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

被狐朋狗友們拖到護國寺去,吃了傳說中的豆汁“兒”和焦圈“兒”。他們為我端來一碗水泥色的粘稠液體,而後幸災樂禍地微笑,是一副等著看戲的表情。然而事實上我並不排斥那股嘗起來類似江淮地區腌鹹菜的汁水味道。

這是在北京最後一個夜晚,坐上38路公交車回師大的時候才恍然反應過來。我問他們哪裡有DQ讓我解饞,我突然非常想吃DQ的清香抹茶冰欺凌。他們說沒有。而我在車上看見了一晃而過的DQ標誌,那時候真想跳下車去買一杯碧綠的抹茶冰欺凌一邊吃一邊在燈火下面走著回去。我經常干這樣的事,但今晚不行,要回去收拾東西。

京師大廈的霓虹仍然亮著,南邊的紅綠燈還在交替閃爍。嘆一口氣,回房間拉上窗簾。

這自然不是與北京的永別,也不是第一次與北京告別,我自無需傷感,只是從未住得這麼久過,缺水的身體時時提醒著我的客居身份。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景行

早晨去得早,一般來講,坐下來背一頁單詞之後,教室里才會陸續來人。半小時后,也就是七點半的辰光,余光看見有人進來,回頭看了看,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心下略怪,班裡并沒有這樣年紀的學生。也未多想,繼續吃餅乾、背單詞。

又過了一會大門匆匆打開,進來兩個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員,老遠就喊,趙老師,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我於是恍悟,原來是趙誠先生。

趙老師笑一笑,擺擺手,說,我六點四十到了主樓102,沒有人,拿了份報紙,我就過來了。工作人員趕緊上前扶趙老師坐,趙老師連連拒絕,你們不要管我,這樣不自由。我自己走走。其間接到電話,笑著說,啊,對,我已經到了。嗯,我吃過了。啊,再吃一點?不能再吃了,我已經吃過了,再吃不就要撑了嗎。

工作人員四處忙著接電源,調整投影儀等設備。趙老師踱到我跟前,問我學校、專業、導師。一一作答,聊了一會,趙老師又笑著踱到別處。人多起來,偶爾回頭看看,發現老師在學生中間,很耐心地與學生說話。

老先生實在是少見的率真可愛之人。講座開始前照例是主持人介紹主講人,主持人是李國英老師,說了一大串溢美之詞。這時候我們都注意到趙老先生低下頭,很靦腆地笑了。

講座內容很多,趙老師讓我印象尤深的是一直保持很敦厚的笑容,眼神明亮,唇角上揚,帶著上了年紀的老者特有的從容和寬厚。偶爾回頭看大屏幕,念一段大雅天保里的文字,再回頭沖我們一笑,像展示了什麽至寶。那笑容實在是我所見最動人的笑容。

文字間有打印錯誤,老先生顫巍巍站起來,湊到大屏幕上一頓看,又湊到投影儀前一頓看。老先生講桌前有一個話筒,身上還挂了一個話筒,離桌到投影儀前的時候聲音就小了很多,工作人員又為他掛上一個話筒。老先生看看工作人員,說,哦,又要掛一個啊?走了兩步,被紛亂話筒線扯住,只得拽著走,一邊走一邊搖搖頭,這是鐐銬。

