並不在意肉是生的還是熟的,用熱水瓶里的開水沖了兩盒子速食土豆泥,堆在牛排邊上,又回到臥室拿來一瓶紅酒。

這高腳杯是從我媽那裡順的,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去商店看了,幾千塊呢,最慘的是那是一套的。小新敲敲高腳杯,歎息道。

小新連連誇讚牛排好吃,我說如果你沒有蠢到去解凍,會更好。他搖頭不以為然,只要是肉就可以。

吃完飯後在他的臥室裡說了一會話,和他說話一般說的都是書,彼時他的桌上擺著藝術的解剖。彼時他常常瞧不起我覺得我無可救藥,因為我不明白等待戈多排成話劇爲什麽會引起轟動——我覺得等待戈多是一個多麼無聊的話劇啊。

前幾天小新也是下了課,順路折過來,坐著說了一下午的話,我留他吃晚飯,他也是說要去赴約。其間我去廚房收拾一碗準備做肉糜蒸蛋的肉糜——放料酒生抽薑蔥等醃漬,到晚上上鍋蒸。小新尾隨我至廚房,看我用筷子逆時針攪拌肉糜,盯了有半分鐘,問我準備做什麽菜。我怪到,這是你們上海人的肉糜蒸蛋,怎麼也不認識。他又盯了一會,說,那我還是留下來吃晚飯吧。

當晚肉糜蒸蛋上蒸鍋的時間有些晚,不過小新就著青椒肉絲也吃下很多飯。青椒肉絲里我用的是榨菜調味,所以味道咸鮮,下飯。待肉糜蒸蛋蒸好了上來,小新一邊不停箸地吃一邊很悲傷地歎著氣,問我這道菜成本幾多。我不在意地說,二十塊的肉。

那還是算了,小新面露悲色,太貴了。

不要這樣說,好像我朱門酒肉臭你是路邊凍死骨似的。我抗議道,這份肉糜蒸蛋現在是三個人的量,加上鹹蛋啊調料啊煤氣啊什麽的,分到每個人頭上十元都不到。你一塊牛排不會這麼便宜吧。

我每天去超市買快過期的牛排,二十塊錢可以買四塊。小新說,反正我不怕死。最關鍵的是,牛排可以當飯吃,我吃一塊牛排可以管兩頓,這個不行。他夾著一大塊肉糜放進嘴裡,咀嚼著,得勝一般看著我。

坐在小新的車上回復旦的時候,瞥見放在他車頭的停車證,我剛看清模糊幾個字,他劈手奪去。他一直不肯告訴我他在什麽學校上課,停車證出賣了他。他後悔不跌,一邊到處找地方藏停車證一邊罵自己事先沒藏好。我怒道,不給我看我就不請你吃肉了!然後後半段路程我們又開始討論去哪裡吃肉。

小新實在是一個對肉只求量不求質的人,所以復旦周圍五百米之內他只認某家自助燒烤店。我實在不喜歡那種不新鮮的冷凍肉食,但價格確實便宜。

成天嚷著肉啊肉啊要吃肉啊,真正吃肉的時候,小新大多時候是無意識地把肉塞進嘴裡做咀嚼運動,全神貫注做的一件事是,說話。

譬如昨天呢,在這家自助燒烤店內,吃著不新鮮的冷凍肉食,不時被飛濺的熱油燙到,小新一邊飛快地往嘴裡填充各種烤肉,一邊,說話。

白鹿原電影?就將令那一段好看!真沒話說!你沒看到白鹿原話劇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時候,嘖嘖。前三排觀眾席被撤掉了,演出舞臺比觀眾席要大!我坐在前臺,那演員就拿著長條凳在我面前敲!我都懵了!

觀眾都懵了一分多鐘,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應過來後嘩嘩嘩鼓掌,太好聽了!太有氣勢了!

