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馨兒

以高價利誘我接下這門難搞定的課。跑到幾十裡外的蘭喬聖菲,給一對美國夫婦并兩個男孩上課。也許是標準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房子里堆滿中國傳統物事,朱家角買的畫,城隍廟請的符,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大雕花櫃子,還有束之高閣的兔子燈。兩個幼兒分別六歲、三歲,皆是甯馨兒,可愛大方不做作。起先撳門鈴是長子開的門,赤足,穿T恤短褲,露出大大笑容,向我問好。幼子年歲尚小,窩在沙發里看電視,看見我就躲在枕頭後面。哥哥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說,快出來,不要害羞。我們一起去學中文。其間與大人說話時,他在一邊玩,不留神跌一跤,小汽車摔得老遠,聽見響聲我們回頭看他。他立刻站起來向我們擺手,說,我沒事,我沒事。

大人對小孩說話時用友善的商量口氣,對待小孩像對待大人一樣認真。忍不住喟歎一把。

溜冰

新學生Bievre美豔驚人。皮膚姣好,眼窩里深藏著的眼神迷離又溫柔,最難能可貴的是她身材矮小瘦削卻豐乳肥臀,將襯衫和開領線衣撐得風情萬種,又是歐萊雅營銷培訓師,是個幹練又魅力十足的OL。和法國人相處是很愉快的。尤令我驚異的是她的表情動作和讓神似。偶然一個撇嘴,一個揚眉,一個“哼”,一句“啊咯咯”,都是讓的翻版。問她是不是里昂人,她說小孩現居里昂,家鄉距離里昂一小時,也在南部。

其間她說,“你的英語真好……至少比我的中國同事們好多了。”起先我很高興。但是後來又開始惶惑,歐萊雅的中國員工英語有多好呢。

下午給保羅上課。看見一隻蚜蟲停在他光溜溜的頭頂,我想起小時候看見的一幅漫畫,一隻蒼蠅在一個光頭腦門上溜冰,於是忍不住大笑,笑出眼淚。他察覺出不對勁,伸手去拍腦門,蚜蟲順勢跌進四周的“鐵絲網”。我忍不住說,人家在溜冰,不要打擾人家。

他低下頭去,難過地說,我以前的老師都不會嘲笑我。就你嘲笑我。我要換老師。

我說,Oh, bite me.

作男

給保羅上完課想到接下來是穆罕默德同學,就頭皮一麻。但今天居然很好,相安無事。整堂課說茉莉花革命。他手舞足蹈,大贊中國目前形勢大好。最後問他學漢字的打算。他他準備自己學。我委婉建議他跟著老師學,較為系統,有理據性。他最後同意讓我試講。於是選擇了“取”,為他講上古戰爭士兵割取敵人屍體左耳云云,他乾脆地打斷,拒絕了我的邀請。他認為,他記一個字已經夠累,不想再記一個故事。

我大驚失色,我從來沒從這個角度去想過這個問題。

我無言以對,半晌搖頭說,你可要想好,你在浪費一個優秀的資源。我不認為公司里還有比我更適合教你漢字的。他微笑說,我更樂於你給我上口語課。但我會給你每堂課十分鐘幫我在漢字上答疑。

這是表揚呢還是委婉地托詞。我一時迷惘。但不得不承認這太藝術了。只得笑著把簽課表收好,對他說,好吧,這個你自己決定了。

下午遇見了先前給他上過漢字課的老師。她大倒苦水,穆罕默德?你說穆罕默德?那個作男!

笑話

我一向比保羅來得早。今天頗有些早,上樓放下包又想回樓下買杯咖啡。於是隨手開窗通風,而後出門從左手走廊走去電梯間。波特曼西峰公寓是環形的,中有空闊庭院和一個小花店。到電梯間遇見從右手走廊走來的Leslie,告訴我她剛才遇見保羅朝教室走去了。我只得返身回去,看見保羅西裝筆挺站在教室門口等我,胸前別著蒲公英形狀的UK小徽章。我氣咻咻地說,我恨你。平時都不來那麼早的。今天幹嗎假裝勤奮。

保羅憂傷地看看我,又看看開著的窗戶,說,窗戶是你開的?

