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特供安薄

三公子

文/迟讷

祁霖昏迷以后,君节子来看过她。合欢树下,阳光被层层枝叶筛得细密如丝,祁霖坐在合欢树下的光影里,头靠着树干,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垂在身旁,安静宛如休憩。君节子弯腰用袖子为她擦去满脸血迹,然后想说三公子的事情,祁霖费力地睁眼看看君节子满是褶子的老脸,复又闭了眼去,微弱地笑一笑,喃喃道,不用说的,我其实很宽心……我只是想念我的母亲和哥哥。君节子不再说话。过了一会,祁霖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青丝温柔地倾泻,遮住了血污蔓延的脸,祁霖从不离手的弓箭像忠实的仆人,静卧身边,合欢花四散飞扬。君节子知道,祁霖是死了。

 

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

这是唐代诗人杜甫的《秦州杂诗》中的诗句。天宝十四年,胡人安禄山、史思明相继发动叛乱,一度攻入长安。唐玄宗奔蜀,太子李亨趁机在灵武继位,名号肃宗,自此拉开父子间的权利斗争。为了把持权位,肃宗极力排斥玄宗旧臣,宰相房被罢去相位,京师大云寺住持赞公和大诗人杜甫均为房至交,因而皆受到牵连。赞公被贬,只身西去秦州,杜甫出走华州司功参军之任。

唐肃宗干元二年秋天,杜甫携家眷西行,来到秦州。在秦州,杜甫游历古刹名寺,走亲串友,访谈作诗。隗嚣宫、南郭寺、太平寺、麦积山石窟寺……无一不成为其踏访之处,留下千古绝唱。

杜甫于李广墓前,追思这位诞生于秦州、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写下了这首诗。

溯渭河而上,越过麦积山,便到达“龙城”秦州的地界,飞将军李广的故乡,“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飞将军李广。

城郊的石马坪,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松柏森森,松柏掩映之处,有石马两尊,身体俊健,相貌威严,只是岁月流蚀,已经磨损不堪。

再往南走几步,青冢一座,墓碑一块,上书“汉将军李广墓”。

“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松柏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吟诵。

微风缓缓掠过郁郁葱葱的松柏,一只勺鸟扑棱棱从坟头跃起,掀起寒冬懒散的日光,顷刻,松柏的阴影里,走出一个面目清朗,髭须整洁的中年男人,曲水紫锦夹袄,暗色细布下裳,敞穿着米色石貂皮外氅,手里携一束松柏。身后跟一个梳丫髻、穿得干净齐整的家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了一壶酒,两个佛手。两人一前一后,缓缓朝墓碑走来。

这男人神色安然,在墓碑前拜了两拜,拿一束松枝躬身扫去墓碑上的灰尘。

男人从家童手里拿过托盘,跪在地上,将酒肴摆在墓碑前,而后盯着墓碑上的文字若有所思,过了半晌,空灵的目光越过坟头向北方的天空望去。

过了半盏茶的时光,男人才收回目光,轻轻叹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与青冢中的人说,“蒙古人已被逐出中原,也算是了我祁家一桩心事……将军自可宽心。”

主仆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慢慢踱回去,主人一面走一面问家童:“后院的腊梅可开了?记得折一枝给二小姐送去,让胭脂插好了摆在二小姐房里,二小姐喜欢这个。”

辗转来到大街上,祁老爷回身对家童说,“墨儿,我去校场,你去千红斋为二小姐买一盒胭脂带回去,要这个月的蚕茧舂成的,跟他说祁家的小姐要就是……记得拿帕子包好。”

墨儿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走出几步被祁老爷叫住,祁老爷想了想,说,“给大小姐带一根簪子吧,不拘什么样儿的——明天是上元节,好歹有个新的东西。”

 

这晚风恬月朗,西厢房靠近后院的房间里,祁霖穿戴整齐,背好弓箭,回头听了一下东厢房那边父母的动静,东厢房那边母亲似乎是翻了个身,父亲在睡梦中咕哝了几句。祁霖提一口气,翩然飞出窗外。

天阶夜色凉如水,祁霖飞至后山半山腰的一个山崖上,回头看看寂寂无声的秦州城。祁霖穿一身白色杂裾燕尾深衣,绣白色暗花,燕尾和环佩脱脱洒洒,在微风鼓荡下翩跹不已。祁霖定了定神,向后山深处飞去。后山的空气静谧而诡异,四处弥漫着花果的甜香。

后山的莲花泉,是祁霖爱去的地方,旁边有空地可供祁霖习箭,还有合欢蓊郁,无论冬夏,常年开满莲花胜雪。其实祁霖是极爱莲花的,只是终究不愿承认。

深潭水声滃然,凉风里带着水雾和莲花香,祁霖舒了一口气,仿似憋闷了一天。于是闭上眼,脚尖轻点,白色的身影轻盈上升。像是悬浮在水中一样,祁霖在晚风里静静漂浮,青丝和白衣在身边缓缓流动,远处夜游神的呢喃时远时近。

过一会再练习了。祁霖懒懒地对自己说,惬意优雅地转一个身,朝后山深处漂去。

“姑娘,姑娘。 ”浅浅的笑声传来,在月光下凝成细细的影子,一个灰绿色的身影,一痕淡漠的笑。

祁霖猛地睁开眼睛,那一声轻轻的“姑娘”,让自己方寸大乱,轻盈的身体顷刻间下坠。

祁霖稳住重心,落在池塘里的一朵莲花上,勉强站稳。

来者顿了顿,抚掌而笑,“不愧是祁家的步莲小姐,步步生莲,精彩。”

祁霖怔了怔,“你,你是谁?”

来者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灰绿色直裰,笑靥清澈。

回祁姑娘的话。这少年微笑着欠了欠身子,“叫我三儿好了,从小便这么叫大的。”

祁霖又怔了怔,做个笑脸,小心翼翼应道,“三公子。”

祁霖这才想起问那最重要的问题,她立在那朵颤巍巍的莲花上,晃晃悠悠,想了半天才犹疑地问,“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不对吗?步莲小姐?”三公子自作聪明地笑了。

祁霖未及说话,三公子已经伸出手来,修长的指间躺着一根簪子,簪子上挂西州锦的宜春绣牌,牌子上绣着再明显不过的一个“祁”字。祁霖花了一下午的辰光绣成的。

祁霖摸了摸发髻,果然空了。祁霖呆滞半晌,心内隐隐作痛,复又飞起,晚风在空中散下祁霖满头青丝,额发轻吻过祁霖的脸庞,祁霖神思一会,飘忽忽地说,“我不是步莲。”

 

“步莲姑娘,”三公子不由分说地赶上来,飞到她身边,“这簪子,你不要了么。”

祁霖侧脸看看他,这才想起去拿回她的簪子,三公子却将簪子收了回去,回身便往后山深处飞去,不忘回头对祁霖狡黠地一笑。

祁霖无心和他玩这个游戏,却也无奈,只得懒懒追上,“哎……你……还给我……”

待祁霖快要追上,嘴里喊着,“我……我不是……”话未说完三公子又倏忽飞远。

三公子在后山上空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又在深潭徐徐落下,这时祁霖听得那里有笙歌阵阵,有灯笼的青光忽明忽暗。

祁霖诧异地跟上,却见此时的深潭里赫然开出一朵如房屋般大小的莲花,中间莲蓬大如桌,旁边坐老道士一位,佳人一个。

那佳人挽着个盘蛇发髻,髻上斜飞一枚白玉石簪子,鬓边撷杏花一朵,身穿朱青亮纱裳儿,藕荷色对襟掐牙半臂,血牙色凤尾裙,京红高底缎鞋,上绣小叶儿金莲花,肩披长长的浅黄色冰蚕丝披帛,正坐在桌边弹箜篌,咿呀唱着李煜的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那道人头戴九瓣莲花束发金冠,以通天犀发簪贯之,身穿天青火浣布袍,腰系碧色芙蓉丝绦,足蹬墨青桃丝靴,正用筷子敲酒盅击节,酒盅里绿蚁颤动,将月光映在道人脸上,清冽至极。

见三公子远远飞过来,那佳人忙收了箜篌,整衣敛容,道人也放下手里的筷子,二人起身,向三公子遥遥拜道:“三公子,恭候多时。”

祁霖放慢了速度,犹疑着要不要跟上去,于是落在不远处的一株冷杉顶上,冷杉上的球果簌簌掉落。这个时候三公子冲两人微笑着拱拱手,然后指指后面的祁霖,对两人说道:“今日给你们带来一个稀客,呵呵,祁家的步莲小姐。”

祁霖大窘,急急地要解释,却见那二人的面容蓦地严肃起来,庄重地拱手,对祁霖说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名将之后。”

那姑娘斜眼看了看三公子,随手搭在箜篌的弦上,漫不经心地拨出铮铮的几个征音,抿着嘴笑笑,带着醋意嗔道:“三公子却是好福气的,竟连仙女般的玉人儿也找了来。”

“杏姑娘笑话了。”三公子翩然而下,坐在桌前,那两人也坐下。

三公子见祁霖还呆呆地立在冷杉顶上,便召她过来,“采薇,你不过来么?”

