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

驀然驚覺,和豬、猴子的世界開始偏離。她們聊時裝、皮包、Itouch。我不明白為何她們總是對我不以為意的東西發出長時間的驚訝,例如我的品位,例如我的身材,例如我的婚姻。而我更不明白為何自己開始斤斤計較。

戇戇沒有了,也許和小仔是一樣的結果。我走在奶奶家的樓梯道裡,強迫自己不流淚。對小仔是長時間綿延不絕的想念,對戇戇是深刻的愧疚。如果不是我們,它可能會在上海某戶人家里過著溫暖香甜的生活。

我再也看不到它,就像小仔一樣。它們都只留給我照片若干。

後來呢?後來是,激烈的爭吵。暴戾的嘶吼。強迫自己咽下的淚水。

這座城市值得我留戀的愈發少了,每一處都生長劃破我肌膚的荊棘。可我還是得活著走出去,這片瘴氣密佈的叢林。

慢慢變淡

身在合肥的夜晚,輾轉反側之間又想到了小仔。心裡無意言表地哀戚和惶惑,非是思念成疾,而是心里清楚地曉得對於小仔的記憶正在慢慢減淡。我逐漸忘卻它的模樣,忘記它調皮兇悍的事蹟,忘記它與我在一起的辰光。我甚至開始懷疑,小仔它是否在我的生命里出現過。

它離開,還帶走事關它的回憶,這是它預謀已久的事情吧,事先準備好信封和郵票,在它離去的這段辰光里,陸續寄走我心裡種種事體,毫無商量的餘地。

春節

今年春節,如願大雪。雪地上堆積斑駁的爆竹碎屑,白色、污色、紅色、鐵灰。

依舊是心緒不佳,到奶奶家也沒有放鞭炮,因小仔不在的緣故,弟弟妹妹們都有些不知該做什麽的感覺。

一過年就不開心。在滿桌狼籍中沉默地往胃裡填塞食物。

心裡覺得很絕望,置身于嘈雜的人聲中間,腦子嗡嗡作響。

其實對過年是有憧憬的,可以看見若干想看見的人,但總體來說讓人疲憊。譬如為討得阿婆歡心,強作笑顏裝瘋賣傻,二十三歲的人在阿婆面前總要表現出六七歲的呆傻模樣,因阿婆最寵我,總愛看我熱鬧;再如強迫自己去親吻並不喜歡的未來的表嫂,只因不讓第一次來我家的她感到局促;再如對著一桌色香味俱不美的菜肴大快朵頤并不斷點頭說好吃,只因那是大姨花了好幾天時間做的一桌年飯。

但這實在太累,究竟要到幾時我才可以不用受這樣的折磨。

我更不要被人拉來評頭論足,甚至於我的伊也被拉進討論的話題。我多么希望他們不喜歡我的伊,不討論我的伊。這樣我的伊,才真正是我的,不是他們的。

過年是好的,我曉得,我曉得,只是我何時能與伊一起過年呢。——只有我與伊,微醺時分,伊從後摟抱著我,在陽臺上看遠處小小的煙火。立此存照,算作我的一個夢想。

小仔

那個大風在窗外呼嘯的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要進行考研信息確認的晚上,我坐在冰冷的樓梯道臺階上,心裡祈求上天讓我的悲傷快快過去,對小仔的想念和憐憫像利爪,狠狠攫住心靈,讓我窒息,連放出哀聲痛快哭泣的力氣也沒有。我想,會的,也許會過去的,也許時間會治好小仔離去以後在我心裡投下的巨大空洞,汩汩流血的巨大空洞。

最後一次見到小仔,差不多是08年年初,要上學去,與床肚下的小仔告別,它仍舊與以前一樣,一到晚上就趴在床肚下生悶氣,不願出來。知道它再也回不來,是08年11月,考研信息確認的前一天晚上,這個消息帶給我第二天整天的腫眼睛,并留在了准考證標準照上。可是它離開這個世界,也許是08年6月中旬。

我以為時隔兩年,我就會慢慢淡忘它。但是恰恰相反,思念越來越深。我至今滿懷希望、滿懷絕望地相信,它可能終有一天會出現在我面前,還是像往常一樣,我給它梳理脖子下的毛,它就會萬分驕傲地昂起頭,努著地包天的嘴巴,好像我在為它戴勳章。爲什麽,爲什麽想念就像酒,時間越長,越纏綿難解,滿心浸泡燻然的苦澀,和戀戀不捨。

我終有一日會見到小仔。我還是這麼相信。似乎不這麼想,生活就充滿絕望,生命的盡頭也是黑暗恐怖。我有時候甚至想,其實死亡並非那麼一無是處,至少小仔也許就在那一頭等我。或者我們終究會在那一頭碰面,它仍舊是記得我的,它是我抱回來的,它的名字是我取的。

可是我一次也沒夢見過它,我的小仔。那個大風呼嘯的晚上,我抽泣著入睡前,祈求它入我夢來,可是那晚夢境紛繁,獨獨沒有我的小仔。我以後也沒有夢見過它,小仔你爲什麽不願回來看我,還在氣我丟下你去了大連嗎。

我不要再養狗了,因為我家小仔若風塵僕僕地回來,卻看見我家門口蹲著陌生的狗,一定會傷心地離開。

小仔,我仍然要說,你的離去是我的災難。有時候我站在狗市茫茫然不知所歸,那裡有那麼多那麼多可愛的狗,這世界上有那麼多那麼多可愛的狗,可是沒有一隻是你!這世界上,沒有一隻狗,是你!小仔,如果有來生,做我的長子好不好。將來我會把我的長子,取一個小名,就叫小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