講座結束后老先生又說,我走得慢,大家先走。大家若不走,就是在逼我了。

糟吃糟長

這幾天盡是以垃圾食品為正餐。泡麵、餅乾、咖啡。中午吃的蓋澆飯很好吃,可惜的是雞塊有點臭了。

不過無妨,我是小豬,糟吃糟長。

下課後又忍不住拖著坦坦去盛世情掃書,回來路上遇到猴哥,他說,明朝請倷吃飯。

如是甚好,我想必可以吃些好的。

入秋

早晨有意識的一瞬覺察到有涼風帶雨星,還覺察到有個蟲子在我胳膊肘處爬過。爬起來到陽臺去,發現下雨了,灰色地面被澆成深色,路上鮮有行人。涼意順著小腿往上爬。

上午是唐作藩老先生的講課。主要講上古韻和調,舉詩經的例子,於是後半節課我有些走神,啊,眼看要入秋,我卻動了春心。

紙上隨意畫“詩經”兩字的篆體,卻忘記“巠”的寫法,只空空寫了一個“糸”,想了想,旁邊畫上一個簡筆劃的小人,爪子搭在“糸”處。然後拿給坦坦看,問是什麽“字”。坦坦看了半天,敬畏地搖頭。我說,這是一個小姑娘(我畫了小辮子)手裡拿著一串糖葫蘆。

坦坦頓時很鄙視我,沉默半晌,說,那你隸定給我看。

這不難,很快造出一個字來,左邊從糸,右邊上面一個倒“八”(就是小辮子),中間一個口(小人臉),下面一個介(當然是身體)。坦坦表示無語。我又拿筆戳戳坦坦左邊的大哥,問他,知道這是什麽字嗎。大哥眯著小眼睛,說,是你自己瞎畫的。我大驚失色,旁邊“隸定”的“楷體字”都沒迷惑他,真是奇怪。

坦坦說,他是李國英的學生。

中午一個人撐傘到校外東門去覓食。雨霧迷蒙,草木一片蔥蘢,葉尖不斷滾落水簾,雖然從褲腳濕到膝蓋,還是覺得適意,因為覺得復旦沒有如此好景致——在教九五樓往下看,滿眼綠雲如蓋,有山式的屋頂稀稀落落地掩映其中。

一個人在東門的成都小吃,面前一份氣味迷人的炒豬肝,和一碗飽滿周正的米飯。這真是美好的時光,外面下著雨,對面濕漉漉的少年噙著一根米線。

下午沒有課,睡了一會爬起來,懶懶散散地看書,晚飯的辰光沒有出去,叫同學幫忙帶了泡麵。我總是在下雨天的時候想到《我的老婆是大佬》裏面的一句臺詞,下雨天適合做兩件事,吃泡麵和做愛。

天色漸漸暗下來,到陽臺上吹風,這裡視野較好,能看到較遠。南邊紅綠燈交替閃爍,車輛來回碾過水窪,濺起滿世界的水聲。

困倦

上午在王奶奶的課上昏睡不醒,中午回去狠狠睡午覺。兩點鐘鬧鐘響起,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幾時幾刻,大腦清醒過來,身體不願醒,軟綿綿癱在床上,像生了一場大病。

朦朦朧朧,頭髮也沒梳就拎著包往外走,在路上遇見淡淡,伊還是春風拂面的樣子,面容清俊。看見我迷糊成這副囧樣,建議道,困的時候喝幾口水,能緩解。我問伊,你中午睡了嗎?伊搖搖頭,深沉地說,我睡不著。

結果是下午我緩過勁來開始精神抖擻地聽李運富老師的複合詞生成方式的時候,坐在旁邊的淡淡睡得很香,快要吹出鼻涕泡。中途醒了一次,我問伊,要喝水伐?可以緩解……伊搖搖頭,緩解不了,不要吵我,我再睡一會。

醒來後爲了“緩解”,又剝奪我半條夾心水果糖。

推銷

太乾燥了,嗓子煙薰火燎,每天早晨起床會在鼻孔裏面挖出很多乾結的鼻頭污。於是拼命喝水,還是渴,而喝太多水的副作用是……上課上到半截不得不從狹窄的課桌和人中間擠出一條道來去上衛生間,動靜很大,紅著臉道歉,過一個人就道一聲,不好意思……

