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林

 從罩著相機的黑布下面鑽出來的時候,我的頭濕漉漉的像是在花灑下面站過。從上海到廈門,從上海到西安,算是誇父追日了吧。

6月5日晚上飛機飛往西安,楊先生也是5日晚飛往巴黎的飛機。於是在機場揮手告別。睡到西安……哦不,飛到西安,是夜裡十一點多。匆忙趕到同伴訂下的賓館,就在機場旁邊,六個人擠在一個套房。這時候就充分體現出戶外裝備的好處,防潮墊睡袋帳篷一應俱全,地上一鋪便可安眠。

早晨四點就醒了。天黑黢黢的,看不清有沒有雲。昨夜崇明的老師學生睡下後,我和rcy還有lu下樓又看了一下天氣,指星筆打在空中,有低矮雲層,本應在天頂的月亮卻尋覓不得。大家都惴惴,不知天亮後如何。

從賓館往機場趕。崇明的T老師眉頭緊鎖,半晌問道,太陽升起時高度角是多少?所有人全部傻眼。

地點是他們昨天比我來得早的同伴選定的,絕佳的觀測點。就在機場大門外,“西安”二字下面,一個尚未啟用的停車場,正對著東面,視野遼闊,地平線低於觀測要求。

更重要的是,後面就是機場,過一個小小的過道即可進入明亮的候機大廳,有衛生間,有飲水池,有必勝客,最實用的是用充電器,可以為我們的相機還有電跟續航。正是,進可欺身看凌日,退可去必勝客吃披薩。看,這就是城市文明不發達管理不完善唯一的好處,我們盡可以在這片沒有人管的地帶擺弄長槍短跑,對著遠處瞭望塔做校準,擱在上海恐怕早被人盤問一千次了。

可惜雲層一直很厚,太陽遲遲未現,從五點,到六點,我們眼睜睜看著低空云來回蠕動,錯過了凌始內外切的時間。崇明T老師帶著兩個學生,壓力很大,魂不守舍地打開Stellarium查看即時天象,又發驚人之語,“噫!怎麼金星也在太陽這裡!”擺弄器材的其他人都回過頭去默默看他。

去必胜客买了早餐,几个人味同嚼蜡地吃完,八點鐘的时候低空云散去,太陽終於出現。各自對準太陽拍攝。lu同學的日珥鏡很不錯,我们在他的日珥镜中看见了咸鸭蛋黄颜色的太阳和边缘瑰丽无比的大朵日珥。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得多,無非是十五分鐘摁一次快門,等待淩終。我沒有電跟,所以基本上是好不容易調好位置和焦距拍完一張之後,下一個十五分鐘就到了。除了太陽毒辣,其餘都可忍受。事後我打電話給芒芒,我說我終於明白你爲什麽那麼黑了。她默然良久,說,媽的。

淩始已經錯過,淩終內外切再不可錯過。快淩終的時候飄來一朵雲,嚇得我們呼吸都停止了,差點以為凌終也要廢掉。所幸那朵雲無心淹留,又飄飄然走了。

我用同伴的黑色外套罩住相機,在一片黑暗中操作,只有頭頂相機液晶屏上的小太陽有一縷微光。這種悶熱難耐的感覺真是令人自豪。很快我的頭就汗濕一片,像在花灑下面站過。相機也開始閃起高溫報警。我心裡想,我還沒報警你報什麽警,受著吧。

凌終外切之後又拍幾張太陽全景圖結束,從一片黑暗中鑽出來,兩條腿全部麻痹,頭上濕漉漉的,在太陽底下冒著蒸騰的汽。崇明中學的孩子支持不住中暑了,直接沖回機場坐在行李車上發呆。我掏出清涼油抹在他太陽穴和人中,又喂他吃了解毒片。他訥訥道,謝謝。