是,空氣不好我換換氣。怎麼了。我依舊沒好氣。

啊。我來的時候看見你不在,又看見窗戶開著,我以為你跳下去了。

挫敗感

應小穆要求,給伊講一講幾種連詞介詞。回身寫板書的時候心裡非常倦怠,覺得已然失去給他上課的動力。而對他提出的問題也覺得沒什麽可講的。講到一半問他有沒有聽懂,他搖頭說沒有。我於是調整心情,奓著精神為他換一種角度重新講一遍。他又陷入沉默。我問他,聽懂了沒有?他點頭。問他,還有問題嗎?他搖頭。

我看看黑板,想了想,放下筆重新坐回座位,忽而對他說,我覺得很有挫敗感。

他有些詫異地看著我,問我爲什麽。我聳聳肩,撇撇嘴。說,我自認專業、資深、夠牛逼,但以前從未遇到過像你這樣提問的學生。

他說,那是因為他們都不喜歡提問。

我說不是這樣的,我的學生都很喜歡提問。

他說,不,他們不喜歡。

我說,那是你們班教上的學生吧,反正我的學生喜歡。

我又說,我喜歡學生提問,你對我是個很大的挑戰。但是感覺好像沒有讓你滿意。

不不不。你做得很好了。他微笑著說。事實上很多老師甚至面對我的問題不能給我一個回答。

你這麼認為?我說,我自己都不能滿意。我的衣服都汗濕了。(很高興用到TBBT里的句式“……I was sweating through my T-shirt.”美劇實在給力)

美貴花

穆罕默德同學一邊上我的課一邊當著我的面找客戶經理談話要求換回原來老師的這種行為讓我很有挫敗感。我不想用“他很作”、“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來解釋這場慘敗。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能夠有學生能夠拒絕得了我。即便還沒簽課的時候Zoe就說他極不情願換老師,比較難纏,我依舊鬥志滿滿,像要吃巨烏賊的抹香鯨,流著涎水在波特曼里搖頭擺尾。

兩節課下來我就承認自己敗了。他聲稱自己沒有什麽忌諱,又對一切話題不感興趣。今天上課前又遇到另外一個給他上課的老師,兩人沒有及時接到通知,時間衝突。那位老師臨走前說,他要是實在不願意你上,我就過來。這句話讓我十分沮喪,同時對穆罕默德萬分痛恨,這奇怪的人,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老師。但是待小穆同學到來,看見他寬闊的額頭,想到額頭下包裹著一塊擁有無與倫比的語言天賦的大腦,我又轉而心生惋惜,如果能夠長期愉快地教這樣一個聰明的學生該是多麼好的事。

唯一可道之處是今天情人節——對,今天是著名的瓦倫丁節,我就和一個穆斯林在一起過了!——我教他“玫瑰花”,我發誓自己發音標準,但他還是自作聰明的點頭,對的,對的,beautiful&expensive flower。我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由點點頭,美貴花。美貴花。又美又貴的花。

然後他抗議,不要說情人節,不要說動物園(我告訴他我昨天去了動物園來著),不要說食物,不要說交通,不要說城市。我想他大約是討論這些話題起膩了。

好吧,於是說了半個小時的東歐劇變。

波特曼里的故事

波特曼實在是個好地方我現在愈發愛它。星巴克不是人滿為患的,稀稀落落的座位上坐著的色目人看書看報喝咖啡,反正沒有人帶著筆記本在那裡上網(我到現在也沒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麽心態,實在是土斃了)。隔壁的Chaterhouse常年浸染星巴克的咖啡香,很是小資的港式書吧,雖然轉了一圈沒有看見喜歡的書(看見基本英譯的中國小說,蘇童的河岸,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神馬的),但是覺得以後會遇到罷。我問保羅有沒有在裏面買過書。他想也沒想就說,太貴了。

