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概是最後一次見到保羅了吧。一起吃的午飯。當時想來并不傷感,反倒有些無聊,好像日子還是那麼長,長到沒有盡頭。好像今后的每天中午都还是会那样,吃饱了,恹恹的,等着同样恹恹的、有时候嘴角帶著麵包屑的保羅夾著那本黃殼子的漢語書,手捧著一紙杯白水,匆匆走進來,點點頭,老師好,而後坐下念書。
直到我說,Bon Voyage。他笑一笑,擺擺手,轉身走了,才驀然覺得長達半年多的這種狀態結束了。
我在送給他的那本書上寫著,再會愛德華。
再也不會聽到他用滑稽的腔調念“愛德華先生”了。
今天大概是最後一次見到保羅了吧。一起吃的午飯。當時想來并不傷感,反倒有些無聊,好像日子還是那麼長,長到沒有盡頭。好像今后的每天中午都还是会那样,吃饱了,恹恹的,等着同样恹恹的、有时候嘴角帶著麵包屑的保羅夾著那本黃殼子的漢語書,手捧著一紙杯白水,匆匆走進來,點點頭,老師好,而後坐下念書。
直到我說,Bon Voyage。他笑一笑,擺擺手,轉身走了,才驀然覺得長達半年多的這種狀態結束了。
我在送給他的那本書上寫著,再會愛德華。
再也不會聽到他用滑稽的腔調念“愛德華先生”了。
天潼路真是個美妙的名字。每當十號線緩緩停下來,天潼路三個黑色大行楷字由快及慢滑進視野,就無端被震懾。只是也沒搞清楚,爲什麽這個地方叫天潼路。我只知道在學生用彆扭的漢語問我便宜的衣服哪裡找的時候,告訴他們,到天潼路站下,然後問別人七浦路在哪裡。
今天頂著大大的太陽在諸翟走,諸翟這個地方真是沒有情趣,路名都起得很賴。金輝路,金豐路神馬的。以前去南匯,路過塘橋、沈莊、下沙,都覺得地名可堪玩味。(http://hi.baidu.com/shenzhaichine/blog/item/7c8bbf544df93a123a29354e.html)
一路上非常沮喪,想起連日來的挫折,決定去吃點不一樣的東西。其實最近這幾個月我一直都在吃“不一樣的東西”。譬如昨天孤身一人跑到甜甜咖喱屋吃泰式咖喱,受到店里大黃貓的冷落。今天用點評網搜索了一下,74b路車底站,延安西路凱旋路,附近有一家有馬日本料理。
午餐定食味道不錯,總算是接近了稻田屋。現在想一想,不知道是稻田屋的定食做得實在是最好吃,還是恰恰是因為稻田屋是我吃的第一家日式小飯館由此奠定了我日式料理的口味基調,從此往後對日式料理的鑒賞往往以她為準繩。
老闆大聲的和來這裡串門的日本朋友說著日語,穿紅色棉布上衣的婦人一直在擦著一櫃子的酒瓶,很白皙看不出是老闆娘還是老闆女兒的服務生靜悄悄地走來走去,有時候也和那個坐著的朋友講話,說到好笑的地方就捂著嘴笑,笑得彎了腰。過了一會那個日本朋友站起生大聲和老闆說了幾句,背著雙肩包走了。
三文魚居然是常溫的,而且居然還很新鮮。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很肥厚,甫一浸入醬油,就立刻浮起一層油脂,看得人很激奮。可惜沒有白金槍,最近覺得白金槍簡直就像玉一樣溫潤美好。
我還是想知道“天潼路”名稱的由來。
兩次去江灣,兩次都撿到貓。這次的貓咪叫什麽名字呢,這幾天在養眼睛,去江灣目的本就在於養眼,又買了幾包胎菊、枸杞、決明子。且我愛它眼底藍色尚未褪去,留著無盡天真。姑且就叫它阿瞳吧。阿瞳是個小囡。
阿瞳是個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小囡,還在探索世界當中。祝福她永遠不知道這世間的痛苦和艱難。
非洲街上的那隻懶得我一度以為是癱瘓的小三花貓昨天下了小崽,好像是三個,像老鼠一樣小。老貓大概是累壞了,一直閉目睡覺。這是它第一胎,這是它第一次在這個四處瀰漫著荷爾蒙的春天里給這個田園貓過剩的世界里增添又一筆負擔。我看它疲憊的閉著眼的表情里已經開始出現了老貓固有的那種老謀深算的表情,先前那隻不諳人事的小三花貓已經永遠留在昨天了罷。世間是把殺貓刀。昨天還是個秒殺眾生的萌物,今天就是個不知羞恥地坐著露出菊花、表情慵懶又臃腫的大蠢貓。