之後就一身輕鬆,崇明的老師孩子留在必勝客里歇息,我和rcy還有lu去了他們昨天去過據說很不錯的館子吃臊子面擀面皮和肉夾饃。

雖然凌始沒有看見,但總算是圓了一個世紀的夢想。

在舒服的軟臥車廂睡了八個多鐘頭。早晨回到上海,出租車經過長壽路的時候窗外傳來依稀的梔子花香。回到家裡空無一人,狗弟弟尚在寵物店,楊先生已去往巴黎。我放下行李,吸吸鼻涕,甩手去門口剛開的麵館吃了很嗲的大排面,雙份澆頭。吃得大汗淋漓,一如在昨天的烈日下。麵館里音響放著《夢醒時分》,我忍不住跟著哼起來。

發條蛙的憂傷

與行政有瓜葛。下午上課時,便有老師聽課。下課後老師叫我去走廊,說了一些話。

回來以後學生問我,老師,那是誰呀。

我說,你們的班主任呀。

然後我就開始發呆。

他們全都抬著頭看我,突然Bart說,老師你不高興了?

我驚了一下,說,沒有。

劉仰著頭,眨眨眼睛,說,老師,你沒有不高興嗎?

我笑道,沒有,真的沒有。我看起來像不高興的樣子嗎?

劉猶疑地說,不像。

我說,那就對了。

強撐快樂是很費能量的,我又開始發呆。他們都不說話了。

劉突然又說,老師,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我不知道爲什麽學生的心地都如此明澄,那一刻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心裡湧起很多很多感慨。

劉又說,你總是很開心,從來不累。老師你累過嗎?

沒有。我說。謝謝你,劉,我們開始上課吧。

生日快樂

到大悅城以後我在負一樓計劃去cold stone買一杯香蕉冰欺凌吃,裏面要有打碎的華夫脆和MM豆子。三公子電話里說馬上就到。於是我又為其買了一杯薄荷的。他到了以後服務員正在操作那杯薄荷冰欺凌,問他要什麽配料。他要了華夫脆和杏仁。我們一邊吃一邊上樓,我說上海幾家大的冰欺凌店,還是cold stone我最愛吃。聽說下午羅志祥要來,一樓已經開始佈置鐵欄杆。三公子領我上樓吃東西去,一邊走一邊掏出一包湯姆熊的角子,埋怨我不該遲到。因為他已經計劃好如果我十一點來他正好可以帶我去湯姆熊夾幾個娃娃,玩得餓了累了再上樓吃午飯。樓上餐館很多,我們走了一圈,看到外婆家,我很高興,我說你不是一直念叨外婆家好吃嗎,我還沒吃過。三公子於是從包裡掏出一張外婆家的排號單。

吃飯的時候三公子呻吟著自己一直一個人逛大悅城,從樓上走到樓下。我怪他太空虛,一個人吃飯其實是福分。我玩三公子的手機,手機里有他以前過生日被蛋糕塗了滿臉的照片。我佯怒道,好啊你過生日不請我。三公子緩緩道,你知道我生日是幾號嗎?

完了。我心裡一沉。試探道,5月7號?

5月17號?

5月27號!三公子怒吼道。

我看了看手錶上的日期,頓時凝固在那裡。三公子搖頭笑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莫名想到他說自己一個人在大悅城裡走來走去。

吃完飯我們去看電影,路過辛香匯的時候我指給三公子看,目前上海最火的川菜館子哦,不過我不喜歡。三公子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排號單,對我說,你喜歡的話也可以哦。

我忍不住笑了,勾住他的背道,你真是我的好基友。

三公子心細如髮,像個女生,樂於把一切都安排好像哆啦a夢一樣從口袋裡掏出來給你驚喜。就像在吃午飯的時候,他出去上廁所的時間里就成功收買門口電腦桌前小孩讓他借用電腦買了兩張電影票團購券。一邊上樓他一邊快樂地說,這張團購券還附贈一杯可樂!