負一樓的CITY SHOP則是饕餮的福地,進口食品日用品超市。今朝買牛排兩塊,雞肉糜一盒,橄欖油一瓶,蘑菇芝麻汁一瓶,迷迭香一小罐,蘑菇并黃油、奶酪、淡奶油若干,回去做了雞汁奶酪土豆泥,奶油雞茸蘑菇湯,紅酒牛排。大贊一聲,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今天上課的時候我看著穆罕默德,心裡想,他一定煩透我了。哎這真是我很失敗的一門課。

昨天聽見他在詢問他以前的老師的名字來著。Zoe早就跟我說過這個學生非常不情願換老師,所以還沒上課我就已經充滿了挫敗感。他不苟言笑,常常冷場,對我的玩笑也是沉默應對,令我囧迫(……怎麼會打出來這個“囧”)。昨天問清楚情況,他說他沒有什麽敏感啊隱私啊之類的話題,什麽話題都可以聊。今天我說我們說說飲食?你愛吃什麽?

他說,我們換一個話題可以嗎?

保羅昨天說他在中國很有感觸的一點是領導們喜歡下面人鼓掌。熱戀歡迎。啪啪啪啪啪啪。正式開幕!啪啪啪啪啪啪。出席會議的有……啪啪啪啪啪啪。他學得惟妙惟肖,我忍不住大笑。而後他又說,我的英國同事有的剛來中國,不諳此道,有的時候臺上中國領導,台下英國來賓。領導說,熱烈……歡迎!而後一陣闃寂。

我說,那保羅,你會配合他們嗎。保羅說,當然,當然,我瞭解他們。

動物們

去年小姨家門口出現一隻飛不起來的信鴿。腿上有數字,查了查,是安徽的號碼。上網詢問,也沒有人來認領。這種迷路的信鴿有很好聽的名字,叫天落鳥。大姨說那麼就給她養好了,哥哥在家也好有個伴。哥哥以前也養過兩個鴿子,後來吃掉了。

我聽了很高興,總算有個歸宿,交代他們用玉米喂,不要喂大米,會拉稀。今年回去,表舅送來一隻巴西龜給阿婆。阿婆很高興,說秋石喜歡,就給秋石。我說還是給大姨吧,讓哥哥在家里養。後來想到那隻天落鳥,問哥哥那隻鴿子怎麼樣了。

答曰,吃掉了。因為不會飛。拋起來都不飛。

然後哥哥又說,不過殺掉以後才發現爲什麽飛不起來,翅膀下面有根繩子,不知道誰綁的。

我心裡痛得不行,幾乎要大吼,臉上卻很平靜。臨走前把巴西龜帶走了。沒有給大姨。巴西龜坐著動車二等座的座位來到上海,現在我腳邊爬來爬去。

Holy…

前幾天Zoe告訴我新學生名叫穆罕默德的時候我就頗有些憂心忡忡,因為記得在休息室吃午飯的時候聽別的老師提到過,潛意識里覺得穆罕默德這個怪名字就是經常在公司里出沒,那個聲勢浩大的粗胖黑人。

今天下午和保羅提起,憂愁地說,下午有新學生,名叫穆罕默德。保羅說,事實上這個名字很普遍,叫穆罕默德的人很多。光學校里就有好幾個。我笑道,好奇怪,好像在教先知。保羅也笑,說,是不是有點【根據相關法律法規,該短語未予顯示】。我問,是否叫穆罕默德的都是穆斯林?保羅點頭。我於是愈發憂愁,那麼我在他面前是不是就不太好老是喊什麽“Oh my god.”"Jesus crist.""Holy Jesus."之類的了。保羅頷首,詭異地笑道,I‘m afraid not.