下午從武川路政民路洗車的時候想像不出除了用眼,我還能做什麽事,難道果真百無一用。後來想起江灣有大片綠地,平坦的地平線,和很久遠的“春天不是讀書天”。心中愧怍,已經宅到忘記天地浩淼,本不必拘泥于一台電腦,一本書。
打電話叫上老祁,一起騎車江灣去也。此番擇國定路前往,一路可以看見殷高東路、三門路、新江灣城。從燈火通明的大學城區騎到只有風聲的江灣。在江灣校區繞了幾圈,竟然聽到稀稀落落的蛙鳴,也許只有一枚青蛙,但是聲音很清晰。駐足聽了良久,歎曰,也許叫不了多久了吧。心中想道這次哪怕只爲聽這幾聲蛙鳴,也是值了。今天有雲,地平線上的光滑的樓和東方明珠只看得一點星光。
回來的路上又從國權北路走,走到財大看見自行車道水泄不通,以為是交通事故,走近看是黑暗料理,於是有些餓了。到武東路上和老祁告別,獨自回北區,還沒到門口就聞見人間氣味,看見不遠處升起的白煙。走進去的時候就又忘記了江灣潺潺的水、森森的樹,只看見滿眼的肉夾饃、雞蛋餅,覺得這大概才是復旦最美的景色。
和讓歐美學生區分舌面前音和舌尖后音比起來,我更願意嘗試讓歐美學生吃青蛙。無論我的左手疊在右手之上如何翻滾模擬舌位,他們一律都用無辜的眼神向我說明他們在音位上的遲鈍。所以某一天Virginie將地球拼寫成"dichiu”的時候,我也只是猶豫了一下,就點頭說可以。她抬頭看看我,對嗎?我猶疑地說,可以。
我心裡略略想了一下,覺得根據認知語言學的理論,這種錯誤可以不必深究。所以還是放下了。
但接著就學到了新詞“地球”,我對她說,還記得嗎,這個單詞我們學過哦。
也許吧。她說,可能就在這個本子上,但是我也不知道在哪裡。
怎麼會,這麼快就忘了,就在剛才啊。
就在剛才?Virginie驚訝極了。開始往回翻。
我突然明白了,笑著說,好吧,剛才的“地球”,其實你拼得不完全對。對不起。我以為那樣可以。
哦!她也明白了,說,剛才我就問你,這個拼得對不對。你點頭說可以……你真是一個壞人啊。
我沮喪地說,我只是想靈活一些。
哼,這就是你的“靈活”!Virginie用筆把"dichiu”塗得黑黑的。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應該及時糾正的。
我時時覺得,從學生這裡學到的,遠比我教給學生的多得多。
旁邊桌子上坐著兩個日本學生,女生胖大,雙腿裸露,穿長筒襪,男生光腳穿涼鞋,兩人喝啤酒,含混地說著日語。前邊坐著兩個中國學生,也在輕聲交談,有時候聽見女生蹦出來一個“我靠”,男生只寬容地笑一笑。我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喝下一大杯熱茶,汗在皮下隱隱欲發,又被逼退回去。這時候想到上午Virginie和我說在飯店吃飯看見兩個中國人面對著墻吃飯她覺得很奇怪。她覺得如果一個人來吃飯本來就是很枯燥的事,理應面向有故事的地方而不是一堵白牆。其實我是很喜歡一個人吃飯的,細究其原因,大抵都是因為沒有人和我搶肉吃,又可以點自己喜歡的。
吃了一份照燒雞定食和一條烤秋刀魚。照燒雞做得還不如某一家山寨拉麵館里的蓋澆飯,甜膩又很柴,我懷念在大連的時候每週末在官廳公寓給鄭相民上完課就下樓到稻田屋去吃一份定食,有時候是照燒雞,有時候是照燒牛肉。服務員會問你蔬菜沙拉要沙拉醬拌還是千島醬拌。我很愛吃他們的照燒牛肉定食,蘑菇滑得會從嘴巴里biu出來。
但這裡的秋刀魚真的不錯。擠一點檸檬汁再上面,連皮帶肉撕一大塊,粗鹽在齒間咯吱咯吱地叫了兩聲又銷聲匿跡,滿口是檸檬的清香夾裹著魚的鮮香。這個晚上從宿舍騎著破車逃出來,一個人過得很適意。
現在秋刀魚在我的肚子里游泳罷。
好幾次看見北區超市的收銀員是中亞人。漢語很地道,兼之總是低頭,不仔細看不出是外族。只是稍稍恍惚,就想起十年前在合肥某條街上看見的一個外國人。那時候外國人還不多,看到一個大家還會回頭看。那個看起來像印度人的中年男人穿著破舊的白色T恤,費力地蹬著一輛三輪車。周圍人全都驚愕地看著滿臉汗水艱難謀生的他。那時候小城市里的人們對外國人的影響普遍還停留在VIP的階段,所以震驚也是難免的了。只是我每每想起時,總會悽惶。他有沒有親人?如果他的妻子知道他在遙遠陌生的國度做著孤獨的苦力,會不會落淚?他每天晚上孤枕入眠,會不會被噩夢驚醒?他來到言語不同的國度,會不會被語言休克逼得發瘋?