電影院出來去夾娃娃。最終我夾到一個很小很小的龍貓。他很開心,把龍貓套在手錶上,走路的時候就甩來甩去。不幸最後龍貓手上提著的小包裹被甩掉了。三公子撿起來塞在褲兜裡。我相信他回去會修復成原樣的。因為他是三公子呀。

羅志祥已經在樓下簽售了。我們想要下樓,擠得苦不堪言。透過人縫只能看見羅志祥的一張頭皮,他在最中央飛快地簽字和握手。大概一秒鐘簽一下字,一秒鐘握一下手。路過拼圖店的時候買了一個地球儀拼圖。我央店員用禮盒包起來,店員找到的禮盒偏小,開了點口,為難地問我可以嗎。我看了看三公子,說,沒關係,反正收禮物的人也無所謂。

三公子笑得很開心。和六年前一樣。

三公子我的好基友,祝你生日快樂。

朝顏

從廈門回來的一周里都忙得像在做夢,除了上課以外還有課下與學生的交流也排滿了日程。昨天下午和安迪吳、米格潘以及另外一個眉修目長下頜尖得可以開汽水瓶的意大利男艾利士一起去看新上映的MIBIII,買票的時候他們三人只需出示學生證即可享受令人羡慕的折扣。米格潘一邊從臃腫的錢夾費力地掏學生卡一邊帶著笑意問我你有時候是不是很想做回學生?

有時候?我瞪了他一眼,一直都是!

其實米格潘比我還長一歲,在班裡想必除了朝鮮學生以外他是最大的。某天我趴在講臺上呻吟自己老了的時候聽見另一聲呻吟,米格潘一邊放下書包一邊說,不要說你老了。想想我吧。

我常常一邊走在仲春的校園裡一邊想,爲什麽這世上我有那麼多討厭的人,但對學生卻只有喜愛和欣賞。我曾對安吉拉說我從你們身上學到的遠甚於我教給你們的。安吉拉細細的眼睛裡盈滿了笑,她理解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我很樂觀,學生們都是通透的生物。

我猜想一旦一個人被標以學生的身份,身上就少卻有形無形的壓力和桎梏,比如來自生活中的和工作中的,從而也就能少卻很多令人生厭的品質。學生生活在校園,春有百花秋有月下有涼風冬有雪,小貓有人喂,知識被尊重,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昨晚有幾位學生過生日。熱熱鬧鬧的一個趴,然後是長達四小時K歌。我並不見得多高興,只是跟著人群一起坐在KTV里搖頭晃腦,途中Dan有短信來,說他也跟著以前的老同學在KTV,正喝下100ml56°的酒,心情不佳。我擔心他在午夜的五角場醉倒,想出去找他,卻被其他學生拉回。所幸兩點多我打車回家的時候,Dan短信告訴我他也回宿舍了。

Dan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日本人——靦腆有禮,漢語熟練,勤奮刻苦:這三種特質結合起來,再加上一副亞裔面孔,任誰也會賭日本人。但他偏偏就是美籍華裔。除了鴨舌帽衛衣滑板鞋有時候會提醒我們他是美國人,其餘時候他默不作聲坐在教室前排抬頭聽課的樣子實在讓人無法將他與自由國度聯繫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是他來我的班里旁聽,課下對我說他是低一級別的班裡的學生,但想插班到我的班來。最終行政也未應允他的請求,他表示憤懣。我問他是否在意分數,如果不在意分數只是想多學點東西的話,不妨遵從自己的感覺。他看著我若有所思,半晌慢吞吞地說,你和別的老師不一樣。我哼了一聲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和喬丹他們一起去看電影《Avengers》。我到電影院和他們碰頭的時候,Dan正與另外一位老師說話,見到我那位老師笑著說,Dan很挑剔的,他說別的老師都不如你。

我非常尷尬。Dan若無其事,像一隻水母站在那裡扭來扭去。直到我說,好啊你,你把別的老師惹毛了。他才有些驚慌,眼睛轉向那位老師,囁嚅半天。呆萌神態立刻融化全場。

Dan的QQ頭像是系統頭像,童花頭小女孩,問他爲什麽選女孩頭像,他只說很可愛。後來仔細看他,被鴨舌帽壓扁了的髮型也神似那個頭像,於是對他用女孩頭像也不感到怪異了。不過他最終自己還是決定換一個頭像。我提醒他可以自己上傳,他選了一個看起來像一把茶樹菇的頭像。他說不是茶樹菇,是靈芝。我說靈芝不是這樣細長的。他說,可以的,缺氧的時候就細長了。氧氣充足的時候傘蓋才會打開。

我不知道靈芝缺氧的時候是不是會變成茶樹菇。不過他說他瞭解蘑菇們,喜歡蘑菇們。包括fungi、mould、bacteria、virus。

有一次他問我哪裡可以買到半透明像面具一樣的太陽帽。我訝異道,在中國一般是老阿姨戴,你買它做什麽呢。他說很酷,美國沒有這麼時尚的東西。

我很無語,只好說,上帝保佑美國。

他很高興,回道,我們美國最最棒,維護世界和平和秩序呀麼喲嘿!