五樓在裝修,四樓在消毒,三樓門擰不開。到二樓才得解脫。悲歎,難道下次要坐在過道邊?或者儘量少喝水?貌似兩者都做不到。

上午是江藍生老師的課,還聽下去了;下午是王寧老師的,基本上腦細胞都忙於安撫焦慮的膀胱,無暇聽課,沒有收穫多少。

課上問了些問題,中午在一樓大廳遇到出來的老師們,過我身邊時我欠身行禮。江老師對我好像有點印象,於是問我學校。這次沒想到“大臉大學”這一層。

回頭見淡淡在笑,伊說,你很善於推銷自己。

當下面露不悅。昨晚宿舍里聊天時舍友無意說道我“不算低調”,已讓我困惑。今日淡淡如此評價,我更加摸不著頭腦。本來講座上提問,是學生再正常不過的行為,現場提問遠非我一人;課下遇到老師問我學校專業,也並非是我故意招惹,又何來“推銷”。

窮追不捨實也無益,其實俯仰無愧便可安眠。我只是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淡淡其實是極可愛的人,晚上一起逛了書店,購書六種,又一起踱到北門,踱到西門,踱到南門。看到蘭州拉麵,吃了晚飯。淡淡性格相較于我來說,是恰恰兩極,伊是溫和並且寬厚的人,很少表露情緒,只是溫溫笑著,小聲說話。以至於我常常要大聲說,啊,你說啥?

插播一條剛剛收到的新聞,昨天早晨我被開水燙了。旁邊女生問道,沒事吧。在劇痛之下我還是很從容地回答,還行。放在冷水里沖了片刻,沒事人一樣走了。只是腿上現在還有紅印。真是悲慘。

狗不理

口渴的感覺伴隨始終,喝多少水都不管用,痘子瘋長,口唇開裂。驀然一陣風吹過,一嘴的沙。北京固然涼爽,而我開始懷念濕熱的,我的南國。

上午是某司長的講座,內容無非是推普、推簡。講到最後我覺得自己眼眶充血,尤其是說到繁簡字的時候,我忍不住在紙上寫下,不要恨你的對手,因為恨會讓你失去冷靜。學生提問的時候我忍不住嗷嗷舉手,問了兩個頗具火藥味的問題。某司長笑顧左右而言他,先說我的問題“具有挑戰精神”,是“認真聽了”的,而回答問題時又王顧左右了。講座結束后往外走,被他叫住,問我學校、專業。我張嘴差點說成大臉大學,後來反應過來自己是復旦學生。

回頭和淡淡說話,淡淡說我不該這麼說他,他也很難。我嘆一口氣,幾欲流淚。但在淡淡面前忍住了,怕他笑我矯情。

不過被問及學校專業的時候,還是略略膽寒,難道伊要跨省追捕我?

下午是碩士生自由交流,到一半我溜了。因為某公、歐陽還有小鹿在小東門等我。

一起在護國寺吃了“褡褳火燒”,某公介紹的地方,還有麻醬拌的茄泥,還有叫做灌腸的,實是土豆切片油炸,沾蒜汁。都好吃,啊嗚啊嗚吃了很多,而小鹿居然沒有胃口。伊這麼胖的人,居然沒有胃口!不過不能怪他,他下午和歐陽一起吃麵。歐陽自然是黛玉的口腹,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伊於是一人撐下一有四分之三的麺。

後來又逛後海和西海。楊柳扶風,野鴨島上的鴨子成群結隊,黃頭小鴨跟著大鴨游來遊去,十分有興味。

路上我遇到奇怪的事體,遇到溜狗的,拍手和狗打招呼,狗卻看也不看我。最後得了一綽號,狗不理。

“條件很好”

王寧、郭錫良、陸儉明、胡明楊、李運富……這些牛人像走馬燈一樣為我們完成了一天的講座內容,應接不暇。郭老師比想像中年老很多,但目光如炬;胡老先生是研討會當中年紀最大的教師,但口齒清晰,思維開闊。陸老師一如既往的精神,因耳朵不好,邁著一雙長腿在學員中間走來走去。

