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見

宅了很久很久,宅得都快不知道今上是誰了。偏偏揀了貞婦烈女們上街表忠心的日子出門看電影、拿月餅券。出門前有點小小的擔心和憂愁,怕看見吃蒼蠅的事。可是居然一路安寧。馬路對過的日料店關門歇業,國旗把門;全家也掛著四方的小紅旗在店門口——我第一次知道國旗還有辟邪功能。除此之外,沒有發生預期的堵車,也沒有看見貞婦烈女們舉著牌子聲嘶力竭,很好。整個虹橋路都安寧如往日,徐家匯也還是和藹可親的。我心情瞬間大好。不過後來知道之所以市內這麼安寧是因為烈女們都去了仙霞路。

05年我也做過這樣的事,熱血沸騰;08年我嗤笑了一下沒有理睬;現在我只剩下心裡有個洞汩汩流血。這是甩開了共同體的獨自成長,孤單寂靜得可怕。

但自由和平等就是這樣,它們美好、光明,以至於一旦你知道這世界上有這種東西的存在,就再也不願回到黑暗的無知和蒙昧中去。我貪戀高度發達的人類文明帶來的人性光輝,享受全新的人與人之間的美妙的平等關係和互相尊重,瑟縮不願回頭面對需要我開闢的蠻荒土地。

看完黃樹民的《林村》,和貓討論起其中內容,貓說我對這些人缺乏理解的同情。我不否認,但只因我深受其害,沒有辦法完全沒有恨意。幼年的遭際實在太過強大,我抵禦不過。

只能一點一點地剔除掉所有情感。

雖然這個世界有時候荒謬得令我絕望,但是不影響我的胃口,我在久光負一樓吃下一大碗酷聖石的薄荷冰欺凌with一塊華夫脆,吃得冷死了。左邊一對白人夫婦在吃麵包,低聲交談,右邊一個中學生在吃串。學生仔們都愛吃串,各種串,麻辣串,羊肉串,炸串,雞肉串,裡脊串,烤串,串串香,這麼有意思的現象有沒有人研究一下。學生與串。

這幾天很多人在網上刷火車票,抱怨刷不出。我一點也不奇怪像中國鐵路這麼有錢的單位做不出像樣的人性化的出票系統。做得出才怪了。

不過我奇怪的是爲什麽這段時間很多人都在刷票。問別人,答曰,要過節了呀。

噢,過節。

過節什麽的,最討厭了。我可是最最討厭過節的,除了國際左撇子節。一過節我就頭痛。

節日完全就是為了滿足那些尚未進入現代文明的人類的一種無意義的儀式。原始人做儀式有著直接目的,現代人只記得儀式,早忘記目的,卻還是傻呵呵地乖乖做著,一點前途也沒有。原始人的巫術和儀式,在原始社會,至少證明著原始人在試圖尋找這世界的規律;而有些現代人呢,這世界上明明已經出現了比那些儀式和巫術更好的規律的解釋,他們卻還是把原始人的粗糙探索奉為圭臬,誠可悲呀!

廣電總局你要賠我電影票錢的

158分鐘的《白鹿原》,主色調是麥色和肉色。導演吝惜鮮血,軍閥槍決原上頂包的老頭,突突突幾槍,只是棉襖上破幾個洞,再向前僕倒。連鹿三梭鏢搠死田小娥,在那女子背上流下的也只不過是彎月一般細細的傷口,緩緩流出美麗的乾淨的濃血。

影片在日本戰機轟炸聲中結束(昨天918,倒是很應景),燈光亮起,觀眾起身離席。我還尚在怔忡,怎麼就結束了呢。孝文參軍之後結局如何尚未交待,預告片中黑娃被槍決的鏡頭也完全沒有出現。原著中鹿三死後,尚有一小半精彩絕倫的情節,怎麼就這樣結束了呢。

四小時的電影,被切得只剩下兩個半小時,我心裡早有準備。中間情節斷續,有如卡帶,我都忍過,靠原著腦補,只是苦了放映廳內一眾沒看過原著的阿姨爺叔,頭上頂著大大的問號。只是沒有想到連結局都被砍掉了。演職員表慢慢升起的時候我竟然在想,難道還有下半部?