這樣一個呆萌的小孩,其實過得也比較混沌,父母為他安排好一切。大學里學了兩年化學又不想繼續了。總問我,上海有沒有什麽工作是比較輕鬆的。我想了想,說,也許有吧,公務員?

不過,在QQ上無話不說,下了線教室裡遇見,反而不知道說什麼,點個頭而已。下午去上課,見他坐在東輔樓的窗戶上,對窗外陽臺上的草木雨水發呆。聽見我腳步聲,回頭靦腆一笑。我靠在欄杆上,問他在想什麽。他說下雨了心情不好。我哦了一聲,也盯著外面被雨淋濕的花草看,半晌都無話。

保潔阿姨看過來,笑眯眯對他說,下來,數到三要下來哦。他又像面對老師一樣,露出靦腆不知所措的神情,把腿從窗戶里抽回來,在地上來來回回地尋鞋子。阿姨點點頭說,這才好。

我笑了,對他說,Come。然後轉身回到教室。

追日

廈門回來好幾天了,才有力氣整理照片、收拾行李,以及寫日記。

近二十個小時的火車,輾轉到福州。再到廈門。廈門大雨,觀食前途未卜,我們坐慢車的這班人馬驅車到預定的賓館,好容易找到預訂賓館的同伴短信上告知的“賓館北區”,被雨淋得淒慘。濕漉漉地站在敞亮高檔的海灣大酒店大廳,怪異這麼高檔的賓館怎麼只需要兩百塊一晚。然而前臺小姐卻說,沒有預訂信息。好容易搞清楚情況,原來短信上說的“海灣大酒店”是指我們預定賓館的位置在“海灣大酒店”的旁邊。出門左轉坐上電動車穿過逼仄的郊區小巷來到一個木製小樓。這是我們住的小賓館。立刻我們想到了《國產淩淩漆》中的鏡頭,周星馳執行任務被告知有賓館可住,到了富麗堂皇的麗晶酒店卻被告知沒有預訂信息,周星馳拿出紙條核對,前臺有禮貌地說您紙條上寫的不是麗晶酒店,而是麗晶大酒店,在對面。然後周星馳回頭一看是個破旅館。

所幸現實中的“麗晶大酒店”並不破,還有隻叫“阿豹”的薩摩耶。洗了澡就下樓覓食,意外覓得味道鮮美無比且便宜的烤生蠔。啖了九枚,十分的饜足。連目前廈門包括周邊所有城市天氣狀況都不樂觀都不管了。有美食就不算白來。

到晚上坐動車的一班人馬也到了,嚷嚷著要吃晚飯。帶他們去剛才吃生蠔的大排檔,然後自己回去睡覺。黑甜。我累壞了。

但早晨還是起得很早。靸拖鞋去吃早飯。路上看見同伴,同伴嘲我走路眼光四處亂竄。他們去周邊踩點了,表示傾世堪憂。我依舊無所謂,肚子里裝著九個好吃的生蠔,我已經滿足了。我真是一個很不著調的人啊。

下午去鼓浪嶼台灣小吃街,擁擠乏味不提。到了晚上卻意外在會展中心酒店發現上好的房間,陽臺外有超大平臺,十幾個人若住在這個房間,平臺剛好可以搭帳篷和擺放器材。只是最終有人用指南針定位到太陽第二天升起的地方會在不遠處吊車的後面,決定放棄此處,下樓海灘搭帳篷去也。剩下的人訂下房間,開始設置儀器。

對面就是金門。這裡儀器多,隨便一個望遠鏡就看得到對面。模模糊糊的標語,飄揚的旗子。恍如隔世。沖著對面怔忡良久。夜色沉降,廈門開始亮起黃燦燦的燈光,幾乎照亮了對面只有幾個小燈閃爍的小海島。