“好粗鄙的村夫,”杏儿和道人相视而笑,“怎么姑娘的小名也混叫起来。”

祁霖张嘴欲解释,却最终发不出声音。

过了半晌,杏儿看看祁霖,笑道,“这祁姑娘还是羞涩了些。”

祁霖想,若换作是妹妹祁步莲站在这里,聪明如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了。

祁霖又用她不甚聪明的脑子琢磨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施施然飞至桌前,对着前面的三人微笑。

三公子莞尔,为她斟了一杯酒,向她介绍道,这位是-西秦岭的君节子,这位是文山杏姑娘。两位颔首微笑。然后三公子回头,对杏儿笑道:“杏儿,恁久没见,还不唱一曲么。”

杏儿抬眼瞧瞧他,狡黠地笑了笑,又调了调弦,半晌方启朱唇,柔柔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重重叠叠,舌齿反复相擦,缠绵悱恻,晚风掠过林海,歌声更加幽远。

君节子在歌声中醉眼惺忪地看了看三公子,“你这混账小子,每回都被你捡着大便宜。杏姑娘也是被你拾到的。”

“老头,你喝多了。”三公子一面看看杏儿,一面看看祁霖,然后搡给君节子一杯酒。

“不胡说了不胡说了,”君节子见杏儿的小脸上略显怒色,连忙笑嘻嘻地岔开话题,转过头去涎着脸和祁霖搭讪,“步莲姑娘,素闻箭朮不俗,可否赏光赐教?”

话音未落,甚至君节子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他手上的酒盅却已向天空中抛出,酒盅和泼洒出来的酒在潋滟的月光下反射着雪亮的弧线。

祁霖没有多想,只是多年的练习让她一跃而起,反手去拿弓箭,然后引弓,然后射出。

铮的一声脆响。

三公子探身去望,而后击掌道:“好!好!且等我一下。”

三公子轻点莲花,绿色的身影疾驰而上,在空中将散开的酒盅碎片抢在手心,然后飞回桌前,将手摊开,酒盅从中间碎开,正好分成两半,一滴浑圆的酒珠在上面滚动。

满席尽欢。

“可见你祁家箭术精湛啊,其实,”君节子仰脖喝一口酒,笑道,“令尊在西秦岭隐居的时候,在下和令尊颇有些渊源,呵呵,只怕你是不知道了,那时候你还未出生。”

“而且,”君节子又笑,“你出生时候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三公子蓦然来了兴趣,身体前倾,带着笑意看了祁霖一眼,又问君节子,“是怎样的?你知道,我们家西迁来此不过十年,对十年前的事情,只是听说而已,不甚了解。”

“他们祁家是秦州累世名门。祁家世代以箭术精湛称道于世,祖上祁甄,是李广麾下一名偏将,李广死后又随李广之孙李陵抗击匈奴,李陵兵败投降,祁将军不耻李陵投降匈奴,愤而自刎,身后留下李广射石没镞的箭羽,世代相传以劝勉祁家人习武报国。”

“死老头,罗嗦的劲儿一点都没改。”三公子嗤嗤地笑起来,给祁霖续杯。

“你倒是听我说,”君节子强道,“这祁家累世做武将,一心戍边,家教严格。宋朝为蒙古人所灭后,祁家人耻于事夷,自此隐居西秦岭,不问世事。直到祁云。”

祁霖漫不经心地喝酒,竖起耳朵听。

“祁云生在四十年前,自幼伶俐,受父辈影响,除习箭以外,爱好黄老,再加上常年隐居山间,习就一身自在飘逸的气质,恰似那采菊东篱下的陶元亮。

“正房李氏,名唤百合,西秦岭的农户人家女儿。祁云膝下有一男,祁琛,现在戍边,有一女,单名一个霖,养在深闺。”

祁霖的酒泼泼洒洒地倒出来一点,君节子冲她莞尔一笑。

“这祁云每日不过读书或者去校场练习箭术,家事由管家和仆人料理,岁月静淌。”

“那日祁云刚吃过午饭,照例是背了手上山闲逛,刚下过一场阵雨,空气湿凉,有泥土味,阳光从树叶间投下斑驳光影,这祁云心情恬淡,在绵软的覆盖着厚厚的枯叶的小径上走着。

“忽然听得后面有笃笃脚步声,回头看去,是一只踽踽独行的牝鹿,走在祁云的脚印上,抬头用明亮的眼睛看了看祁云。

“此鹿有九色,祁云不敢伤它,遂放下手中的弓箭。

“数月之后的一个雨夜,祈家门口传来哀哀的鹿鸣,祁家的那个老得不行的管家从被窝里爬起,颤巍巍去开门,见一只怀孕的母鹿俯卧在门坎前。

“管家让婆子叫来祁云,祁云一眼认出,是那次在山上所见到的那只九色鹿。那鹿一见到一身白色睡衣、头发披散在肩膀的祁云,哀叫一声,旋即诞下一个通体晶莹的女婴。

“母鹿低头舐了舐怀中的女婴,又抬头冲祁云温柔地叫了一声,随即安然逝去,然后化作一阵香风,无影无踪。

“祁云知道,这个女婴,是他的孩子。

“瓢泼大雨蓦然而停,一瞬间里万籁俱静,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俯下身来看这个女婴,女婴睁开双眼,微微一笑,细声念道:‘归去来兮,胡不归!’

“短暂的寂静过后,大雨又蓦然而下,女婴重又闭上双眼,与一般婴孩再无异处。

“祁云如获至宝。

“祁云读懂了女婴的意思,一个蒙古人的插曲,即将结束。遂欣欣然携家眷走出西秦岭——然后蒙古人跑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君节子慢吞吞地停了下来,杏儿给他斟满酒。

祁霖喝了一口酒,镇定地接了下去,“祁云给自己的这个小女儿起名为祁步莲。乳名采薇

“一日祁云在书房里读书,听得后院喧闹,不久采薇的奶娘谴丫鬟去禀祁云,丫鬟喘吁吁告诉祁云,采薇会走路了。祁云怔了半晌,面有喜色,又板了脸说,会便会,值得如此聒噪么。丫鬟又告,采薇小小的脚丫抬起,地面赫然生起一朵雪白的莲花,天真妖艳。

“步步生莲。

“那莲花只须臾便消失,但那异香扑鼻,三日不绝。

“祁云从此更珍爱采薇。”

杏儿诧异道,“怎么,这些你都记得么?”

“没有,没有,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杏儿微微笑了,拾起身边的箜篌重又弹起来,咿呀唱起长相思。一晚上多话的君节子也不再说话,望着面前起伏的山峦和林海发呆。

唱到露脚重起来,月亮开始沉下去的时候,闹了一个晚上的君节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亮晶晶的口水悬挂在嘴角。

杏儿看看天色,歉然道,“三公子,不早了呢。”

三公子似乎这才想起时间,愕然说道,“哟,今天与步莲姑娘同席,竟玩得把时间都忘了。”

杏儿幽幽一笑,携箜篌翩然飞走,披帛带起一阵香风,空中杏花成雨。

祁霖站起身,在飞扬的花雨中,随手撷一枚花瓣,兀自沉思。三公子回头,微笑着看她。

在三公子未来得及说话的时候,祁霖已惊慌地飞远。

“时候不早了。”祁霖慌慌张张地留下一句话。

“你的簪子。”三公子的速度比她快很多,不知何时已到她身边,替她轻轻戴上簪子。

祁霖一惊,慌张躲闪,应道,“三公子,簪子不该你戴的。”

“那我就娶你吧。”三公子执着簪子,认真地说。

祁霖恍惚飞远,东方,已露鱼肚白。

今日是上元节,三公子又在远处唤道。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刚好鸡鸣,家童洒扫的声音悉悉索索而来,祁霖极轻盈地将弓箭挂在墙上,脱下那件白森森的外衣,然后跳到床上舒服地闭上眼睛。

困倦轰然袭来。

昨夜的情景在脑海里朦胧闪过,三公子、杏儿、君节子、碎裂的酒盅、四散的杏花、三公子的微笑、三公子的——“那我就娶你吧。”

祁霖昏然惊醒,已是大亮。迷惘地看着帐顶,那里绣着一只丑丑的蚂蚱——是祁霖自己绣的。阳光从窗户钻进来,照在房间的地上。 后院的茉莉花似乎是开了,香得很,祁霖不想动。

昼寝毕竟是很丢脸的,祁霖勉强爬起来,随手从熏笼上抓一件撒花绸缎大袖褙子套上,撒着鞋便往东厢父母房间去问安,一路不忘匆匆整理一下头发,努力做出已经梳妆好的样子。

父母房间没有人。祁霖大窘。

母亲闻见声音,匆匆忙进来,“我儿,怎得恁长时间不起来?是不是病了?”

“哦,”祁霖跪下,微有愧疚的感觉,“回母亲,头有些疼得紧,想是昨夜受风了。”

“既是病了,就别下床了么,”母亲心疼地说,“今天是上元,晚上你父亲想带你们俩去看花灯,你还去得成么?”

 

祁霖赶到校场时远远看见父亲正在手把手地教妹妹挽弓,见祁霖远远跑来,皱了皱眉头,回过身去啜了一口茶,不带感情地说,“来了?”