算了,我絕望地想,今天冒堵車或被砸的危險穿越傻[beep—-]帶來到徐家匯,就當是來看白鹿原的cosplay吧。

豆瓣上對《白鹿原》的評價不高,220分鐘的也好,158分鐘的也好。有人說以現在的中國電影水平,《白鹿原》還是先不要動為好。我上一次看國產電影,好像是《讓子彈飛》——多年不看國產電影,我沒有什麽發言權。但是,儘管這部被剪得碎一地拼都拼不起來的,像預告片一樣沒有留下結局的《白鹿原》令我氣惱糾結,我還是得承認我很喜歡它。

田小娥臉蛋太過細嫩,剛出場時坐在轎里打扇,又滿身綾羅綢緞,與原著每天給長工做飯、去大房屋裡倒兩回尿桶的“小女人”相去甚遠。但她穿上土布襖子,坐在驢車上跟著黑娃回到原上之後,就變得很招人喜愛了。她傷痕累累趴在炕上讓鹿子霖幫他上藥的時候那淚光閃閃的模樣真是叫人湧起無限的傷感啊。

據說段奕宏為了演好吃面的鏡頭,吃了二十碗面條。待真正看到他蹲在地上吃麵的鏡頭我忍不住笑了,那是真的很下功夫的演技呀,看得我都餓了。看原著的時候,黑娃給我的印象是在整個體魄上,但成年後的面目是模糊的。只有一次看到提及黑娃容貌,用的是“豪狠”。段奕宏的黑娃顯然不是“豪狠”,更近於耿和憨,但心裡黑娃本來很模糊的形象一下子就清晰了——黑娃原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啊。

不過,貫穿黑娃一生的一個疙瘩,影片迴避掉了。就是黑娃在面對主家小孩優越生活時的不滿和困惑。即便白嘉軒待他不薄,他又與主家小孩從小玩到大,原著中的黑娃,都是心存清醒的疑竇的,爲什麽他們有冰糖吃而自己卻沒有,爲什麽白靈滿月全村都來祝賀,爲什麽自己和小娥不可以進祠堂——這些都直接或間接地推動著情節的發展,包括白嘉軒腰上那一棍子。影片中的黑娃用田小娥的話來說,就是個“杠頭”,為田小娥的愛而愛,為白嘉軒的。這也並不是了不得之事,畢竟白鹿原太長太長,信息量太大太大。隨便拎出一個人來都足夠拍一部電影,不僅僅是田小娥。

預告片出來的時候發現白嘉軒由張豐毅演讓我覺得很彆扭。受《霸王別姬》影響,總覺得他身上有痞氣,適合演黑娃,而段奕宏的文氣倒像白嘉軒。所以每次給白嘉軒特寫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是個腹黑的猛獸,尤其是白孝文把地賣給鹿子霖,白嘉軒面對鹿子霖的那段鏡頭,臉上法令紋有如刀刻,嘴上帶笑,眼裡冰冷。這與原著里的白嘉軒有微殊,原著中白嘉軒縱然是個腹黑男,但腹黑到自己不知道自己腹黑,腹黑得誠誠懇懇,表裡如一,就如他自己所說,他沒一件事是背地裡做下的。

大學的時候很喜歡白嘉軒,腰杆挺得那麼直,斷了以後也是一個挺直了腰的男人。成熟一點之後,我就見他不順眼起來,同情田小娥的遭際,嫌棄白家所有作為“窗戶紙捅破一層再糊一層”的女性。我試圖把女性地位作為一個背景遮掉,再看待白嘉軒這個人,最終也沒覺得他有多麼偉岸,只是一個按部就班的農人和一個部落的酋長。

朱先生也是。

看了劉威演的鹿三,就想不到還有誰可以演鹿三。至於郭濤版鹿兆鵬,那雙三角眼顯然不符鹿家的“深眼窩長睫毛”,且一出場就有莫名喜感,不知是不是刻意為之。還有很多人覺得成泰燊太老(“比白嘉軒還老!”)又很呆,我則不覺得他演出了原著的白孝文,但也演出了自己的白孝文,算是可以的。