誰也不知道日出時天氣會怎樣。夜空中雲層蠕動來蠕動去。有人看到了心宿一和大角星,有人看到了土星。但不一會它們都被雲層遮住了。房間里床上睡了兩個人,沙發鋪開躺了兩個人,地上躺了若干。房間外平臺上搭起三個帳篷。我鑽到自己的帳篷里,在頭燈下把相機和腳架收好,卻不幸招來蚊子一枚伴我入眠。我噴了驅蚊噴霧卻把自己燻得有種錯覺以為第二天人們會在帳篷里發現我的屍體。但它對蚊子真的不起什麽作用,我被蚊子折騰到兩點多才朦朦朧朧睡去。但三點多就醒了,以為天要亮了。到四點多有人醒了,悉悉索索地起床、說話、擺弄儀器。我也醒來架相機。

真是奇怪,前幾天的雨水讓大家絕望得都想自殺。但偏偏今早天氣好得就像一塊玻璃,只有長雲一條,橫貫東方天空。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待太陽帶食而出,大家更開心了。因為太陽並沒有被吊車擋住。後來有人仔細想了想,覺得那個最終去沙灘的朋友是算錯了方位。而那個倒楣的朋友因在沙灘上拍攝,海拔過低,食甚的時候被那朵長雲擋住了視線。

我等在酒店平臺上觀測的則要幸運得多了。變成月牙的太陽在那條雲帶里悠然穿梭,柔軟的光線和雲帶一起織成了翅膀的形狀,在海上舒展,而海那邊,就是台灣。

太陽再升得高一些,就需要巴德膜了。走得匆忙,巴德德膜忘記做罩子,只好解下頭繩直接把巴德膜綁在鏡頭前面。事後檢查照片,發現百分之八十是跑焦的。不過沒有關係。飽了眼福即可。周圍高級儀器很多,時不時去他們那裡蹭一蹭,也很愉快。

食甚的時候太陽已經走出雲帶,所以我們得觀環食全貌,一陣歡呼。那心情真是輕鬆暢快,了了一樁心願。

雙雛

 路過超市的時候看見一個媽媽蹲在地上擺弄一個灰撲撲的東西,對身邊站著的小女孩說,它這麼轉來轉去呀,就把自己勒死了。我走過去一看,是一隻被繫住了一隻腳爪的小麻雀正在灰塵滿地的空調架下面撲騰。媽媽走開了,小女孩站在那裡對著費力掙扎的小麻雀發呆。我蹲下身把小麻雀撿起來,小麻雀立刻狠狠地叨著我的手指頭不放,生疼,我好不容易才撫慰它鬆開,右手中指上留下兩個印子。另外一個人家的大女孩也走過來,對我說,這個小麻雀是小女孩的媽媽捉住給小女孩玩的。正聽她說著我的手又被咬了一口,那麼小的麻雀,沒想到啄起人來那麼痛。

我編起故事來,小麻雀的媽媽找不到小麻雀,好傷心。大女孩想像力豐富,接著道,媽媽對小麻雀說你出去玩一會就要回來哦,但是小麻雀就再也沒回來了。小女孩不說話,只滴溜溜地看著小麻雀,不敢靠近。

我又信口胡說,你們聞聞,小麻雀身上還有媽媽的奶味。大女孩聞了聞,重重點頭說,我聞到了。小女孩也湊過來聞了聞,沒說話。

我繼續瞎編,小麻雀什麼時候捉住的呀?哦,剛才?看來它活不過今晚啦。麻雀這種鳥呢,離開媽媽就活不了啦。你們有沒有看見它的媽媽在找它啊?大女孩立刻說,我來聽聽。然後閉目凝神,半晌睜開眼,指著宋慶齡陵園的方向說,在那裡!麻雀的媽媽去那裡的肯德基吃東西了,我們要不要叫它過來?

我蹲了很久,汗都流出來了,回頭看了看夜色下的宋園,然後對她們說,好遠誒,小麻雀媽媽未必在那裡,應該在近處吧……你們看看後面那幾棵樹,可能在那裏面,對嗎?