祁霖换上葛布襦裙,扎好绑袖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慌张张弓弦扣在扳指上。

“臂力不够!晚上没睡好吗?”父亲在祁霖身后吼道,“你看看步莲。”

这时候步莲的流矢穿越校场凝固的空气,箭头直没靶心。步莲擦了擦汗,回头对父亲露出愉快的笑容。

身后莲花绽放。

祁霖不敢说话,咬紧了嘴唇,天赋这个东西,真的很难说……即便是三天两头从家里溜出来通宵练习,也还是不及步莲的臂力和准度,甚至只要太阳光强一点,祁霖连靶子都找不到了。而步莲,似乎总是轻轻松松,就将弓弦拉得像满月一样。

每年的乡射礼,父亲都不让祁霖参加——如果哥哥祁琛在,一定会抱起妹妹,软语劝说父亲带她去,父亲思忖一会也便答应了。于是父亲带着步莲骑在马上,哥哥也骑着马跟在身后,怀里抱着害羞却兴奋的祁霖。每回乡射礼,祁家都以这般让人艳羡的样子出现在校场。然而自从哥哥去了永昌,父亲,就再没允许祁霖出现在乡射礼的现场。

今天只练了两个时辰,父亲就挥挥手,对两个女儿笑道,“今天是上元节,我们吃了饭,一起去伏羲庙看祭典,然后晚上去渭河边看花灯,好不好?”

战火刚刚熄灭,黎民刚刚从硝烟中缓过来,然而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只是今年的祭祀,较之太平盛世,自然是少了些热闹,多了些凄怆的气氛。

司洗捧着铜盆,奉币官捧着币帛,司爵捧着佳酿……主祭官端着手站在伏羲像前,一脸的肃穆。乐舞的队伍站在后面,穿的是紫红色盘领袍,戴五梁冠,手执羽和龠。

羽龠蹁跹飞舞,父亲牵着步莲的手,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伏羲庙前的乐舞,感叹着,蒙古鞑子造下的孽,不知要到几时才能平复了。

步莲抿抿嘴唇,乖巧地笑一笑,说,“而今休养生息,是紧要之事。只是听说仍然有几股不成军的鞑子南下,手中豢有极凶猛的鹰隼,一路烧杀抢夺,真是……让人担心。”

 

天黑下来后,街市热闹起来,皓月当空,街上遍布玲珑的花灯。渭河水面船舫如织,霓虹潋滟。水声,琵琶声,觥筹交错声,歌女美妙的喉咙……叮叮咚咚的声响时远时近,祁霖呆呆地立于河边。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男子,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像飘落于西秦岭的一枚银杏叶,带着温软的笑靥,唤她姑娘,说要娶她。

祁霖懵懂地对自己说,他要娶的,是步莲啊。

丫头青黛费力地拨开人群,好容易找到立在河堤柳树地下的祁霖,对她说,“小姐,母亲在街口,叫我来唤你呢,她说一个人逛花灯,好没意思的。”

“哦,就来了。”祁霖跟着青黛朝街口走。一面问青黛,“父亲和步莲呢?”

父亲照例是牵着采薇的手,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和她走在缤纷地花灯中间,指花灯给她看,和她一起猜灯谜。祁霖和母亲由下人陪着,跟在后面。

“母亲,你看这个兔子。”祁霖满口里衔着甜津津的冰糖和山楂,指着小摊子前的一个花灯。

“我儿,你若喜欢,便买去就是。”母亲说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那只兔子,回头望望前面的父女俩。

“好咧,”祁霖尽量装作不理会母亲的苦恼,憨憨地取过那只兔子,冲母亲扮个鬼脸,然后难过地跑开。

祁霖跑到渭河边,把兔子灯放在水面,让它自在漂。

水面灯光闪烁,恰似银河。水畔笑语阵阵,夜色里看不清人,然而一张张被灯笼映得红彤彤的脸却很清晰,祁霖的心情好了很多,却不想动,只坐在水边发呆。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我不是步莲,我是红尘间一株再普通不过的合欢,我在仲夏盛开满树的水红色花朵,等你经过时,洒落在你的肩头,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因为,我不是步莲。

远处一只船身雕有朱雀的小舫飘近,纤长的手指从卷云纹织锦袖中探出来,伸手捉住了祁霖的兔子灯。

祁霖抬头,那人正是三公子,左手拿的,却是祁霖的簪子,宜春绣牌在灯光下晃晃悠悠,锦缎上的丝线不安分地闪光。

祁霖不敢动弹,她知道,自己一旦挪动脚步,三公子就会知道她不是祁步莲。

三公子冲她微微笑一笑,像是意料之中似的,然后回头对艄公说,“靠岸。”

祁霖站起身,呆呆地看着三公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岸上,来到她面前,带着胜券在握一样的笑容。

喧嚣声远了又远了,三公子嘴角的弧线越来越明显,张嘴欲说话,目光却定格在祁霖身后。

身后传来莲花依稀的香味,和啧啧的赞叹声。祁霖没有回头却明白发生了什么,血液凝固,陷入绝望。

步莲清脆的声音响起,“姐姐,原来你在这,父亲四处找你。”

三公子也朝她看去,眼神复杂。

祁霖狠狠地扔掉手里一茎野草,低头从他们身边快速走过。

没有比这个更尴尬的了吧。

祁霖惶惶然不知何去,抬起泪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城郊。

“你是她姐姐?”三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这个问题真残忍。

祁霖强做镇定,回头看着三公子,“是的。”

“我没有听说过步莲有个姐姐。”三公子依旧是兴致盎然的样子。

祁霖凄楚地笑了,“妹妹的光环,足够掩埋我这个姐姐了吧。”

三公子微微有些愕然。

“我什么都不如她,你明白吗,什么都比不上,乡射礼父亲也不让我参加,所以,我父亲很少提起我。”祁霖低头,轻轻地说。

三公子良久不语,祁霖再抬头时,发现三公子正看着远处街市被灯火照亮的天空发呆。

祁霖明白了,微微欠身,“三公子,打扰了。”说完便转身跑开。

祁霖恹恹回到家,丫头青黛正在朝瓶里插腊梅,见祁霖回来,迎上前去,祁霖一面脱了外套一面问青黛,“母亲呢?回来了吗?”

青黛答道,“在厨房煮元宵呢,大奶奶说小姐爱吃酒酿元宵,怕小厮们做不好,亲自下厨去做了。”

祁霖的眼眶泛起一阵潮湿,她来到厨房,看见母亲正在洗银耳,一捧一捧雪白的银耳,切碎了放到锅里,母亲看见祁霖,怪道,“怎么了,我儿,脸色不好。是不是还头疼?”

“没有,”祁霖强作笑容,“母亲,我很好。”

母亲笑一笑,说,“叫青黛去摆碗筷吧。”

祁霖嗯了一声,抿了嘴唇要走出去,母亲在身后叹气道,“不知道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你哥哥,是最疼你的。”

 

这夜,祁霖仍然忍不住悄然向后山的深潭飞去。无论如何心灰意冷,祁霖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眼,笑靥像阳光一样的三公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今天莲花上的客人是步莲。

祁霖躲在远处的合欢树下看着。

步莲笑靥婉转,满桌尽是欢颜,君节子比平日更醉,杏儿的箜篌比平日更消魂。

步莲今天是精心打扮的,白地加金胡桃纹双层锦上衣,水红暗花绸刺绣蝴蝶牡丹纹百褶裙,梳百合髻,发间别一朵莲花。

三公子给步莲斟满酒,笑着说,“见到你姐姐甘露姑娘的时候,我已惊为天人,再看到步莲姑娘,啊……”三公子斟酌半天,摇头笑道,“失去语言了。”

杏儿的箜篌声铮铮想起来,步莲微笑,待杏儿弹完一段,拿过杏儿的箜篌,唱了一曲不知名的曲子。声音激越空灵,不知道她是哪里学来的,不染尘世尘埃。连杏儿都惊愣了。

祁霖很颓丧,靠着树干昏昏然欲回家,又不愿将目光从三公子身上离开,今天的三公子穿一件鹅黄色缎子暗花上衣,白色丝绵下裳,飘飘然如一枚蝴蝶。

祁霖困倦地坐在合欢树下,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再醒来时,笙歌声早已散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莲花香和凛冽的酒香,祁霖抬头四顾时正望见最后一片杏花消失在天际。

“姐姐。”步莲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带着酒意和笑意。

祁霖猝不及防,被妹妹识破,尴尬地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泥土。“他……我说三公子,没看见我吧。”祁霖期期艾艾地问。

“没有看见,”步莲宽容地笑着,反过来问祁霖, “你知道他是谁么。”

“你说三公子吗?”

