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劫不復

路過政民路國定路的時候遇見一場車禍。一聲巨響過後,中鐵快運的大貨車停下來,環衛工匆匆忙忙跑過去。走過去看見穿藍色衣服的中年男人躺在地上,周圍沒有血跡。助動車倒在一旁,車上的東西撒了一地。悲從中來,忍不住駐足在太陽底下看了一會,司機急吼吼地打電話。我看見男人的胳膊還在動,又沒有血跡,沒有看到不願看到的場景,心裡略略一鬆,拐進了旁邊的KFC等楊琳下樓。過了一會還是覺得揪心,跑回去看他有沒有被救護車抬走,到了那裡一看不由四肢冰涼,那個男人已經被警察蓋上了藍色的布,救護車的小藍燈在不遠處徒勞地閃著。

我那時臉色一定非常難看。我想到在大連大學的時候看見兩隻訓練有素的狗在荒草叢裡咬死了一隻大黃貓。我身邊的兩隻貓默不作聲地挺直了身子立在臺階後面看,脖子伸得怪異的長,我摸它們它們也沒有反應。我覺得我此時的表情一定和那兩隻貓一樣。

我腿腳沉重地走回去,心裡想,他的家人大概此時還不知道。他的家人也許切好了西瓜在家等他。我無法想像他的家人跌跌撞撞趕來之後,是怎樣萬劫不復的場景。

後來在網上看見滋滋,他說第一次看見死亡是在小時候春遊的時候,看見同學被大卡車壓扁。我這才想起,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亡。今年我二十四歲。

早晨路过土菜馆的时候看见很多大公鸡窝在菜馆门口的鸡笼子里,上面简单地盖着纸板。太阳大喇喇地晒着,狗都蜷缩在车肚底下睡觉,我嘘一声就醒来,怯生生看我,随时准备跑掉。有一只红冠黑尾的大公鸡喔喔喔地叫起来,声音苍老费力,像是年迈又拼命。听着心中不忍,快步走开。

对动物的感情可以追溯到小时候和鸡在一起。家里养鸡,他们咯咯咯地到处走路,吃菜叶和米。和鸡在一起玩,无非是追着他们到处跑,鸡是人养的动物,却不亲近人,看到小孩就跑,这也许是本能,小孩是有破坏力的。但是他们热爱我的阿婆,我的老太太。她们颠颠地去给鸡喂食,嘴里唤着“噢shi噢shi”的时候,鸡们都热情地围过来。有次亲戚送来一只鸡,栓了脚放在厨房,他孤零零卧在一堆蔬菜中间,我过去摸他,想跟他说话,心中体会他这种和蔬菜一起沦为食物的苦,和刑期降至的恐惧,但是他毫不留情地拿喙叨了我一下。

某天家里吃zhi(不记得怎么写的了,是鸭和鹅的杂交),炖了汤端上来,发现翅膀处是黑色的。家人说到这只大鸟力气非常大,捉都捉不住,好容易才杀掉的。我看着翅膀处的那一大块淤青,突然就失去了吃的兴致。心里觉得非常伤悲,我们的需求是一顿饭,一只大鸟用尽力气的挣扎只是为了求得生存。当然我也并没有因为这个理由而变成素食主义者。

鸡是一种让我怜悯的动物,眼神倨傲警惕,自身却弱小可怜,终有一日要付诸刀俎,其间过程自然要受不少的折磨。小时候家里杀鸡是需要把我支开的,有时候会破天荒地给我五毛钱让我出去买东西吃。待我拽着果丹皮回来的是,鸡已经被拔光毛躺在那里了,白花花的身体好像在说,你来晚了。我站在厨房间哇哇地哭,恳求大人救活他。

若不幸让我看见杀鸡的过程,对我来说则是一段很深的梦魇。鸡被拴着脚倒吊在杆子上放血,巨大的翅膀扑腾很久才慢慢瘫软下来,小时候看见过一次,吓得跑到三楼去躲起来。长大后看见过一次,心悸很久,好像是看见老朋友被拉去受刑,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是,但是,我刚才也说了,我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恰恰相反,我是一个什么都吃的杂食动物。对于摆放在餐桌上,呈现健康的酱油色泽的红烧小公鸡、木耳炒鸡杂、老母鸡汤,我是不会拒绝的,不但不会拒绝,还会凶光毕露,吃得干干净净。我爱吃鸡,我真的很爱吃鸡,我尤其爱吃鸡头和鸡屁股。我可以把鸡头吃得很干净,先吃鸡冠,然后吃鸡头上的皮,然后咬开脑壳,吃掉鸡眼睛,吸光鸡脑,再把鸡喙去掉,吃里面的鸡舌头,最后把鸡头上连着的一点脖子肉吃掉,剩下一副干净的鸡头骨。至于鸡屁股,大概多数人嫌其腥秽又据说有毒,在做菜之前就剁去扔掉了。但是因为屁股是很少会运动的肉,所以鸡屁股上肉最嫩,油脂最多,只有一块扁扁的软骨。放在嘴里一咬,满口都是醉人的油脂。