我把小麻雀塞到大女孩手裡。跑到超市買了一把剪刀,回來心咚咚咚地直跳。我故作鎮定微笑著剪開了麻雀腳爪上的繩子。兩個女孩子都愣住了。我趕緊說,啊呀,你們快來,把手放在她胸脯上,她的心臟在跳誒!兩人趕緊照辦。我趁勢又說,她心裡跳得好快,她在想,我要回家找媽媽吃晚飯了!兩人細細的手指頭撫摸到了生命的跳,都顯出了驚異的神色。

兩個女孩子跟我走到後面的小樹林,我說,把小麻雀放進去吧。大女孩撲地把麻雀扔了進去,麻雀撲騰了幾下,就消失在視線之中。我縮著脖子等小女孩尖銳地哭叫。

不過沒有,小女孩還是不說話,還是滴溜溜地瞪著我。我只好繼續編故事,啊,我看到了,那個黑色的,大鳥,你們看見了嗎,是小麻雀的媽媽!她們猶猶疑疑,表示看不真切。我不耐煩地說,啊呀,有的,就在那裡……哎呀不好,她看起來好凶,好像生氣了!

我拉著兩個女孩後退了幾步,心有餘悸地拍拍胸,低頭對兩個女孩笑道,差點就被它媽媽啄到啦。小麻雀啄人都那麼痛,媽媽啄起人來,肯定更痛。

小女孩突然開口說了話,她開心地指著水杉的樹梢說,那裡有灰的鳥!

我鬆了口氣,說,對,那是麻雀的爸爸,他比麻雀媽媽可兇多啦!我們快回去吧,要不然被啄很痛的。你們看我的手。我給他們看我手上的印子。

送她們回到家門口,我拉了拉大女孩的手,對她說,你今天做得很好。然後我拔腿就跑了,跑到超市裡去躲起來了,買了東西以後也是繞路回家的。我虛構了一個呼喚雛鳥的麻雀媽媽。但護雛的母鷹是真的存在的,如果小女孩的媽媽發現我放走了她為女兒抓到的玩具,我到底會怎樣,我也不知道。

學生子們

某天上課前收到西堀同學贈與的禮物一小份,內有筷子兩雙,清水燒的筷架兩枚,櫻花形狀,玲瓏可愛。

和學生們相處,漸入佳境。課下印尼的吳疊了紙飛機一架在教室裡悠悠地飛,日本的本吉便說和日本的紙飛機不太一樣,說罷折出一枚據說是關東風格的紙飛機,非常尖銳,我於是拿來試飛,飛機在空中盤旋一圈,恰戳在正在旁邊看熱鬧的山本同學的肋骨上,他負痛,大叫了一聲。安吉拉小猴子和Aggy在一邊看得真切,都笑出了眼淚。

自從安吉拉在facebook上用當天學的新詞“一旦”造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句子“一旦我的家庭祖父來上海,感覺上十分高興”然後被我在後面揶揄說“千萬不要跟別人說你的漢語是我教的”之後,他們就開始樂於在fb上用新詞來寫狀態。“我要去冒攀岩這個險。”“你爲什麽總是拍這個椅子呢?它很誘人嗎?”

上午總算遇到了潘同學,他從來沒上過我的課。只是從別的老師那裡得知他因漢字瓶頸,遲遲無法進步,而學校裡漢字班開得太少,每週學時又短,老師不得已上課飛快,他說自己已失望至極。我為他尋了語伴一位,為他輔導漢字,剛開始也未知成效。今天他來上我的課,一直表現得很萎靡,課下如約與他說話。他認為學校里所有的老師教學方式都太過“中國”,就是填鴨式的,包括我的。我楞了愣,幾乎脫口而出,我不是這樣的。最後我建議他來我的E班精讀課上聽一聽,他最後也並沒有去。

下一節課是D班的精讀,我站在講臺上呆愣良久,最後很唐突地問學生我在教學上有沒有令人失望的地方。他們紛紛表示沒有。外國學生心靈簡單不諳阿諛,我稍稍寬心,告訴他們,一旦發覺任何問題,一定要及時與我溝通。課下泰國學生跑來說,老師你的方法很好啊。我感激地笑了,抱了抱她。心裡有點懷疑自己這種希望令每一個學生都滿意的追求是否不切實際。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決定再試一次。

