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星安處是吾鄉

在大巴的顛簸中昏然醒轉,睜開眼正看見延安高架的路牌向窗後掠過,車窗下的車流漸以滬牌占多,被旅途打磨得粘滯的心情暢快了一下,又回上海了。按理說昨天早晨我還坐在書桌前看書,現在已一臉風塵地回來,開始整理著龍王山的照片——這應當是很快的事,我卻總覺得好像過了很久。

回到家安撫了一下委委屈屈的狗弟弟,脫下登山鞋,換上小皮鞋,出門吃晚飯。小皮鞋蹬蹬地踩在水泥路面上,心裡裝了很多很多星星。

此次去龍王山,為的是獵戶座流星雨。不過一行七人,誰也不是真正為著流星雨去看的,誰都知道獵戶座流星雨縱然“家世”顯赫——它來自哈雷彗星,是地球穿入哈雷彗星近日軌道形成的——但也並不比別的流星雨壯觀,理想條件下極大值也不過25顆每小時。如果真要為這次進山找個原因,那就是,又想看星星了。


去浙南山區看星,總是免不了舟車輾轉,大巴換小客,小客換公交,公交又換麵包車,麵包車下來再走山路。雖說是端坐車上不動,但顛簸、換車,也都是極耗心力之事。

客車飛快地遠離上海,樓房減少,農田漸多,田埂里臥著角似彎月的老牛,小樹林子里走著幾隻年幼的小羊,高速上停著後半身被卡車追尾的小轎車,司機死在裡邊……

到服務站,平湖也好,安吉也好,嘉興也好,湖州也好,都下來買粽子上車吃。蛋黃肉粽七塊錢,肉粽六塊錢,各個服務站都是,比肯德基定價還統一。算是枯燥車程中,一件香噴噴的事。我喜歡買個蛋黃肉粽再買個肉粽。不過大家都只買一個,又鑒於我目前腦滿腸肥,所以也只買了一個蛋黃肉粽。香甜,肥美,糯軟,滾燙。吃得心滿意足,枕在窗玻璃上小睡。看星的路上,睡眠總是多多益善的,到晚上才是精神起來的時候。

到山腳下,就再無公共交通,一般是電聯當地農家的麵包車送我們上山。這次的司機是一個很呆萌的農婦——這裡的“呆萌”絕對不是貶義詞或諷刺什麽的,她真的是個很呆萌的人,一邊熟練在嚇死人的山路上駕駛著小破麵包車,一邊問我們“看眼鏡”(望遠鏡)里可以看到什麽。

她穿紅色白方塊毛衣,戴著金耳墜,坐在駕駛座上,一直綻放著很快樂地笑容,像介紹自家的貓貓狗狗一樣給我們介紹車窗外前幾天被颱風摧殘的景象。

“呶,看那個橋,前幾天被颱風吹的,全都是山上掉的碎石塊,大樹幹。

“村裡被大水沖走六輛車,還有兩輛車跑得快,才躲掉了。

漂流都停了,因為路都被颱風刮壞了。

你們山上就知道了,前段時間路面沒法通行的。”

山路果然是一如既往的逼仄和惡劣。而且每走一段,路面朝懸崖的那部份就會出現一大塊半圓形的坑,裸露出黃色的新土,四處都是碎渣,看上去就像被誰啃了一大口。車沿著坑邊小心翼翼地歪過去,車內響起一片咽口水的聲音。後來看見橫在路上的巨石才知道,那坑是被上下滾下來的石塊砸出來的。第二天下山,原路返回,竟也不那麼害怕了,偶爾掃兩眼車窗外的懸崖,心中也並無憂懼。——當然此是後話。

毫髮無損地到了護林站,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護林站的護林員老劉站在門口已經等著我們了。以前來過龍王山的同學經常給我說到過老劉。整個龍王山只有老劉一個護林員,平時也不下山,每星期才下來一次,採購採購食品。