學校裡現在詩音是比較受歡迎的學生,個子小小的她總是語出驚人,中午訂餐時我們總是鼓勵她打電話幫我們訂餐,因為她漢語尚好。昨天我們告訴她要吃什麽,她一一記下,跑過去用傳真機打電話。我們則繼續聊天,她打完電話突然回頭問我們,中國人是不是都不喜歡說再見?我們愣怔一秒,繼而大笑,快要笑出眼淚。打電話到這家餐廳訂過餐的老師學生都熟悉這家餐廳服務員的半死不活的態度,也不追究,唯獨她認真發問了。後來又一個日本小姑娘,指著泡椒牛蛙說要試一試。午餐送到之後她夾著顫巍巍的牛蛙皮問我們這是什麽。有老師擔心她接受不了就趕緊說這是青蛙的皮你不喜歡就不要吃了,扔掉也沒關係的。她還是放到嘴裡抿了半天,最後吐出一根白淨的骨頭出來。後來她忽而說,我很有負罪感。我們都笑了。她又指著餐盒里的牛蛙尸骸,說,我覺得很對不起它。
每天中午給學生解釋菜單上的菜都是有意思的事情。跟學生一一解釋,這是青蛙,這是豬的胃,這是鴨子的舌頭,這是牛肚子上的肉,這不是用口水做的雞而是吃了會流口水的雞……覺得每一道菜都在考驗學生的心理素質。也有學生聽了菜名抱頭鼠竄的,不過更多是安之若素,做出“你們中國人就是什麽都吃”的表情。
這兩天和詩音講了很多器官的詞。說到“膽”的時候自然要說到“勇敢”義,詩音想了半天,突然說,德語里有類似的,不過不是膽,是雞蛋。如果說一個男人膽小,就說他沒有雞蛋。
這個時候我真的要憋成內傷了。
保羅今天中午喝得醉醺醺地來上課。我問他,保羅,你去過很多國家,那麼你覺得中國是不是口號、標語最多的一個國家?
不。保羅斬釘截鐵地說,還有北朝鮮呢!
我想了很久,不記得曾做過比這次更愚蠢的事。我為即將到來的結果驚慌失措,顫抖不已,但是捫心自問是否有後悔之心,是否有更好的折中方法。答案都是否定的。
也許多年以後回想起今天,想起今日的不顧一切和懵懂乖張,會引以為豪,會抬起頭看著太陽嘿然不語,會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熱愛這個時候的我,雖然惶恐著戰慄著,雖然扔給未來一個龐大的難題,但我在她身上看見了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影子,沒有埋藏在現實燃燒的灰燼里,迴避著夢境的折射,而是選擇將骯髒的汗水和塵土一把抹去,失去記憶的瞳仁里有一瞬間好像閃出了光彩。
本北高速上的燈光在眼前開始虛恍並且搖晃顫抖的時候我心裡想,是的,我得承認了,在復旦的這兩年是我在最糟糕的兩年。
我非常,非常地絕望。我打心眼裡厭惡自己,愚蠢、懦弱、虛偽,以及虛榮。
我不記得我何時還曾這麼悲觀過。心底裡居然萌生出“過不下去了”的感覺。曾經每每遇到低谷,只要想著,否極泰來,或者是,總會捱過去的,心情就會好起來並且犒賞自己一些吃的。而現在,我所在做的居然是瘋狂地往電腦里安裝各種各樣的瀏覽器。
遇到目前的窘境完全是因為我的愚蠢行徑,而對目前的窘境耿耿於懷,也還是因為我自己的卑瑣的心。
擱筆吧,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