話劇最重要的?呶,我覺得試圖挑戰三一律的話劇都是扯淡。

林兆華真是牛,他把羊群趕上了臺!把吉普車也搞上去了!讓演員在一個斜坡上演,給觀眾一種在山坡上的視覺效果……

段奕宏的演技當然好啦!中央戲劇學院的!看過他一個鏡頭,一桌狼藉,他上前拿起筷子一手把桌上殘羹掃掉,再用另一隻手把筷子一捋,拿起碗就吃——就那幾個動作,形象一下子就活了。

郭濤當然是個話劇演員!他演過等待戈多!咪咪!你這個沒救的文盲。

電影版將令那一段鏡頭沒有動?我跟你說,這種手法……我先問你,音樂是否可以呈現的?……哎你真是不可教也,比我學生還笨……這裡是純粹的表現音樂……

我真是搞不懂你爲什麽那麼喜歡嚴歌苓……她寫小姨多鶴還不是因為某人寫了長恨歌。我覺得她寫的最好的就是那啥……對,第九個寡婦。……

圍城這部電視劇真是好,我知道所有演員的名字,我看了多少遍啊,都快吐了。過把癮也好,雖然那時候拍攝手法還很稚拙。

……

一個小時以後,滿身烤肉味的兩個人出來,去五角場拿冰欺凌月餅,車上小新還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大聲哼著白鹿原里的秦腔將令,噢嗨——

吃飽了肉的小新開心極了。

它們只是蚯蚓

這些天沒有水喝呀,蚯蚓們都在半夜跑出來喝水。喝了水抬頭看,呀,月光好,星子好,忍不住踱出去兩步,走到馬路中央看。看呀看呀,天就亮了。

哎呀,驀然醒轉,要快點回家,太陽要上早班了。爬呀爬呀,滿身髒灰,再爬一會,就變成中藥了。

蛐蛐牽著狗下樓來,看見灰撲撲的水泥地上曬著乾蚯蚓條,還以為中藥鋪子開到樓下呢。還有沒完全乾透的蚯蚓正與死神賽跑,可是蚯蚓是盲的呀,它們越跑,離陰涼、濕潤的草地就越遠。

蛐蛐不喜歡蚯蚓,一直沒喜歡過。這種環節動物門的動物沒有一處稱人心,顏色、外表、觸感,都令人厭憎,有的身體上還會有一個癤子。它們扭來扭去,令蛐蛐想起初中生物課上看的蛔蟲,不由一陣戰慄。

春秋季常常會有這種蚯蚓成群結隊出來集體曬成中藥材的景象。本科大學里有個大廣場,某天早晨蛐蛐經過發現那裡攤了上百只蚯蚓,有的已然乾透,有的尚在掙扎。蛐蛐折了一個樹枝,花了很長時間把那些還活著的蚯蚓搬運到樹蔭底下的泥土上去。終於在太陽烤人之前搬運完了所有的蚯蚓。

目前蛐蛐已經不太排斥用手碰蚯蚓那滑溜溜微微有點黏的身體,所以看到蚯蚓就走過去用手撿起來往草坪里一扔。然而蚯蚓是不太配合的,一碰到它就劇烈掙扎,扭成一個8表示抵死不從,身軀扭擰可怖。狗弟弟在旁邊焦躁地轉,一貫對活物好奇的它對這扭動的蟲子居然一點興趣也沒有——這泥土的兒子連狗都不理。

好容易抓住極度不配合的蚯蚓,厭惡地甩到草叢裡去,用力過猛居然甩到了一樓的防盜窗戶上,蚯蚓飛過防盜窗戶,磕碰了兩下,最終從防盜窗鐵條縫里漏了下去,這才松一口氣。它這輩子大概沒有想過某天會飛得那麼高吧。

儘管它們無知,並不知我是想救它們於水火,抗拒的態度令我心寒,但我也並不能怪它們,畢竟它們只是蚯蚓。它們並沒有舉著牌子遊行呐喊,“我們寧願被太陽烤死,也不要你這假惺惺的人類來救!”它們也並沒有在它們的互聯網上討論,“這個人類窮得要死,我見過她口袋裡就幾個角子。她還有心情來救我們小小的蚯蚓?一定是有陰謀的!”“就是!這個人類自己家的狗都管不了,爲什麽還要來救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蚯蚓?我看八成是要把我們捉起來當藥材!”

它們才沒有,它們根本不知道被太陽烤死和被我撿起來扔回草叢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它們只是環節動物門寡毛綱的一種,沒有眼睛,盲的;沒有心,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