“呵呵,”步莲朗朗地笑了,“他是扬州名门,司徒家的三公子,司徒震炎。”

祁霖敷衍地咕哝一声,算是作答。名门又如何。这三公子是谁,对她来说,现已不重要。

步莲第一次很亲昵地挽着祁霖的胳膊,一起往回走,祁霖微微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就释然。

祁霖和步莲一路走,一路无话,祁霖在淡淡的莲花香中眩晕着。

这时天上蓦然划过一声凄厉的类似鹰一类的猛禽的长唳,身边高大的树木无不被震得簌簌掉叶子。祁霖和步莲停下脚步,有些愕然地看天空,然后面面相觑,不知这陌生来客,是什么。

祁霖挽弓就欲射向天际那一团小小的黑影,步莲的牛角弓毫不犹豫挡开凄霖的胳膊,步莲看了祁霖一眼,慢吞吞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惹它便是。”

祁霖急道,“我看这东西,不像是中原的禽类,怕是溃逃的鞑子的猎鹰……”

“不急,”步莲漫不经心地说,“下次再见到,也不是逃得了的……以我们祁家的工夫,逃得了一回,逃得了二回么。

“再说了,那么远,以你的臂力,能射得到么……”

祁霖不去计较步莲的刻薄,她知道,妹妹一向是这样,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从来不贸然出手,即便是从小在赞叹中长大,妹妹也依旧是稳重、谨慎的。

 

三个月后,便是步莲与司徒震炎的婚礼了——祁家和司徒家都很满意,父亲虽是万分不舍,然而对于待人接物得体又面面俱到的三公子,也挑不出一个不是来。祁霖生性懵懂,很快忘却这等不快的事,欣欣然让三公子唤她姐姐。

“好姐姐,”三公子笑嘻嘻唱一个喏,双手将拿簪子奉上,祁霖微微笑拿过簪子,背过身去将簪子戴在头上,并不曾想这是何等伤心。

“甘露姑娘,”三公子又唤。

祁霖转身望她。

三公子欠身,道,“最后一次叫你姑娘,以后,要叫你姐姐了。”

祁霖呆住。

初春的天气,蓦然下起绵绵细雨,祁霖怅然撑伞,转身走下杨柳依依的河堤。

“其实你不必和你妹妹比较。”三公子在身后说。

祁霖没有停住脚步。

“譬如,你眉心那一点红,很妩媚,是天然的花钿,”三公子说,“这是你妹妹没有的。”

祁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木屐声轻响,眼泪却已快要漫溢。

彼时,父亲将采薇抱进家时祁霖年岁尚小,不明白那些复杂的人情,然而父亲看出了未来可能遇到的问题,他重重地指着祁霖的眉心,立下誓言,“若对你妹妹采薇做任何有意的伤害,当以同样惩罚还及彼身。”

眉间一阵刺疼过去,祁霖睁开眼睛,泪眼模糊,望向镜中的自己,眉心多了一条尖尖的红色印记。

父亲明白,没有什么比嫉妒能造成更深的伤害。

后来祁霖也明白了,没有什么比嫉妒能造成更深的伤害。

若干年以后祁霖依旧和孩提时一样懵懂混沌,并不知晓攀比或是嫉妒,虽不及妹妹步莲聪颖冷艳,倒也纯善温厚,有时候父亲看到祁霖眉心那一红点,会有些愧疚。

但是,三公子自然是不晓得这红点的渊源了。

 

祁霖回到家,在门口换下木屐,听得司徒家送来了糕点——三公子不知从哪知道祁霖爱吃糕点,于是着下人从扬州买回各式精巧的糕点星夜送到祁府。祁霖回到西厢房躺下,安心享用司徒家送来的蝴蝶酥。父亲隔着窗户对她懒惰的女儿斥责着。

“你天天都上哪里去疯?要么就是躲在房里睡觉!那些溃逃的鞑子都是些不要了命的,南下到了我们这里抢夺烧杀,我们祁家累世习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你这样荒于练习,到时候准备拿什么和鞑子拼命?你哥哥又在永昌戍边,难道只靠你妹妹一个人么?”

父亲叹了一口气,“鞑子的鹰隼很厉害,最怕的,也只有弓箭……”

祁霖默不作声,咯吱咯吱嚼完蝴蝶酥,听听外面的动静,父亲似乎是去校场了。祁霖擦擦嘴上的酥渣,从袖子里取出那支簪子,坐在镜子前恍惚把玩,这簪子本不是精工细作,尾端都未曾磨圆的,有时候尖锐扎手,簪子在三公子手中有几个日夜,无端多了一股莫名的伽南香味道,祁霖一阵恍惚,手中不由握紧,这时簪子像是抗议,狠狠地扎了祁霖的手。祁霖愕然低头,手心一道红印,像是眉心的红点。

祁霖不愿再想下去了,从墙上取下弓箭,开了窗嗖地便飞去后山了。

现在是白天,他们应当不在的,祁霖飞到莲花泉边上,努力不去想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专心练习。正值午后,日光强烈,祁霖不敢朝空中放箭,因为太阳刺得眼睛疼。

祁霖有些气馁,若遇到猎鹰,怎么办呢。

“连太阳都怕,如何射天狼?亏你还是祁家的。”身后传来一声哂笑。

祁霖回头,原来是君节子,穿一身鹤氅,微笑竹林子里走出来。

祁霖涨红了脸,放下弓箭,一声不吭。

“你是祁霖。”君节子仔细地看着祁霖眉心的红点。

“唔。”祁霖马虎地应了一声,她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的眉心一直看。

“怪不得你的箭术……”君节子吞吞吐吐地说。

羞耻感腾地窜上来,“当然不及她仙女祁步莲了。”祁霖怒气冲冲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平凡女子一个,不要老是拿我和她比较。”

君节子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你真会给自己找理由。既然平凡女子一个,为什么不早点找个婆家嫁了, 却在这里拿弓箭做甚?”

两人怒目相向,祁霖率先气馁,“怎么搞的,都来欺负我……”说着,眼泪快要下来。

君节子冷笑一声,“我才没功夫欺负你,是你自己小看了自己。”说着转身朝竹林深处走去,“你不是牝鹿所诞的祁步莲,但你是你母亲唯一的祁霖,你母亲若是知道你嫌弃自己不是天赐、不是天生卓异,恐怕要伤心死了。”

“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母亲,”祁霖的眼泪滑过脸庞,她冲着君节子的背影不甘心地大喊,“她有一个优秀的儿子,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但是她爱她的女儿就像她爱她的儿子一样,她从来没有埋怨过我的不争,我又为何要怨天尤人。”

君节子在竹林深处的雾霭中缓缓停下,回头,锐利的目光穿越竹林,直视祁霖,“我很高兴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不久你还会意识到,你和祁步莲的不同。希望在此之前,你没有折损自己。”

 

司徒三公子的婚礼前一个月,永昌传来消息,一小股溃逃的鞑子由沙州进入陕西境内,迟迟未能剿灭是因为头领豢有猎鹰一只,生猛迅急,飞翔时若流矢一般。

哥哥祁琛捎信给父亲,说,李将军的箭,到了报国的时候了。父亲眉头紧锁,捏着信纸来回踱步。知府连夜造访祁府,和父亲深谈了半夜。送走知府后父亲在窗边坐到天亮,清早便造访司徒家。

从司徒家回来以后,父亲将步莲叫到房间里,又说了好一会的话。

然后父亲让丫头去唤祁霖,祁霖正在吃枣糕,听见父亲召唤她,少不得擦了嘴巴,整理好衣裳,到堂屋去见父亲。

父亲说,“探子来报,鞑子就在珉州以南,刚刚抢掠了珉州,逃出城外,数日便可到达秦州。”

“我祁门自先祖祁甄始,挟箭矢戍边,忠君报国,今日鞑虏乱华……你们哥哥在永昌戍边,所以守成的任务就交给我了。司徒家的三公子带兵出城搜索……你们两个,同司徒一起去。”

祁霖张口结舌,抬头问,“那步莲的婚事……”

父亲疼爱地看了一眼步莲,对祁霖说,“剿灭了鞑子,得胜归来,就立刻成婚。”

步莲低头默默不语,眼泪低在裙子上,过了很久才点点头。

父亲走到步莲面前,对她说,“不要哭了,我们祁家的孩子没有眼泪,射下那只猎鹰给我看。”

 

父亲带着两个女儿来到祠堂,从灵位前取出一根箭,箭头已有锈迹,箭尾刻着秦隶的“李”字。

两个女儿朝这支箭羽拜了四拜。

 

母亲不想让祁霖去,儿子远在永昌,祁霖在身边,算是她的慰藉。然而母亲没有多说,连夜为祁霖缝制一套便于作战的短装——收紧了袖口的白色短上衣,一条绛红色旋裙,布鞋底秘密缝匝。父亲的和步莲的衣服,都没有这般细心。转而又蒸了一笼桂花酥填满祁霖的行李,父亲大为不满,“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郊游。 你何曾对采薇那么好过?你又何曾看见采薇这样贪嘴?”

母亲第一次和父亲顶嘴,她颤抖着盯紧父亲的眼睛,“你也知道这是打仗。你又何曾对甘露那么好过?你又何曾听见甘露抱怨过?”