北師大目前的生活條件讓我對復旦感恩戴德。伙食很尷尬,價格不便宜,味道不算好。水房和廁所都是公用的。超市里沒有鮮奶。生活指南上說女生十六樓的浴室“條件很好”,滿心歡喜地攜用具去汏浴,發現簡陋得一如八十年代。大臉浴池大學被我視為高校浴室至尊,環境優良,有蒸汽房,可以搓背。唯一缺點是人太多。復旦北區浴室除了沒有蒸汽房這個致命傷之外,一切無可挑剔,價格便宜,水溫可調,有隔間,人再多也不會出現排隊等花灑的情況,而且充分照顧研究生作息,四點到十一點。

這麼一對比,我從此覺得,復旦的生活條件實在是安逸得讓我不好意思再虛度光陰了。

第一天

我越來越宅了,證據在於我居然懶得從上海挪步到北京。若在往常我肯定會很興奮,新生活讓我充滿嚮往。而我如今卻不耐於大包小包的輾轉,不耐於適應新的宿舍、臨時卡,以及食堂,不耐於方格棋盤一樣的城市地圖。

於是戚戚地在簽名處寫下:“暫別!年糕蟹!暫別!酒糟鰣魚!暫別!上海!”

火車廂格子間里,對面坐著一對父女,起先兩人的親昵讓我誤以為是大叔和洛麗塔,後來發現兩人容貌頗類,就暗笑自己的邪惡想像力。開始心存警惕,後來發現這父親說的是上海話,就放鬆下來。可是父親和女兒說話卻只說普通話。哎,但願這個小囡囡長大后會改過來。

北京天氣不如上海炎熱,大清早我居然冷到拉肚子,當然也可能是肯德基的早餐太抽象了。其實上海縱有千般炎熱,依舊是眷戀它的。

很疲憊,下午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但幾乎每隔一刻鐘就會被短信或電話叫醒,內容多半是,“你來北京了?怎麼也不聯繫我。”“到啦?過兩天找你玩!”“什麽時候來的?快來請我吃飯。”

睡到五點多爬起來去吃飯,找了半天找到食堂,看到五塊錢一份的菜和一塊錢一份的米飯,驀然眼睛一黑,有一種回到大臉大學的錯覺。這時候真正熱淚盈眶,對復旦的北區食堂充滿了感激。以後發達了,一定不忘記給北區食堂捐一層樓。

喜宴

灣灣送走了,再去看它的時候它已然很冷漠,不情願地被我抱在懷裡。它長大了一些。

昨天中午和下午都在港匯五樓,興致盎然的Q教授,以及一幫精力充沛的大男生,語速飛快的上海話(中間夾雜帶尖團的嘉定片上海話)。後來叫來小猴子,他居然融入得很快。

若我肯認真努力地學滬語,恐怕也不會瞪著眼在紛亂的語流中摘取能夠理解的零星字句。

晚上在斯波特,大叔的婚禮。大叔在這天實在是很帥氣的,我驚訝于這個平時悶聲不響,總是把明道袍穿得很乏味的男人穿上西裝后居然那麼瀟灑,大步走路的時候領帶飄飄,眼鏡框閃著飛快的光澤。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朋友的婚禮,這是否意味著我慢慢在走出一個年齡,真正站在了青春的尾巴上。同時也深覺參加朋友的婚禮是由衷快樂的。桌邊坐著是很久未見的故人和從未見過面的友人,相談甚歡。

可我卻覺出一絲苦澀的滋味,總覺得喜宴其實就是眾人拿刀叉享用新人。號稱最幸福的人,在這一天里其實是最受人擺佈的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向前推著,身不由己,連幸福都是被施與的。

所以看見大叔低頭親吻他漂亮的新娘子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那動作帶點決絕的意味,突然覺得那背影很孤單。

大概是在那背影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