至於電影本身,我不知道到底怎樣,因為我看的是被刪得雞零狗碎的158分鐘版本,最過分的是連結局也沒有。廣電總局要賠我錢。

冗餘信息

小時候很愛看余秋雨大叔的遊記,寫在印度街頭看到很多閒人,站在街頭無所事事,一旦發生事情就蜂擁圍觀,交通立刻堵塞。讀到此景覺得很悚然,默想以後絕不要做站在路邊圍觀這種事。其實我喜歡圍觀,因為我好奇,還因為我寫東西需要素材。

長大以後再在路上遇到圍觀這種事,才明白它可鄙可厭之處不在“圍觀”,而在“閒”。節奏緊張快速的上海,你在南京西路、淮海路這樣川流不息的地段,一般看到匆忙行走的白領,掛著小牌子,篤篤篤走著的多,悠閒逛街的少,駐足停留的,一般是騙子。在五角場,只要遇到停在馬路中間不走的人,我都會遠遠繞開,因為他不是推銷你做護膚,就是拉你去填所謂“問卷”。當然,真正做調查問卷的大學生,一眼就能區分。兩者在身體狀態上差別很大,前者很鬆弛,一般重心停留在一隻腳上。

市井阿姨爺叔有時殊為可厭,你有任何在他們看來超出他們只有松籽那麼大的腦子能夠理解的事,就會招致圍觀。譬如我拉了一個拉杆箱,譬如我牽了一隻太活潑的狗,再譬如我訂的沙發床被送到了樓下(有個路過的阿姨,就停下來立在路邊完整地觀賞了我和師傅合作搬運沙發床的過程,我實在沒搞懂這有什麽可看的)。每天在這種注目禮之下生活一般會有兩種結果。一是變得和他們一樣——“儂好呀今朝哪恁介早勒啦?”“我去買點落蘇,阿拉小人歡喜吃落蘇。”“倷兒子車子買了伐?啥辰光買呀?多少錢呀?貸款伐拉?”……二是我怒火萬丈地離開這個沒有一點希望,幾千年來沒有任何變化的地方。

周圍有人喜歡泡論壇的,常常給旁人說看來的八卦,一般是直播的:老公出軌,婆婆惡毒,小三討厭,云云,瑣碎糾結。一大群人守在電腦前,刷直播,看事態發展,回帖發幾句不痛不癢的評論,偶有刁鑽的就博得一片“頂”。開始覺得這是網絡時代接受和傳播信息的一種方式,久而久之覺得和站街圍觀的路人一樣——自己沒有事情做,在等待別人的事情發生,臉孔上帶著隱秘笑容,有種事不關己的優越和對窺視他人生活的滿足。

如果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可怕的是過來拍拍你,告訴你要這樣做,不要那樣做。爲什麽?因為別人都這樣做,他看得多了。

是啊,他看得多了。

想到這一層,網絡上很多東西就沒有了閱讀的必要,變成了徹底的冗餘信息,變成馬路上一次碰撞,一場廝打,一灘汙跡。

這幾天有很大的一場碰撞不幸被我目睹,令我好幾天都心情不快。現在想來,這是不對的,我應該反復告訴自己,貴國事不關我的事。

不過還是覺得蒼老師很可憐很可敬。

宅的書,行的人

搬家是讀書人的噩夢。

去浦東幫馮小姐搬家,十五分鐘步程不算遠,但把書從六樓搬下,再搬上四樓,就是艱辛的工作。書,都是書,一箱箱的書,用人力慢慢背下樓,堆在三輪車上。等換班的間隙,隨手拈一本康勃夫的畫冊看,還有萨夫拉索夫希什的油畫。看起來很美,背的時候很累。

馮小姐還有很多書在我家里,她的房間太小,放不下那麼多書,故在京東上買了直接寄到我處。她不是唯一一個在我這裡寄放書的。還有老萌,畢業的時候中鐵快運寄來四個大箱子,除少數生活用品外,也都是書。物流人員脾氣很壞,大雨天的早晨大力敲開我的門,把四個大箱子摜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好像是再也不願見到它們。我能理解他的心情,默默把箱子們推到房間里去了。

從十八歲拖著四個行李箱讀大學的時候開始,把書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就成了一個浩大頻繁的必修課,且一直影隨著我。四年寒暑,拖壞拉杆箱若干,書在兩個城市之間來回流動,成為註定的羈絆。那時候不足十平的宿舍里擠了八個人,沒有書架,我把書一層一層摞在靠牆的床邊。它們有時候會坍塌,把我埋在裏面。抱著頭呻吟,有那麼幾秒鐘看不見東西,眼睛裡很多星星。