父亲气结,拂袖而去,祁霖在那边听得动静,跑来东厢房,正遇上父亲气冲冲走出来,父亲在走廊上盯着祁霖看了好久,像是不认识。祁霖缩在墙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临行前母亲牵住祁霖的马,在庭前折取一条柳枝插在祁霖的箭筒里,抚摩着祁霖的头,泪眼婆娑。祁霖向母亲磕了三个头,起身牵着马便走。

母亲生了祁霖以后,身体一直不好,祁霖最挂念的,就是母亲了。

 

三个人策马西行,后面跟着祁家的家丁。远远看见知府在城门口迎接,身后站的是司徒家的人,为首的是司徒家的族长,司徒震炎的父亲,司徒靖,司徒震炎立在后面,还是书生打扮,意气风发的样子——司徒家的长公子和二公子一个在南直做太守,一个在御前做侍卫,只这一个幼子在父亲身边,骄纵、有修养、贪玩。

知府远远朝祁云拱手,回头对司徒靖笑着说了几句。

步莲遥遥看见三公子,忘记父亲在身边,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

知府宴请祁家和司徒家,席间对步莲赞赏有加,直对祁云说,“鹰隼再厉害也敌不过祁家的步莲小姐,谁不知道步莲小姐生来就是神人,再加上祁家的功夫,射下猎鹰的非步莲小姐莫属。”

三公子坐在司徒靖身边,不住地看步莲,满脸笑意,直到司徒靖咳嗽一声,才有所收敛。

所幸没人在意祁霖,祁霖得以在席间多吃几块榛仁糯米糕。

 

司徒靖与祁云率领将士守城西门。司徒震炎带着两个姑娘和三十精壮士兵出了西门,向西南细细搜索。

震炎走在最前面,也不回头,想是同时和姐妹俩人在一起,会尴尬吧。风吹乱了祁霖的头发,祁霖百无聊赖,皱起眉头看看夕阳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城门外荒草萋萋,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丝毫没有为鹰隼搅扰的迹象,在前头的三公子不禁有些疑惑。勒住了马,回头和两个姑娘说话。

“累不累?”三公子微笑地问步莲,目光在祁霖脸上稍触即离。

步莲微笑,不说话。

祁霖回头整理队伍。

三公子的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转过头不是,不转过头也不是。

便听得身后哨响一般的声音,一枚飞矢倏地穿过初夏悸动的空气,从西面笔直地朝三公子射过来。三公子听得异样,还没来得及反应,迎着箭矢,身边砰地炸开一声巨响,空中杏花成雨。杏花的花瓣,血红。

祁霖惊呼,“杏儿!”

没有人答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惊恐的杏花香气,花雨在三公子胯下坐骑的狂嘶声中漫天飘扬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逝去。

三公子勒住自己的马,惊魂甫定,喉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嗓子里低低地迸出两个字,“杏儿……”

队伍骚乱起来,步莲回头,呵斥了几句。

祁霖怔怔地看着三公子,泪水簌簌落下。三公子什么也没说,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策马向西跑远了。

步莲对几个领头的士兵说,“还愣着做什么,跟上去呀。”

杏儿,那个聪慧寡言的姑娘,谈得一手好箜篌,一副好嗓子,爱唱长相思,那么的喜欢三公子,却从来没有表白过心迹么……

半盏茶的功夫三公子回来了,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落寞的影子。

“刚才的暗箭应当是一个探子发出来的,他们应该还在远处……”步莲还没有说话,三公子抢先说道。“但是没有看到传闻中的猎鹰。”

三公子沉默地带队朝西走。天擦黑时,在离城十里以外的荒地里驻扎下来,祁霖呆呆地坐在帐篷里,一句话不说,步莲突然有些生气,直直地对她的姐姐说,好了,不要再想了。

祁霖呆了呆,有些迟钝地擦擦眼泪。

连续几天的行军,连续几天的没有动静,鞑子仿佛在与自己捉迷藏。三公子不再黯然发呆,却焦躁不已,上下都有些懈怠,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然而很快,便没有这般平静了,在半个月后的夜里,一声凄厉的唳叫划破夜空死寂的空气。

步莲和祁霖抢先一步出来查看,两个人骑在马上,弓弦紧紧钩住扳指。 虽出自祁门,但这样峻厉的阵势还是第一次面对,祁霖非常紧张,步莲绷着脸,手指微微颤抖。

远处出现了稀稀落落的身影,两人都愣了一下,传闻中这批不要命的鞑子,竟然只有十几个人。

她们很快又看见了,领头的那个鞑子,肩膀上停着一个身形巨大的禽类。

祁霖蓦地觉得窒息,她弯弓搭箭,瞄准了那只体型巨大的猎鹰。

然而一切来得太快,祁霖连放箭的机会都没有。领头的鞑子咕噜了一句蒙古语,猎鹰腾地飞起,直直地向两个女孩扑过来,速度不亚于祁门的飞矢。

祁霖的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搬动手臂试图瞄准,急匆匆放出一箭,在猎鹰翅膀边无力地擦过又坠落,转眼间猎鹰已经到跟前,祁霖看见了它爪子上的鳞片。

祁霖不得已,高高跃起,向后飞出几丈以外,箭筒和弓箭掉了一地。猎鹰扑了一个空,呆了一呆。

没想到救了自己的竟然不是这练了十几年的箭术。祁霖趁猎鹰缓神的当儿瞅了祁步莲一眼,步莲依旧绷着脸,夹住她狂跳不已的踏雪马,扬手从箭筒里取出三把箭,拉满了弦……那边,应声倒了四个——有一把穿过了两个人。

那边三公子已经带着人马向鞑子放箭,步莲不再恋战,扬手拿一枚箭羽,回头瞄准了正要扑向祁霖的猎鹰。

又射空了,猎鹰速度太快,祁霖的速度自然不能敌得过猎鹰,祁霖在紧张中,深觉自己的疲惫和绝望。

这个时候猎鹰却突然转了方向,转而扑向身后朝它放箭的步莲,步莲在极短的时间内瞄准,放箭。猎鹰一个翅膀扇歪了看起来像羽毛一样的箭簇,铁爪掐住步莲的脖子,将其拉下了马,带上天空。

步莲,祁霖惊叫一声,脚尖点地,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向猎鹰,风在耳边呼啸,祁霖眼睁睁看着猎鹰的利喙探向步莲的眼睛,见祁霖赶上,翅膀猛烈地挥动,劲风将祁霖的脸扫得生疼,猎鹰腾出的利喙转而向祁霖猛刺过来,祁霖没有多想,在猎鹰翅膀展开的那一瞬间拔下头发里的簪子,向猎鹰的肋下刺去。

猎鹰嘶叫一声,丢下了步莲,负痛飞走。祁霖抱住步莲,落在地上。痛,祁霖的肩膀撞在石头上,祁霖的眼睛迸出了眼泪。

帐篷里,步莲为祁霖包扎受伤的肩膀。三公子立在外面,对两个姑娘说,“他们还剩十几个……还有一只鸟。我们……加上我们还剩十几个……。”

祁霖的眼泪再次滑落,步莲为祁霖整理好衣襟,回头对外面的三公子说,“你可以进来了。”

三公子掀开门帘,有些黯然地看着他们,他的左胳膊有些别扭,袖子上有少许血迹,想必是受了伤。

祁霖的簪子遗落在猎鹰的肋下,头发散在肩膀上,膝盖上,三公子呆呆地看着她。祁霖默然不语,盯着呲呲作响的灯芯。

三公子自觉失态,转而走到步莲身边,看着她的被猎鹰抓伤的脖子,问道,还好吧。

 

帐篷上映着负责守夜的士兵的影子,来来回回,祁霖在黑暗中冷笑,到底还是那把簪子救了我,那把尖锐的簪子,曾经刺疼我的簪子。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祁霖满脸倦容,随手撕下一块布条将头发束起来。

箭筒里母亲插的柳条早已干枯,祁霖却始终没有将它取下来,由着它在箭筒里晃荡。

昨日祁霖只顾着与猎鹰纠缠,不知道三公子他们经过怎样的拼杀。祁霖觉得糟糕透了,她想到父亲的话,“鞑子的鹰隼很厉害,最怕的,也只有弓箭……”她很后悔,为何不加紧练习呢,夜夜在后山练习弓箭,邂逅三公子之后,竟神魂颠倒,忘记了最紧要的练习。

 

疯狂的鞑子地平线附近集结,那只猎鹰又一次盘旋在空中,所幸箭簇如雨,猎鹰不敢近前,祁霖和步莲汗如雨下,虽然猎鹰一时停滞,但与它相持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步莲自小便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性格,不到最关键时刻决不轻易出手。她抿着嘴唇,紧紧盯着徘徊的猎鹰。猎鹰一次次俯冲而下,试图突破防线,每每只冲领头的三公子,三公子多处受伤,已是疲惫不堪。

“如果自己真的和步莲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比她蠢很多吧。”祁霖发起狠来,从马上一跃而下,脚尖点地,在箭雨的庇护下躲过猎鹰的攻击,只几步便飞至鞑子跟前,在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解决掉了他们。

士兵一片惊呼,步莲大喊道,“姐姐,你在干什么,快回来。”

祁霖赤裸裸暴露在猎鹰的视线之内,没有多想,她抢过鞑子的一批马,勒紧缰绳,在猎鹰失去主人后凄厉的嘶叫声中回过头去,直视猎鹰。祁霖知道,鞑子的马训练有素,在猎鹰扑过来的时候不会受惊失蹄,摔伤主人。

一定要成功。祁霖全身的毛孔都在希冀。

猎鹰俯冲而下,生死就在瞬间,祁霖却什么动作也没有。日光强烈,猎鹰的影子灼烧成一个轮廓模糊的黑影,祁霖不由闭上眼睛。周围的惊叫声豁得远了。

猎鹰离祁霖还有丈余的时候速度已经像闪电一样,祁霖感受到有腥风扑来,在这个时候高高跃起,飞在空中。猎鹰重重地扑在了马鞍上,祁霖毫不犹豫拔出最后一根箭羽,放出了箭。

箭羽深深插在猎鹰的脊背上,猎鹰扑地掉在地上,以一个平凡的姿态,死掉了。

祁霖这才觉得心脏剧烈的跳动,从空中落下来,摔在猎鹰的尸体旁边。

猎鹰的肋骨处还插着那把簪子,簪子插得很深,只露出晃悠悠的宜春绣牌,想必鞑子也未曾注意。祁霖呆了呆……如果不是昨天这个猎鹰受伤,那么今天死的,也许就是她了。

祁霖一阵目眩,有些疲惫地捧起猎鹰尸体,又顿住了。

猎鹰脊背上的箭,分明不是祁家的,定睛一看,箭羽处再清晰不过地刻着秦隶的“李”字。

这支箭,不是上回父亲从祠堂取出的箭么……

祁霖觉得窒息,她取下背上的箭筒,里面空空如也,祁霖记得,只剩下最后一支箭的,当时抱着拼一拼的想法。

母亲插在箭筒里的柳枝,不知何时,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祁霖困惑地看着不远处幢幢的人影,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步莲一句话也不说,抿着嘴唇。