老劉一個人管著這座大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白天看雲,晚上看星——於是在我這種愛瞎想的腦子里,老劉形成了一個掃地僧一樣的角色。說不定某個角落里老劉暗藏著一櫥櫃的牛反馬卡高橋,只待無人時一覽眾山小。

來到眼前的老劉是個乾癟瘦小的老頭,穿著掛有“防火”袖章的迷彩服,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卸下後備箱的器材,叮囑了一句,不要抽煙,就背著手進了屋。認識老劉的同學私下裡告訴我們,老劉作為護林員,最見不得山上生火。上山的路上我們看到一隻羊,開玩笑說帶上車送給老劉,晚上烤了吃。范笑起來,說,老劉會殺了你的。你在他面前點根煙他都會把你從山上扔下去。

這個護林站是看星星的好地方——有獨立衛浴的客房,樓頂平臺就可看星星,無須夜宿山頂,且有水有電,跟山窮水惡的大洋山比起來,簡直是天上人間——我都要載歌載舞了!

放下器材,再走一段山路去另個小山頭的農家樂吃晚飯。石板路整齊好走,雖上上下下,也不覺累,不一會我已超過他們大半,在路上撿果子玩。范在身後喊,怎麼你體力漸長。我笑道,養兵千日用在龍王山——自上次在大洋山上丟人之後,我每天都跑五公里。

下坡,再上坡。蝗蟲漸漸多起來,棕綠相間的也不知是夏蝗還是秋蝗,人走過就噗嚕嚕地飛,我好怕踩到它們。

蝗蟲陣過去,是一片湿沼——如果不是石板路边有警示牌,谁想到四周杂乱的绿草底下是水呢。

沼澤終點是我們吃晚飯的地方,一個美其名曰農家樂的鋁合金鋼窗藍玻璃小平房,門口有兩架鞦韆。其中一架正對著一棵樹,就是說,如果你坐上去,向後退,腳頂住地面,蓄好力,松開腳,飛起……Bang!會撞在樹上。

看門口堆著大堆的柴火,我心想明火大灶燒出來的飯肯定是好吃的來。推門四顧,唔,角落里一個電飯煲。山上的農家菜和地面上的果然不能比,猶記在崇明看星星,土雞蛋,自製的粉絲,甘美無比的白米粥……罷了罷了,含淚扒拉兩口堅硬的梅乾菜燒肉,此時填飽肚子是最要緊之事。


吃完夜飯再回去,天全暗下來,有風呼嘯,有雲層翻湧,天氣狀況堪憂。白天上山的時候透過窗玻璃看見日有暈,隱隱擔心,晚上終成現實,上弦月在雲帶里穿梭來去,像在勾引我們朝西邊奔去。東邊地平線上有光——龍王山這個曾經無光害、可以達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如今也逐漸被文明的光浸染。

 

趁月亮還沒有下去,換上長焦鏡頭拍了幾張月娘大頭照。南鬥六星在月娘南方,於是給他們合了個影。山風冶蕩,把星子們都要吹散啦,我的一包蝦片被吹得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奔過去撿起來,塞在懷裡。

月亮被雲遮住後,換上定焦鏡頭拍星野。換上定焦鏡頭後我就後悔了——月亮沒有了,找不到參照物對焦。而彼時距離木星上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試著手動摸了一下對焦環——擰到底再往回擰一點,再試拍一張,出來一張像麥乳精一樣渾濁的圖片。乾脆把相機丟在大風中不管,回房間睡片刻。

十點多的時候范打來電話,說雲散了,叫我上去。我爬起來穿上滑雪衫,爬上天臺,睡眠時的熱量在大風中頃刻被吹散,我冷得都快碎了。不過雲散之後,星空極美,銀河也上來了,大三角熠熠生輝,昴星團和木星交相輝映,獵戶座在東南角人造光中,隱隱可見。