畢業的時候倒是沒有受多少罪(抑或是有然而我也不記得了)。某物流公司打出算體積不算重量的廣告招徠生意,正中我下懷。於是四四方方的書塞滿該公司指定紙箱的每一寸空間,三個大紙箱有如鉛注。室長叫來她的兩個朋友幫我抬到樓下物流工作處,兩個男生小覷了地上其貌不揚的紙箱的重量,彎腰一使勁紙箱居然紋絲不動。兩人面面相覷,最後只得用小推車慢慢推到樓下去。結束之後我們在小飯館里喝著啤酒,室長說,我總覺得物流公司算體積虧大了。

研究生畢業的時候,花費很長時間收拾書籍,登記、編目、標記、打包。離開復旦的前一天我還在滿是灰塵的宿舍里收拾到深夜兩三點。恰逢花粉過敏,一直在打噴嚏,淚流滿面。那時候情緒壞極了,有灰溜溜走人的感覺,所以書的沉重和難以搬運更加重了我的傷感。

後來我又搬過幾次書,終點站是到宋園,在淘寶上訂了一個書架,把最後一本書編好目塞入書架的時候心裡由衷希望這是它們的終點站。我老了我搬不動了。這種天真的想法持續了大約一年。它們怎麼會有終點站呢,如果我還沒有停下腳步的話。但我又怎麼會停下腳步呢。

書籍承載的文明大多數時候是扎根于土壤的,因為太過沉重,交流成本太高。但人是一直在行走著的。所以實體的書和人必然需要剝離。我在無數次滿頭大汗地搬運人類文明的過程中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一個讀書人如果真的想竹杖芒鞋輕勝馬,就應該看盡自己所該看的書。

或者買一個Kindle。

老馮直博的時候,也央我幫他搬書——把書從資料室,搬到博士生宿舍。用了中心的小推車,搬的都是大部頭。我沒有出力,只是在樓下一邊抵著門禁,一邊守著書。老馮叫我“司門”。蚊子很惱人,不一會司門的腿就變成了苦瓜,司門跳來跳去,科科科地撓。活並不辛苦,老馮自己搬了幾趟,遇到室友幫忙帶了幾本,就結束戰鬥。我們在晚風里走到麵館吃了麵,又去書店轉了一圈,各自回住處。

我并不覺得老馮畢業的時候會遇到搬書這樣的麻煩事。老馮皓首窮經,我覺得他以後會和加勒比海盜3中威廉的父親與船身合為一體一樣,他也會和書不分彼此。所以他必然不會走得很遠,去廢品收購站借一輛三輪車,快樂地來來回回搬運幾趟,繼續平靜的讀書生活。

老萌的書運來之後不久,老萌也搬來了上海,得空的時候來過幾次,每次走都帶很多書回去。我借給他一個小的拉杆箱,裝滿了走。如今還剩一箱半。馮小姐來拿過基本,也還留有若干,堆在老萌的箱子上。我走過時偶然看它們幾眼,猜想它們今後會不會繼續跟著主人漂泊,被壞脾氣的快遞員亂扔。

我還是保持著包裡裝一本書隨身帶的習慣,不過現在帶的是電紙書。

顏色依舊在,幾度大包紅

蕁麻疹來勢洶湧。起先放出偵察兵,胳膊上腿上零星兩個小點。我以為是蚊子叮的包,沒有在意,科科科撓一撓,繼續神遊。敵軍便趁勢大舉入侵,不過片刻脖子上胳膊上腿上全部淪陷,紅白起伏,交錯斑駁,且奇癢難忍。彼時恰好周、阿貔、老萌來訪,見我如此情狀,皆悚然,一致認為我喪盡天良才當遭此厄運,故唏噓不已。

蕁麻疹,故鄉土話“冷飯疙瘩”。顧名思義,受冷引發,皮膚上有塊狀凸起。說到蕁麻疹,我的職業病就由不得我不我吐一會槽:“蕁麻疹”的“蕁”本來發音“qián”,後來大家都念“xún”,於是現代漢語詞典也順應時勢,緊跟群眾步伐,改成了”xún麻疹“,我卻覺得大沒意思。