而後開始講課,他總是記不得“旺”的聲調,我於是循循善誘,從旺旺食品說到狗叫。他故意找茬,說狗不是“旺旺”叫的,是woof,woof。我於是又展開到關於建築傾圮的聲音,中文里是“嘩”,英語里是crash,雖然大相徑庭,但聽起來都可聯想到倒塌聲。不過開始我忘記了crash,說成了crap。保羅立刻糾正了我。我於是道歉,而後又想到我有時候會念叨的“Holy crap”,於是問他crap是什麽意思。保羅又做出經典的幽然表情,說,大便。

What?我以為我聽錯了。

大便,和shit類似。保羅又說,而後補充道。這句話你也沒法和穆罕默德說。

我大囧,我一直以為crap是類似于Jesus、God之類的“專有名詞”!——把世界第一大宗教得罪了。

不過為啥不能和穆罕默德說,crap又不是什麽跟宗教有關的詞。我問保羅。

不不,不是crap的問題,是holy的問題。保羅說。

 

保羅上完課之後緊接著是穆罕默德的課。和我記憶中的大黑胖子是雲泥之別,居然是個非常帥氣、梳大背頭、磁性嗓音的瑞士人,說法語。最要命的是他的漢語口音非常地道,讓人不敢相信他只學了三個月的漢語。

他告訴我他是穆斯林,於是在瞭解情況時問得多了一點,問他是否有禁忌,有沒有不可以問的隱私。他表示不解,覺得我太多心。他說他不是一個敏感的人,他是個很開明的穆斯林。他不知道“開明”如何說,反反復複告訴我他是open-mind的。我趕緊解釋,說,至少在中國還是比較敏感的。有個作家因為得罪了穆斯林被殺了,by our gov。他立刻拍拍他的皮包,說,放心,我不會把你殺掉的。我包裡沒帶槍。——這回我又把世界第二大宗教得罪了。

除夕

在不厭其煩的爆竹聲和喋喋不休的CCAV主持人作嘔的嗓音里看完了一月《收穫》里的長篇,王安憶的《天香》。不抬頭地看完幾十萬字,最後看到括號里的四個小楷體字,未完待續。頓時眼前一黑。上網查了查,要連載三期。黃永玉的小說連載看起來聲勢委頓下去不小。

瑞瑞,方才想起,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把我的朋友的一篇祝辭送給你。這是她寫給孩子們的新年祝辭。這不是對你的期盼,請不要有壓力,這是我希望為你實現,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我是個很失敗的姐姐。我甚至沒法在今天,你的生日這一天,給你打一個電話。原諒我年幼時對你的欺侮和氣盛時對你的羞辱,我無法表達我對你的愛,我自己也在反省——我生活中遭遇的傷害,在面對你的時候,我又將它們成倍加於你身上。我向你道歉。

祝福孩子们。愿你们踩到安全的基石;愿你们遇到良师益友,在有人企图施加控制、伤害、欺骗的时候,支持你们去抵挡;愿你们看到令人希冀的真实未来,永不放弃自己;愿你们不会面临或放弃自己或因孤立而留下创伤的两难境地;愿你们尽情探索给人光明和力量的事物,它们能够穿透四周的幻象、谎言和恐惧;愿你们变得强大。

祝福那些承担一个原本支离破碎的公共领域,承担它的存亡和发展,全身心承担直到自己极限的人。祝福那些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唯有这样的承担,才能建造一个人们凭价值观和品质彼此信赖、彼此支撑的所在。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给我更强有力的情感支持;我不能辜负它的存在。愿你们事业顺利,少些艰险。请保重自己。

祝福那些在原本的废墟上彼此同在、渐渐拼起碎片的人们。我看见你们被碎片划伤,而新的树木从废墟上生长起来,美丽骄傲的人,领着孩子们奔跑。惟有不屏蔽不抛弃每一个孩子的处境,我们才远离了孤独和恐惧。我们都遥望着那个栖居之所;愿每个人的“家”渐渐成形。

愿在竭力争取之后,自由和信任来到我们中间。

 我用我全部精力追尋這一點,我甚至沒法自己找到迷宮的出口。但我多麼希望自己足夠強大,能夠解開你漂亮羽毛上的枷鎖,放你飛翔。

瑞瑞,我的弟弟,原諒我的語無倫次。祝福你生日快樂,祝福你永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