女孩子們也陸陸續續上來,我用木星對了焦,開始拍星野。設定好機器,然後就躺在防潮墊上看星空。我一直討厭防潮墊這種雖然不重但很占地方,雖然沒用但是沒它不行的雞肋東西。但是現在發現,看星星這麼浪漫的事,沒有防潮墊就會變得很現實很可怖——野外地面刺骨的潮氣,堅硬銳利的石子,都會讓人失去一切看星星的興致。但有了防潮墊,一切就都不同了——冷藍色的星星們變得溫暖,風帶著柔情,銀河在大氣擾動下,好像在流淌……你感到疲憊又清醒,這一夜也許可以過得慢一些,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恬淡清朗……

 

我不是防潮墊的托。

所以別人坐在椅子上頸椎成七十五度角姿勢也只能仰望東方一部份天空的時候,我則可以舒舒服服地一覽眾星小了。不一會兒看到一顆群內火流星。明亮的黃色,倏忽自南邊獵戶座方向劃向北,拖著長長的尾巴,轉眼消失。看到的同學歡呼起來,沒看到的低頭繼續對著北極星調赤道儀,鬱悶無比。

看火流星要運氣,一直是大家對觀星“幸福感”認定的一種參考。大家經常會說,“要是能看到火流星,就爽了。”“看看人家夏威夷那顆火流星,嘖嘖,能看到一顆也好。”“昨晚真是值了,看到兩顆火流星!”“上次的天龍座流星雨,好沒意思,都是暗流星,一顆火流星都沒看見。”……


雖則如此,流星畢竟只是調劑,恒星才是主角。是夜仙女躡飛駕,天鵝貫長空,仙后浴銀河,獅子逞雄風……秋季星空同樣好看得很,指星筆在天上晃來晃去,“這是啥?”“海豚座。”“這個呢?”“指星筆別過來!在拍北天極呢!”“這邊也別過來,在拍獵戶座。”“哪都不能指了唄!”……

風很大,雲又聚攏來。大家又都扔下器材下去了,我坐著吃了一會蝦片,周圍很黑,樹影斑駁,免不了胡思亂想,心裡一陣陣發毛,丟下蝦片也下去了。過一會天氣轉好,再上去,范和孫都在上面,我的蝦片不見了。范說,我上來後只看到你的蝦片包裝紙,本來還想吃點的……裏面什麽都沒了。

哎我的蝦片!我難過極了。第二天早晨在大風摧殘的現場看見了散落在枯葉中間我的蝦片們。

半夜過後天氣徹底壞掉,大三角和木星都看不見,過十二點之後最後刷了一次晴天鐘,絕望了,下樓睡覺。


這一晚睡得無比安穩,不管怎麼樣,總比以前好,和大家一起堅持到結束了。看了那麼多次星星,這還是第一次和同伴一起撤退——以前都是早早就支撐不住,在任何可以睡覺的地方睡得人事不省,錯過好星無數,醒來後空留滿腹懊悔。我很感激自己在看星星時的奔跑、喘息、痛苦,和堅持,這些都讓我看到星星且看到一個可以更強大的自己。大洋山觀星之後的每個跑步的夜晚,總在雙腿沉重酸痛無法堅持的時候想到,不遠的將來總會有漂亮得讓人流淚的星空在山頂等我,而我,必須且必然要用自己的小短腿一步一步地,無法投機取巧地登上去。只要想到這些,就能抬起刺痛的小腿,在城市的霓虹燈組成的星光裏面,繼續朝前跑下去。

要說代價也並非沒有,右臂前幾天因拉狗有損傷,在夜裡休息時姿勢不對,導致整個右臂無法動彈,第二天一直靠左手背行李,擰飲料蓋子也需得別人幫忙;還有腳底被鞋子磨出水泡一枚,盈盈欲破。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好,我是強壯的發條蛙。回來之後還有一大堆雜事,未查看的郵件,待翻譯的字幕,要寫的文,沒有收拾的屋子——發條蛙隨時可以上弦發力,跳來跳去,活蹦亂跳,花枝亂顫。最重要的是心情較之前幾日快樂許多,胸中裝著滿腔的亮星,很難不歡快起來,因為此星安處,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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