睡了一覺起來,包塊已消,紅斑仍在,四肢腫得不像話。不管怎麼樣,總算是沒有惡化,而且腫不腫對我這胖子來說,其實也無甚區別。我坐在書桌前唱起歌來,外面電線杆上立著一隻白冠黑尾小鳥,背對著我,我唱它也唱。

因我的蕁麻疹是受冷引起,故一天沒有開空調。中午在沙發上將就午睡,醒來後臉上有異樣感覺,弟弟見我醒了,走過來看我,忽而嚇呆了——是的,我從他的表情里看出了驚恐。我跌跌撞撞到衛生間去照鏡子。

地圖,我的臉變成了一幅世界地圖。

既然已經踩著鼻子爬上臉,我還要諱疾忌醫嗎,明顯不能。低頭沖到藥箱跟前開始翻。過敏性鼻炎留下的幾顆抗過敏藥還在,吃下肚半小時後臉漸漸恢復原狀(顏色依舊在,幾度大包紅),身上也不再有前仆後繼的包塊。

都是狗弟弟不好,如果不是他怕熱,我也不會開空調,如果不開空調,我也不會得蕁麻疹而且還爬上臉。

黑白棋

滯澀。失去語言和言語能力。每天都絕望,像行尸走肉,只是心猶未甘。

小時候喜歡在文曲星上下黑白棋。黑白棋的魅力在於,看起來白棋數量占絕對優勢,黑棋只有幾顆的時候,其實白棋已經死了。寥寥幾顆黑棋,佔據的都是死角,無法被白棋翻白的致命地帶,只等白棋驚覺無黑棋可吃,便一步一步翻轉局勢,才數步便乾坤顛倒,奠定勝局。

現在的心情與發現自己的棋子佈滿棋盤卻必輸無疑的時候類似。淺人大約都是這樣悔悟的吧。

很累。

每天喝咖啡的數量曲綫上升,很快失去效力,完全變成一種好喝的帶有苦香的乳飲料。我甚至動了去買一個愛壓樂的念頭。最終沒有。我喜歡奶泡。愛壓樂造不出奶泡。愛壓樂也不願意幫我碾咖啡豆。我還是繼續拿著三年前豬頭送我的哈根達斯瓷杯子,用必勝客外賣的調羹,沖雀巢速溶喝。繼續當成一種好喝的,帶著苦香的,乳飲料。

目露精光

困倦和清醒一樣令人著迷。

連續幾天睡眠不足,於今天到達臨界值。中午沒有吃午飯,只在午飯時間到的時候飄然想,不如直接睡。中間夢魘兩次,其實大可不必理會,但因伴有噩夢,故不敢不把自己弄醒。在軀殼里尖聲大叫,狼奔豕突,腦子頂著天靈蓋,像是《瘋狂的賽車》里窨井蓋下面想要逃出下水道的黃渤。終於掙開來,仰面瞪著天花板,心臟狂跳。

手機鬧鈴響了半天,我才摸回書房。摁掉鬧鈴,在沙發上坐了一會,頭一歪又在沙發上睡了半小時。醒來後神采奕奕,目露精光,罪惡感洶湧襲來。

一直以來我信奉“生時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槿生姑娘接了一句“可是如果不睡很快就會長眠”),但是困不困是由不得我的,更何況我是一個非常不嚴謹自律的神仙,吃好吃的睡舒服的玩開心的總之就是感官愉悅至上,故我也分外能夠理解日本人拍《感官王國》的意圖。我以前以為我變得很嗜睡是因為我胖了,只要瘦下來就可以恢復神采,像貓頭鷹一樣蹲在樹上繼續目露精光。不過我到現在也沒瘦下來,而且天地為證,我又胖了不少。

這一系列的情況令我非常愁苦,我懷念以前上躥下跳身輕如燕、六點自然醒十一點倒頭睡的狀態。但我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夠瘦回去,精神回去,年輕回去。

我真的沒有時間了。

雨斷斷續續地下,下的時候沙沙沙,綿得很。窗戶外面的芭蕉樹淋得翠綠無比,如果不看旁邊的空調架子,不看樹下走過的穿睡衣、滿臉橫肉的老阿姨,那麼也是一幅雨打芭蕉的美景。這個夏天很快就要過去。