淘書和弄堂

與老馮在豫園站碰頭,在尚不燙人的日頭底下慢慢移動到文廟去。晨光下的豫園附近沒有旅人和騙子,也就不那麼面目可憎:灰撲撲的日光照在空闊的街道馬路上,“上海老街”的牌坊恰好框進去了遠處的環球金融中心和近處街道的一排燈籠以及騎自行車摩托車匆忙上班的路人。

文廟路的路邊也有舊書攤,一路看過去,到文廟是八點。人已經擠得滿滿,太陽也開始烤著每個人的後頸皮,書商有的在打扇子報價,有的在搬書,總之是很忙碌。一頭看過來老馮挑了中國叢書綜錄,說話間竟然遇到蔡老師——以前在課堂上坐在他後面,只看過他的後腦勺,如今終於得見正臉,激動得話也說不全,“蔡蔡……蔡老師……”然後又各自散去淘書。

去文廟的路上我就在和老馮說,要是能碰見三會本的聊齋就好了。結果居然真的看見了,但不幸的是自己激動的神色被老闆看在眼裡,價格是砍不下來了的。蔡老師恰在身後,問我價格,而後點點頭說,還可以再說說的吧。我在攤前哼哼了半天,終於答應再加兩元抱走一本希臘神話的書。

掃完一圈是九點多,又回頭查漏補缺,老馮面對著五塊錢的西廂記猶豫良久最終未買。出門後又後悔了許久。此時我們已經選擇了和來時不一樣的路,穿過彎彎曲曲的弄堂回去坐地鐵了。

這是位於上海腹地的石庫門弄堂,斑駁老舊漚著雨水的牆上釘著乾淨的光明奶箱,半枯半榮的爬山虎漫不經心躺在石棉瓦的雨棚上面。雜貨鋪窗口很小,爺叔蹲在裏面聽廣播。不斷有人推著黑色的自行車從石庫門里出來,早市正在進行,餛飩店門臉上的鍋貼和煎餃上都撒著精神飽滿的白芝麻,賣鹹鴨蛋的攤頭上價格標籤旁邊手寫著“立夏了!”,賣蔬菜賣土雞蛋的人都很企望地看著走過的我們,賣魚的兩個漢子正在把一條條橡皮魚很隨便地甩在一籃子魷魚上面。強烈的令人放棄一切幻覺的生活氣息一層一層堆積在這些逼仄的小弄堂里不知堆積了多久,所以所有人的眼神才都那麼滯澀么。

不過居然有一家小店,在這麼現實的世界里,門口居然畫著很夢幻的卡通烏鴉,和那些雜貨鋪一樣小小的窗戶里,卻是擺著很多卡通小擺件。我那時候有瞬間的困惑,在這裡誰會光顧它呢。

不知好歹

天山茶城就在住處附近卻從來沒去過,今朝去是跟著茶社蹭茶喝。綠茶喝了猴魁——今年的春茶已經上市,且據說產量不大所以價格不低;然後上樓喝岩茶,碳烘北斗、正山小種、水仙、肉桂。最後又下樓喝了幾泡普洱,不知名的一塊磚茶,味道好得出奇——前幾泡略苦,但後味甘甜。

坐在一起喝茶就不免瞎聊,苔蘚地衣,大乘小乘,哈尼生牛宴,生物分類學,中文系歷史系,投訴上海移動……然後猛然想起是來品茶的,又靜下來微笑喝茶。

看見有趣的茶玩一件,是一枚辣椒上面臥著一枚極小的青蛙,蹼爪乾脆是金筆描繪于辣椒上的,可愛極了。想它日日夜夜被各種美妙的茶汁澆淋,能見到各色人等坐在面前,眼識一定不低了。我於是就赧然,如果說”知道好歹“是品位的一項重要指標,那麼在品味方面我一定是零分。我嘗不出茶的孬好,辨不出琴聲的優雅與滯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