 

步莲看到猎鹰的尸体以及尸体上的箭羽之后,面色惨白,祁霖第一次见她慌张失神。步莲结结巴巴地问,“父亲为什么要把它给你,为什么。这是我的。”

祁霖惘然地看着步莲扭曲的面孔,有些口吃地答道,“这……这支箭,就算不在我手里,父亲也是要传给哥哥的呀。你……是司徒家的人啊。”

 

消息已遣人报至秦州城,秦州城解除了戒严,三公子他们回到城里时,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而祁霖只想快快回家,把拴有猎鹰尾羽的李家的箭拿给母亲看。祁霖突然特别开心,她终于有了一个庞大的理由让母亲为她自豪。

司徒震炎送两位姑娘回祁府。父亲在门口迎接,亲手将祁霖扶下马,表情复杂地告诉祁霖,自你去后,母亲日夜思念,先是哭瞎了眼睛,而后忧思成疾,在你射杀猎鹰的那一天病故了。

堂前放着母亲的牌位,爱妻祁李氏之灵位。

祁霖哭倒在灵堂前,明白了一切。这时身后却传来奇怪的声响。是弓弦绷紧又弹开的声音。

回头的时候,见到她的妹妹,祁步莲坐在马上,还保持着挽弓的姿势,弓弦嗡嗡作响,几丈以外,地上倒着她的父亲,背上插着祁家的箭。

祁霖没有给自己后悔的机会,随手拿起怀里揣着的簪子掷了出去,祁步莲正好察觉动静,回过头来看祁霖,于是这把尖锐的簪子,正中眉心。

步莲仰面倒了下去,扑地掉在地上,像那只猎鹰一样。

震炎站在影壁旁边,眼睁睁看着转眼间横尸两条。

 

渭河畔杨柳依依,柳絮随风狂舞,有的落在水面,随水东流而去。形容枯槁的祁霖穿一身孝,带着丫头青黛,在河边撒下一串纸钱。

解冻的河水带着浮冰缓缓流淌,祁霖面无表情。

三公子出现在身后,他说,“其实你可以不杀她的……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祁霖懒得解释,甚至懒得回头,飘散的记忆回到了上元节那天,父亲似乎是第一次觉察到他除了步莲之外,还有一个女儿,让家童给她捎了一根簪子,这根簪子,让她幸福了一整天。

三公子冷冷地说:“你杀她,不是因为你的父亲,是不是。你是因为嫉妒,是不是。你其实已经不比她差……何必如此。”

“嫉妒……”祁霖愈发觉得荒唐,回头朝三公子冷笑数声。

“我活不过七天了。”祁霖轻轻地说,微微颤抖了一下。然而三公子没有听见,他走远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到后半夜才渐止,房间里四下是寒意,三公子披衣起来,站在窗前,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发呆。

天亮后,院子里微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三公子命下人热了酒,在亭子里独饮。

竹林里几只黑鸟扑楞楞地飞起来,三公子放下酒杯,回头看着竹林,“竹老头,躲着做甚。出来。”

君节子从阴影里钻出来,望着亭子里的三公子。

“既来了,喝一杯啊。”三公子吩咐下人去拿来杯子,为君节子斟满。

君节子走到三公子面前坐了下来。

“她们,都走了。”君节子望着亭子里遍地的残红,唏嘘一声。

三公子很不耐烦地看了君节子一眼,君节子不理,又说,“她们本都不应该走的。”

三公子豁地砸了手里的酒杯,失控地对君节子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君节子冷冷地看着三公子,“那我告诉你。”

三公子从君节子那里,知道了祁霖的故事。君节子说,“其实那天夜里我看到她眉心的红色印记,就已晓得她是祁霖,不是祁步莲。

“我在她家老屋前住过一段时间,和他们家的主人是故交。

“她母亲来找过我,求我保护她的女儿。我没有办法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却也无法拒绝。

“最后帮了祁霖的,还是她母亲自己。可惜她母亲纵然用性命保护了自己的女儿免受鹰爪蹂躏,却未曾预料到鹰爪以外的事情。”

君节子忽然悲凉地长叹一声,大声说道,“她李百合和幼时一样,固执起来,连命也不要的,却往往再不能顾及以后。”倏地一阵风吹过,遍地落红打着旋飞起,又缓缓落下。

三公子用端详的眼神看了君节子半天,想要细问,又不知如何问起,只得默默端起酒杯喝酒。

“你别那样看我。”君节子像牙疼一样皱着眉头,摆摆手,“祁霖现在在后山莲花池旁边的合欢树下,我……我去看看她。”

 

君节子走后不久,被派去跟踪祁霖的小厮来报,在后山莲花池旁看见了祁霖,已经死了。手边一张红笺。一面说着一面呈上。

三公子惊愣良久,拿过红笺,上有娟秀的字体,半阙《孤雁儿》:

天边露角湿残月

我之后,君不知

清歌一曲唱相思

那伤景长相似

雨敲竹时,风停人后

唱与三公子

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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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数天早晨落雨已彻底摧毁了我的意志。早晨四点醒来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几乎崩溃。没有跑步的感觉就像身体在迅速朽烂,一整天都怏怏不乐,觉得自己光阴虚度,年近三十一事无成,还吃了那么胖。

这种平时察觉不到的负能量在雨天会清算,盖因无法跑步所致。不知不觉跑步成瘾已成事实——跑步未必会好受多少,但不跑步绝对难受。我会死在魔都这种一下雨下半个月的梅雨天。

今早终于等来一条云隙,趁雨没察觉我带着狗偷偷溜出来了,撒腿就跑,一出门就有一滴雨水落在我脸上。当时我就想回头拿出我的瑞士军刀捅死老天。

下雨跑步兵不怕,只是心疼我的跑鞋。所幸毛毛雨将落未落,我得以跑完全程。又听见熟悉的江轮在黄浦江上的引擎声,心情迅速好起来。

只是隔了几天没做plank,重新做起来就像在受刑。直到现在我的胳膊还在哆嗦。不知道撸管撸多了是不是这种感觉……

两场讲座

最近连着听了两场讲座。第一场讲座是Sandra Faber主讲,Karlan推荐的。Sandra Faber是巨引源发现者“七武士”之一,也是以其命名的“Faber-Jackson Relation”的发现者。Karlan把她的领域说得十分高深,并忧心忡忡地怕我听不懂讲座。我十分敬畏,提前恶补了一堆巨引源知识。

周六上午送狗弟去医院看病,看完病把狗弟丢回去之后,就去科技馆听了讲座。场馆中间贴着社团留座,里面坐满了年龄个位数的人类幼崽。我这才反应过来,对啊,没理由这不是一场面向科普讲座。

讲座中英双语,担任中文翻译的是Karlan的硕士导师,上海台的一位女士。我很钦佩这种可以听完一大段然后一字不漏翻译出来的非专业语言工作者,但是这一句英文一句中文的宇宙史流水账实在太低效也太无聊了。我又很久没有重组的睡眠,很快大屏幕上的字开始变成了重影。讲到哈勃和TMT区别的时候大屏幕上放出了两个天王星的图片,一会儿是模糊(哈勃),一会儿是清晰(TMT)。我想着,是我视力的问题,还是它本来就是两张照片呢?我的意识也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然后我就昏睡了过去。我左边坐着一个不停在挠头皮的男生,右边坐着一个带着女友过来给女友扫盲的男生。我一会儿往左歪,一会儿往右歪。

讲到keck的时候我神奇地醒了过来,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坐席中间的小孩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已,现在已经兴味索然,开始争抢吵架。到提问环节,Karlan怂恿我提问。我本来觉得小孩子吵闹烦人,后来倒是觉得成年人的提问更令人生厌,大概Faber本人也这么想,跟主持人说,要听小孩子的问题。小孩子提问果然直接可爱得多。我也不想再举手。

Karlan遂作罢,只在微信里说,Faber估计就这一次来中国了。也罢,有些人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没了就没了。

靠,这是什么意思啦。我怒了。这种小case如果我想争取,就不存在抢不到的可能。几分钟以后如愿在一群伸得老长的胳膊中间抢得一次提问机会。这个问题以前和Karlan讨论过,Faber的回答倒是朴素得很也严谨得很。

结论是:讲座是好讲座,Faber她是个好人。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讨厌小孩多一点还是讨厌成年人多一点。

第二场讲座就在一周后,主讲是暗物质理论研究的大牛Jerry Ostriker。本来我一上午都在外奔波以及被炙烤,中午吃完午饭已十分疲倦,但想想还是去了。讲座在华师大,地铁已然来不及,站在十字路口在太阳底下烤了一会,决定叫Uber。司机是个戴眼镜的中产,开大众高尔夫。车开出去不到一会就接了个电话,他歉意地问我能不能接电话,我困得睁不开眼,只有点头的力气。车里有车载蓝牙,电话一接通车厢里就响起哀怨的女声,你在哪里?司机克制地说,我车上有客人。女声欲言又止。司机又说,我拉完这一单就回来。电话遂结束。这种对话令我无端烦闷,在这个炎热的孟夏,堵在凯旋路上的时候我就开始忧伤。讲座必然是迟到了的,我还没抢到入场票。我这么裸着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所谓的限制人数入场票只是做做样子。谁会去为这种小众科普讲座挤破头啊。我在讲座开始后二十分钟才入场,看门的小伙子不仅没有查看我的“入场票”,还殷勤地为我指路,还塞给我一本环球科学杂志。

果然场馆里听众稀少。而讲座居然又是中英双语。我非常郁闷,上一场讲座我就是这么睡着的啊!