小时候前一分钟还在对着鸡的尸体大哭大闹,后一分钟就甩开膀子吃鸡大胯吃得汗流浃背的我,长大了还是如此,看到鸡就很亲切,想到阿婆,想到老太太,想到故园,想到无忧无虑和鸡一起玩的小时候,看到鸡也很悲悯,知道他们生下来就注定要被吃掉的,他们死前会受一番苦,脚被拴住,翅膀被粗暴的大手掐得牢牢,也许会掐很久,以至于吃他的时候我们还能看见翅膀上的淤青。随后脖子被割开,整个身子被倒掉起来。这还算人道,最惨的是死前总是被胡乱塞在一个蛇皮袋里,在路上颠颠簸簸。我常常看见老阿姨拎着一只活鸡在路上荡悠悠地走,或者是老农拎着一蛇皮袋的鸡坐公交车,鸡们很安静,我知道那样一定很不舒服,但它们眼睛里只有警惕,好像他们还活在那个小小的菜园子里,不紧不慢地啄东西吃,时不时张望一下周围的动静。

那些鸡卧在公交车上,很多条腿边,好像卧在自己的窝里,虽然我看不见他们的爪子但我知道他们的爪子一定是被塑料绳拴着的。那个卧着的姿势让我突然想到其实他们也是很普通的鸟,卧着的时候让身边的我有一种归属感,或者称之为“巢”的感觉。只是他们被选择吃掉了。

看到这些情况的时候我很难过,我为这种情况难过了二十多年了,可是我好像又是最没有资格难过的人,因为我吃了二十多年的鸡,家人都知道我最爱吃鸡了。除了鸡以外还有鸭子、鹅,禽类我都爱吃。以前老太太还养过一只鸭子,我从鲁迅的《药》里看来,鸭子是可以用手捏着脖子的。于是我特别喜欢捏着那只本来没招我没惹我的鸭子的脖子,把他扔出去。——我喜欢作弄小动物,但我发誓我没有杀心,我只在他们感到厌烦的范围内作弄他们,我是非常见不得小动物受苦的。不过后来那只鸭子不见了,家人非要说是他受不了的我折磨,离家出走了。

我知道像我这样恶劣的人如果少一些,鸡们也不会如此痛苦。但是生物链本是如此,我不想改变,对于虫子来说鸡也是凶猛的饕餮,这不是我个人不吃鸡就可以改变的。唯一希望的是宰杀牲畜的时候可以人道一些,让鸡们少受一些罪,最好让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被杀掉,快快乐乐地上刑场。

色目人駐滬辦

佑毅同學是很可愛的人。他雄心勃勃地表示熱愛吃川菜和火鍋。我們於是自上外向南尋找飯館,步行至東江灣路,恰巧看見馬路對面川菜館和火鍋店,問他想吃什麽。他表示難以割舍,艱難地盤算了很久,最終決定吃川菜。我問他,有無忌口?答曰,無,什麽都吃。我翻到牛蛙一頁,問他,吃嗎?他立刻說,太惡心了,我不要吃。

最終他吃下了一整盆據說“和北師大食堂的水煮雞肉一樣好吃”的水煮牛肉。北師大的食堂是什麽德行,我只能苦笑。

現在很喜歡帶這些色目人去吃飯,看他們點一盤盤了無生趣的豬肉牛肉雞肉,然後我端然捧著一份鱔絲面大啖,把他們噁心到吃不下眼前的任何東西。

那時的我

現時的楊琳是那時的我。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喜怒形於色,看世界有孩童一般的好奇。而我已疲憊,沉睡在一片無垠的汪洋里,周圍是灰藍色的海水和銀灰色的水泡,遠近處有模糊的影子一閃而過,像是暗藏殺機的鯊魚,又像是哀怨歌詠的人魚。

我看見楊琳在河岸上笑著叫著,水波將她的影子扭得蕩蕩漾漾,聲音也朦朧不清,但我還是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她多像那個時候的我呀,沒有罪惡感,沒有負疚感,沒有滿足感。

我們坐在冷氣充足的日式小吃店吃鹽烤秋刀魚。我愛吃烤秋刀。

讀不懂的花

和高中同學在來福小館吃飯。女孩子們是花朵,漂漂亮亮地、大喇喇地盛開著,一個顧盼都神采飛揚,充滿青春的活力。

她們在龍之夢里挑衣服,她們的眼光在我看來和豬豬、猴子頗似,我終於明白只是我和她們頗不似——她們是我讀不懂的花。眼前忽而又晃過王小姐的臉。也許我會被留在時間的漩渦里。

最后一个夜晚的声音

在复旦的最后一个夜晚,喝了两瓶咖啡,少见地放纵自己不睡觉。满头大汗地收拾东西,灰尘一扬起就打喷嚏,打个不停,像个气压喷罐。收拾一会就拿着今天才到的小猎犬到阳台上去看星星。虽然白天时有阵雨,但是晚上居然可以看见星子,凭着小猎犬,还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星子。只是抖得厉害,像乱撞的萤火虫。仰头看的时候不会打喷嚏。