昨天去五角場之前,在小區門口的修鞋攤修鞋——我的藍色涼鞋上的蝴蝶結掉了,露出很醜的膠水跡子和兩截不應該露在外的腳趾關節。老爺爺在給一個北方口音的阿姨修一雙坡跟涼鞋,後跟磨壞了。老爺爺用矬子磨了磨後跟,從顏色近似的一塊塑料板上剪下一小塊來,貼在鞋跟上,等膠水乾的間隙又來給我粘蝴蝶結。老爺爺周圍有好多好多工具,捆在自行車上的巨大的鐵箱,鐵盒子里數不清的生銹的鐵釘,用皮帶固定在箱子上的飲料桶製成的裝錘子的桶,胡亂堆放的塑料板、舊輪胎條、揉成團的塑料袋……這些東西醜陋不堪,又無比實用。我看《小姨多鶴》之後常常疑惑爲什麽中國人非常不願意把自己的周圍收拾得符合美感一些。老爺爺穿著人字拖坐在這些工具中間,像個驕傲的國王坐在擁戴他的臣民中間一樣,隨手就可以翻出一件稱心的工具來輔佐他。老爺爺從箱子里掏出一盒子膠,用楔子頭撬開,再用楔子尾挑了一縷拉絲的膠出來,分別抹在蝴蝶結和鞋子上,然後攤在一邊。老爺爺又小心翼翼地蓋上膠水蓋子,并鄭重其事地用錘子敲了一下敲實。咚地一聲令我心中一驚,這聲音似曾相識,又熟悉,又絕望。

啊這就是無數次午睡淺薄夢境里的背景聲,窗戶外面的知了,車鈴,修鞋師傅的叮叮噹噹!那麼安寧,那麼無聊!日復一日,直到死去。

這種想法實在太叫人窒息以至於我常常就從這叮叮噹噹的淺水中站立起來了,濕漉漉,瑟瑟發抖。

半日閑

清晨的時候,夾在擁堵的車流里沿著南京西路慢慢淌過去。日照已開始有熱力,靜安寺的金頂變身小太陽,明晃晃地刺著立在馬路邊等綠燈的路人。出租車艱難地移動到華山路,百樂門帶著殘妝慵懶地立在靜安寺的身後。

行到北京西路,見到鄭世超,他給了我書展的票。我與他一同過了馬路,然後告別。他去衛生局,我繼續沿著常德路往南走。越洋廣場高大的建築和醒目的標誌在北京西路就能看見,以往常來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剛被太陽炙烤的路面開始被勤懇的寫字樓白領腳下的高跟鞋單鞋皮靴來來回回踩踏,整個南京西路都蒸騰起忙碌的氣氛——畢竟這裡是寫字樓王國。

我一點也不想掩飾自己對南京西路的喜愛。更不想掩飾對他的喜愛主要原因在於綠化帶上的植物。刷成白色的木柵欄呈現出北歐風格,裏面栽種若干種層次錯落的植物——隨時令有變化,每換一種都讓人眼睛一亮,賞心悅目。今天看到的是絳紅色高大的葉子植物,旁邊點綴矮小雪青色花朵,再往下垂下果綠色藤蔓。格調贊得讓人想不出詞彙來誇獎,只恨不知是哪位園藝師的匠心和妙手。

繆繆尚未營業,波特曼里的星巴克已經開始排隊,隊伍不遠處高教檯前的一位中國男士一手端著牛角可頌一手擎著咖啡落座,模樣頗類林保怡。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我從不認為這里是星巴克是咖啡館是波特曼就會有什麽豔遇或故事,但風景是一直都在的,就如旁邊那堵巨大的讓整個波特曼如山中仙境的水牆。

如果不是書展,我大約也不會有別的理由再次來到南京西路。波特曼對面的上海會展中心,俄式建築,戴顆小紅星,又名“友誼會堂”——也就不難猜她的年代——和大連的人民文化俱樂部差不多,友誼會堂也是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是中毛——哦不——中蘇友誼的紀念性建築。

老馮說內部穹頂上繁複纏繞的花紋他可以觀賞一下午。彼時我們正走過禮堂中心水晶吊燈的下方。書展已經開始,人潮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