这次的翻译是上次Faber讲座的主持人,估计是Karlan的学妹什么的(是学姐,Karlan纠正道)。而主持人估计是学校社团活动的主持人,对天文并不十分了解。

讲座内容尚可,基本上是当前学术界暗物质研究的概论,算是一次有效的科普。提问又是些讨厌的男生,问一些或是抖机灵或是民科的问题。有人用英文提问,翻译师姐不得不用中文问他说的是什么,再翻译给主讲人听。有人用中文提问,翻译师姐还是不得不用中文问他说的是什么,再翻译给主讲人听。

讲座一结束,就冲出去。楼下正是波光粼粼的丽娃河。上一次来丽娃河,是04年。

北边就是环球港,去吃了quesadillas,和一杯薄荷奶昔。风太大,在一楼吹起了裙子。

 

暴躁的杨琳

搬到浦东一起住之后,杨琳常暴躁。

以前在浦西也一起住,那时候她性格憨厚,暴躁的是我。我暴躁是因为我天生暴躁。多数是因为她不顺我意,无非是笨和懒,笨就是我说的意思她总不能领会,懒就是她总懵懵懂懂。

但是和她一起住很开心的。我们性格比较互补。她勤于洒扫,像扫地机器人一样,看到一点垃圾就会坐卧不宁,每天殷勤地在垃圾和垃圾桶中间运转,心细如发,能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痛恨做家务,耐心为零,唯一长处是做一手好菜。来自北方,从小吃馒头长大的杨琳,爱吃我做的所有菜。我不吃蔬菜,她热爱吃蔬菜。我早睡早起,她早睡晚起。

所以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周末常一起做菜。像西兰花这种食物,做得好吃和不好吃,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我对任何蔬菜都选择性失明。但杨琳爱吃,常买一大坨西兰花回来,央我做给她吃。我只好吩咐她,去剁蒜吧。

杨琳得令后喜笑颜开,欢脱地去厨房剁蒜了,一剁就是一座小山。我喜欢蒜但不喜欢剁蒜,正如我喜欢做菜但我不喜欢洗菜。剁好蒜后,我大手一挥,退下吧。杨琳遂回到客厅,围着围嘴儿巴巴地等,或者去收拾别的食材。

热锅,下猪油,蒜碎爆香,再下西兰花,大火翻炒,关火,放盐,余温再翻炒,起锅。表面大火炙烤微焦,内里尚青绿,有生的青气。这样既有好的口感,又能保持维生素和叶酸。猪油、蒜香和盐都浮于表面,滋味丰富,满足味蕾刺激,又不至于摄入过量。杨琳最爱吃这个。我纵然不吃蔬菜,但这道菜既做得的确好吃,也会象征性吃几颗。

所以我和杨琳住在一起就像这盘合作的西兰花,完美契合。

而且杨琳还会帮我缝衣服。我会缝衣服,我还会打毛线。但是我很懒的,从来不缝衣服,扣子掉了也不缝。

但来到浦东真正意义上住在一起之后。面对许多杂芜,杨琳开始变得暴躁。

当然主要原因在我——我还是痛恨家务。除了遛狗几乎什么也不做。理想状态是两人继续原来的分工,平日一起吃饭起居,出门她找她的男人,我继续找好吃的,或者抱着自己的服务器骚扰各大程序猿,各玩各的,相安无事。

但我一点家务也不做是不行的。

但我真的很讨厌做家务。

杨琳于是开始焦虑。

新居甫迁,百废待兴。譬如从别处买个组装衣柜回来。面对纷繁零件,杨琳顿时失去耐心,一边噼里啪啦地乱装,一边尖声说我乱来。我的坏脾气人见人躲,遇到突发状况又会瞬间变成呆傻,但和至亲之人吵架,往往能冷静下来——因为总得有个人控制事态。所以低声哄劝,像哄小孩,慢慢抚慰得她安静,我得以清清静静装完衣柜。

其实没装完——我的懒癌又发作了——搞清楚组装衣柜的结构之后轻蔑地一笑,七手八脚地搭好构架,满足了智商上的优越感之后,耐心槽瞬间清空,我就找机会溜走了,杨琳完成最后的敲敲打打工作。

装修老旧,问题甚夥。杨琳常常头大。而我神经大条,只要一寝一食舒服,哪怕热水器水管在头上滴滴答答漏水也察觉不出,往往丢下问题就出门去玩,杨琳一个人在家里想办法。回来以后窗明几净,问题也被手巧的杨琳解决大半。杨琳坐在书桌前抠脚看电影,见我回来,皱皱眉,抚摸狗头凛然不语。

我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地问她今天如何,给她讲好玩的段子。她兴味索然,指桑骂槐。我立刻挑明问,她这才骂我不理家务,不靠谱,等等。我态度良好立刻道歉,她才解气。

如是者很多回。最终她失望透顶,少见地指责我虚伪,用“对待候选人的方法”对待她。这下让我非常难过,不知道怎样去回复。两人别别扭扭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感觉上。后来的几天都尴尬,两人客客气气,不去触及敏感地带。

没过几天,又爆发迁居以来最严重的市政危机——卫生间下水管道堵了。白天水漫金山,楼上生活用水溢满卫生间和厨房。杨琳回家的时候狗弟正在家里浣爪。我和朋友见面,很晚才回,知道杨琳要暴跳,我为了将功补过特地绕去超市买了管道疏通剂。可惜最后也没用上。

回到家先被爪子湿漉漉的狗弟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杨琳穿着雨靴戴着橡胶手套在和污水战斗。她没工夫计较我又跑出去鬼混,只叫我快点去对付下水管道。作为一个长头发且养长毛狗的人,我有多年的疏通下水管道经验……

我也不敢怠慢,换了衣服就开始干活。两人的默契似乎又回来了。朋友因家庭问题在我家借宿,此刻在书房里帮我看着狗弟不让他又回游泳池撒欢。

正值九点多生活用水高峰,我们不停地吸水,不停地有水漫上来。物业到十点钟才姗姗来迟。用令人生畏的大型工具,三下五除二从下水道李拽出了一大坨白色狗毛。

接下来又花一个多小时收拾好水流漂杵的卫生间,擦干遭殃的厨房和客厅。我去全家买了饮料,她说我买的饮料不对,不是她要的苏打水,说着还是打开了,结果被带气的饮料射了全身。

我在书房给朋友铺好我平时睡的沙发床,然后自己和杨琳挤到卧室大床睡去了。

本来迁新居时商议的是两个房间,一个做卧室,一个做书房。不过我最终还是长期睡在朝北书房的沙发床上。

如今迁新居两个月,第一次和杨琳睡在一张床上。她叫我给她挠挠背。我于是给她挠背。她一边很舒服地叹气,一边说,朝右边点儿,上面点儿,再上面点儿,对了,中间点儿,从这里拉下来……

哎哟,她很爽地呻吟了一声。然后两个人都格格笑起来,在黑暗里笑成一团。

新世界

搬到浦东最伤神的事情之一,是不知道去哪里跑步。往日在地广人稀的大古北,可以撒开六蹄快乐奔跑,不必担心往来的行人或者飞驰的大车,路过老外街,可趁机一嗅空气中炸薯条的香味,被狗拖着爬上天桥,看桥下车如流水,风恬月朗的时候会特别漂亮。

有同事建议去滨江大道跑,另一个同事立刻反驳,说距离太远不现实。两个四体不勤的白领的这种争执恰似小马过河,需要小马我亲自尝试才知。白天拉大白狗走了一圈,距离居然不远,且江边风景迥异于“内陆”的古北——路跑的人都知道,一段路线跑久了就会乏,需要改换路边景色,方能保持新鲜感。长跑三年里,我主动或被动地改换过很多次路线。譬如被长期盘踞某条路上的一位工作人员骚扰,又如“two会”期间被某军区门口的风声鹤唳的武警蜀黍用短冲对着大吼“不许动再动开枪了”,再如只是觉得线路上车流太密空气特差,等等。

滨江走到头,到东昌路跑回去,是绕陆家嘴厨房三件套半圈的一个扇形,回去用百度测距,整九公里。比以往多出两公里,但要再压缩距离,就必须从人流密集的陆家嘴环路上穿过,带狗跑过去得不偿失。纠结了一小会就施施然决定,九公里就九公里吧。