恍惚间听见院长的声音,“秋石。”好像从很深很深的深空中传来。脑海里突然展开一幅明亮的画面,背对着早晨的阳光,院长坐在一大堆大部头后面,微微笑着看我,眼神很清澈。

还有洪雁老师的声音,王莹老师的声音。她们都微微笑着看我,轻声说,“秋石。”

外面一片漆黑,对面宿舍的楼道还亮着灯。电风扇不停地转。宿舍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沾着鼻涕的纸巾。我的鼻头很红。我是不是得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养好鼻子。

“秋石。”

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劉靜拎著包跟在男朋友後面出門了,到樓梯口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說,我走了啊,再見。我抓著紙巾,滿臉鼻涕眼淚,顫抖著說,哦,再見。花粉過敏,打噴嚏打得快要脫水了。劉靜和她男友的聲音慢慢遠去。我輕輕掩上門轉身面對一片狼藉的宿舍。我又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我突然打不起精神來。不是離別的傷感,而是無處安放的挫敗感。

日月光華同燦爛

在三十七度的天氣里穿著雨衣一樣的學位服去光華樓拍了照片,最後一張照片,攝影師說,我數一二三,大家把學位帽扔起來。然後大家把學位帽扔得到處都是。後來收到照片,覺得很陌生。

第二天依舊是高溫,依舊是穿著學位服,去正大體育館參加畢業典禮。座位底下的空調一刻不停,還是熱得要發瘋。博士生的學位授予儀式很漫長,全校六百多個博士畢業生,排著隊一撥一撥地上去,五個導師立在桌前,一刻不停地握手、頒發學位證、撥流蘇、合影。我居然想到了植物大戰僵尸。因為我那時候實在太無聊了,很後悔沒有把書帶出來。只好在這百無聊賴的四個小時里拿帽子不停地扇風。

後來我們溜到下面等待和導師合影。導師也穿著導師服端坐于臺上,後來有同學收到導師短信:“爾等速速向這邊靠攏,我快要熱死了。”我們會意,溜到一邊等待。只見導師在臺上無聊地東張西望,頭上的流蘇晃來晃去。過一會校長終於致辭完畢,全體起立奏校歌。雖然我們在台下,那時也不由自主肅穆起來。

校歌的旋律響起來的時候我才真正等來了自己的悲傷。復旦的校歌真好聽啊,像她的名字一樣優雅。復旦我是那麼愛你,和兩年前一樣。

梦见星星和月亮

昨晚把探索頻道的《宇宙的形成》看完了,一共八集,每集四十分鐘,語速不快,沒有字幕也能看懂大概。在雄壯的背景音樂聲中星星們激情地到處亂撞。

前晚花粉過敏,噴嚏不斷,眼睛癢,咳嗽。整夜輾轉,難以入眠。摸黑起來吃了抗過敏藥,才勉強睡去。第二天早晨起來覺得世界好像全部被我頂在頭上,搖搖欲墜。到後來在全家買了一杯用詩音的話說簡直就是牛奶的咖啡喝,居然也恢復了正常。看見了一周未見的Virginie,她從日本剛回來,磕磕絆絆地說著她的見聞,真是奇怪,她已經可以用漢語敘事了,我卻還是沒有來得及教她處置式和被動式。

下午回去之后开了电脑看《宇宙的形成》,不知不觉看完了,七八点钟。很困,我想,我要去床上躺一会,然后爬起来,去洗澡。于是我就爬到床上去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大堆被子中间,电风扇悠悠的,我就睡着了。梦境里有好多星星,他们的月亮围着他们转,他们身后拖着蓝色的轨道。

醒来一看,四点三十八。嗯,嗯,我还要去洗澡么。

自行車庫里的詩

和老馮慢悠悠地走,在松花江路上吃寬寬的油潑面、臊子面。我不愛吃麵食,寬麵除外,越寬越好,最好是正方形的。我也不知道爲什麽。吃晚飯去學人逛了一圈,看到列維布留爾的原始思維,不覺坐在窗邊看了一會,被蚊子吸出小包若干。到光華樓前草坪的時候老馮突然指著黑洞洞的自行車庫對我說,那裏面有詩。

裏面有屍?我詫異道。

裏面有詩。老馮認真地重複道。

裏面有濕?我疑惑了。

車庫黑黢黢的,借著外面慘澹的路燈,看見牆上貼著一張張的紙。

在一抹黑有很多蚊子的車庫里,借著手機暗淡的光一首首看過去。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颱風“米雷”登陸上海,外面風聲大作。詩歌在牆上沉默著,像已經逝去的東西。

回去的路上想起最近寫的一首“詩”來。

昨晚在夜幕中疾行,竟然在江蘇路上,看見了市三女中的石頭大門。呵,市三女中。04年的時候/我在你的一間教室/寫下一首/狗血的詩。這首/狗血的詩/讓我/誤以為自己/是塊寫作的材料。一誤三四年。

想到這首“詩”我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