第二天晚上依计划拉狗去跑。其实这一天并不是适合跑步的一天——脚后跟因前一晚和程序猿啊猪同学喝完酒从复兴中路走到静安寺又走到南京西路而磨得血肉模糊。第二天左脚严重走路不能,重心放在右脚,又穿高跟鞋,导致右脚脚踝肿痛。以及由此导致右脚脚底出现巨大水泡一枚。

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滨江第一跑。我豪迈地戳破水泡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也。

沿着福山路一路跑到滨江大道,在绿化带上的一个岔口拐进去,沿到处是施工痕迹的斜坡小跑几步,天地豁然一朗,江风夹汽笛声扑面而来,滨江大道就像一幅卷轴打开。

心情一片大好,我和狗弟又开始撒开六蹄欢乐奔跑。江水就在脚边拍打堤坝,发出钝响。空气中有湿湿的腥味。江面上滑行着沉默的扁长货船,通体深黑,只在船头亮一盏小灯,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对面浦西灯光背景下面,恍惚能看见滨江大道上倚着栏杆笑语声声的行人。也有不少跑者迎面跑来,与我擦肩而过。我偏爱在江边跑,而狗弟因有被我推下水的经历,对江水气味很漠然,只对路另一边的绿化带比较感兴趣,总是试图在绿化带里玩。

往前跑一段,路就被外滩游艇会截断,得转身上桥,有缝隙的木栈桥,江水在脚底下发白光。多跑了几次之后,才慢慢熟悉了地形。滨江大道并非一直连通,跑一段就会被一些建筑或商铺截断,需要在绿化带里找到隐秘的小道绕过去。那些小道被高高的灌木遮挡,极易忽略,走进去的时候就像在玩第一部仙剑奇侠传。我常常被匪夷所思的死路气得七窍生烟,不知为何上海绿化带里常常有走不通的小路,往往是费了很大劲走到头发现此路不通,又调头跑回很远另辟蹊径。所幸有狗弟开道,它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跑到外滩对面,路上人就越发密集。路过哈根达斯,空气里都是暧昧甜香,狗弟经过的时候,露天位子上的人就擎着冰淇凌勺子微笑看它。旁边路上的摄影棚,正在放《上海滩》的主题曲。黄包车停在一边,棚子里挂着旗袍。

这里水位很低,堤坝下面已露出湿湿的泥沙,长出几株倔强灌木,有水鸟驻足,站在一波一波的浪里对着江面发呆。江面上有吃水很浅的游轮,没心没肺地挂满了闪闪的霓虹灯,放着流行歌曲,在视线中滑过去。

跑过滨江公园,再跑过汤臣一品前面的小路,再跑过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钱的游艇俱乐部,就到东昌路渡口了,那里有好几只流浪狗,大多身上有伤,对着狗弟狂吼。沿着东昌路往回跑,跑到世纪大道,再走两步,就结束了。

跑步路线的制定并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过程,只要是在跑,路线总是要根据实际情况不断更改和修补。又跑了几次,路线小修改若干次,趋于完善,但苦于外滩对面的那一段,人流太过密集。尤以周末为甚,人多得根本无法连续跑,而且狗弟总被热情的游客摸来摸去,白狗活活摸成黑狗。

然而滨江大道这么美好的江景,又让我这个在内陆跑了太久的人无法割舍。想来想去,只有晨跑。

跑步三年,一直都是夜跑,没考虑过晨跑是因为到底是跑前吃东西还是跑后吃东西以及吃多吃少的问题会让我纠结死。如今我特地远程咨询了法国的西蒙同学。西蒙同学是马拉松跑者,三小时的成绩跑过巴黎马拉松和挪威马拉松。他的建议十分简单,跑前吃,吃一点。跑后吃,正常吃。

于是生物钟往前调一个小时。早晨四点钟起来,吃一块面包,四点半出门。果然空气质量比晚上好太多,路上人也绝少,我可以横着跑竖着跑躺着跑死着跑。

我还可以故作深沉地发朋友圈说,你知道凌晨四点钟的上海是什么样?……

到晚上就blingbling亮起五彩灯光的陆家嘴,此刻晦然无光,对面浦西的建筑从流动的炽热熔岩冷却成铅灰色,此时的上海好像卸妆沉睡,显出它冰冷的金属本色来。只有江面无数只各种大小形状的货船,在不知是何种规矩的指挥下,列成很整齐的队伍,在江心自西向东沉默前行,偶尔鸣笛,呜地低响。

江上若有云,朝霞就极美,东边天空颜色像调色盘,从水平面上的深紫到橘红,再到金黄,纵然不如Karlan同学总是发来刺激我的大AZ村的云霞的照片,也至少可以满足一下久居魔都雾霾之下的我。我忍不住在游艇会的站桥下面驻足看了许久,近旁的游艇在江边停泊,偶尔被江水撞一下,咚地一声。有游艇看起来昨晚是承办过一个欢乐的聚会,彩色的气球还挂在四周随风飘动,游艇内台子上杯盘狼藉,只是空无一人。

跑完滨江,到东昌路上转身向东,太阳已从云隙里出来,很灼眼。汗从额头流下来,流到下巴,有种酣畅的快感。陆家嘴瓶起子和打蛋器的玻璃身体上照出天光云影,几乎消融在背景里,周围人车还没有多起来,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到世纪大道,正好有洒水车经过,我跑过马路的时候洒水车上的工人会故意把水龙头对准狗弟冲,狗弟张大嘴巴接水喝,我一边躲一边忍不住享受凉丝丝的水雾,就和工人一起嘻嘻哈哈笑起来。

早起总让我和勤恳的菜贩产生共鸣,之前五点起买早点顺便买菜,忙忙碌碌往返于小金杯车和摊位运送新鲜蔬菜的菜贩,总是比我早一步的。他们见到早晨的第一位顾客总是很开心,往我塑料袋里装最新鲜的绿色叶子。四点起依旧能见到,福山路菜场门口已经有成堆的蔬菜堆积。我痛恨吃蔬菜,餐桌上往往摆一盘象征性的绿叶菜就像是在供奉维生素神,让它不要对我的轻慢太恼怒——但即便再反人类,也无法拒绝清晨的蔬菜啊。还有江上的货船,跑到江边它们已经开始列队前行,汽笛声明亮快乐。这个世界上总有比你起得更早的人。

相比较夜跑,最直观的身体感受也迥然不同,仿似有全新的液体沁入血液,更新鲜,更敏感,更清凉,更火热。

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靠近世纪大道的浦城路上有个水果店,我看到他们的牛油果十块钱三个。

又跑了几天,发现牛油果十块钱五个了。

move on

像蜗牛一样,把所有东西用一辆厢式货车拉走。我以为我会喋喋不休地把所有好玩的悲伤的细节记下来。但是歇了几天再看,那些好像非记录不可的故事就变成了不能说的,只能一个人体会的情节。

我常有这样的感觉。譬如Karlan同学说要改论文,要闭关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攒了很多好玩的事情,等他出关以后告诉他。等一个月过去,他如约出现在微信上,我想跟他说好玩的事,转念又觉得,那些当时觉得非说不可的事情,其实也不过如此。都是过去的,随风过去吧。

我遂比从前更相信时间的力量。

搬家那天,杨琳和搬家师傅坐在驾驶位,狗弟需要人陪,我和它一起坐在厢式货车的车厢里。车厢只有后门两扇小窗是开着的,有幽闭恐惧症的狗弟焦虑地哭个不停。我坐在一大堆行李里,车一直摇晃,我叫狗弟到我身边来。狗弟走过来蹲坐在我腿边,我跟他说话,摸它头顶的毛,它慢慢安静下来。

我跟它说,弟弟,我们去浦东。

我和杨琳花了两天时间收拾。到第二天晚上,洗了澡,洗去一身汗水和灰土,穿得干干净净,和程序猿啊羊去梅奔看了周华健的演唱会。视野极佳的内场票。我坐在座位上听周华健唱歌,那些好老好老的歌,心里特别平静和熨帖,好像是两日辛苦的一种犒赏。周遭的灯光都成为虚化的背景,我也快要融化在这一片暖融融的海洋里了。

第三天在滨江大道试跑,下午装宽带。装完宽带去essence找程序猿啊猪喝咖啡,喝完咖啡去boxing cat喝酒——程序猿啊猪喝酒,我吃薯条。喝到好晚好晚,从复兴西路走到静安寺,又走到南京西路地铁站。回去后就跌入无梦境的睡眠。

贪吃蛇

小长假最后一天,码字到中午,外面雨下个不停,想起昨天程序猿啊黄带给我的老地方面馆的猪排,于是背着小挎包就去襄阳南路那里了。那个恃食傲物的面馆十一点开门,我十一点零九分赶到,就已经开始排队。所幸时间不长,我在淅淅沥沥的清明雨里站了片刻,就顺利地捧着一碗鳝丝面开吃了。

现炸的猪排比昨天冷掉的当然要好吃很多。和沪上绝大多数老牌本帮馆子不同的是,她家炸猪排是蛋液裹着炸的——其他馆子,就算是炸猪排声名赫赫的富春,也是用面包糠炸而已。更赞的是,她家的醋,是话梅味的!

鳝丝面略腥,但那股腥气恰到好处地挑起人的食欲。就好像性感的尤物以dirty words挑逗人的情欲一样,有点低俗又令人欲罢不能。

吃饱以后想起永康路就在旁边,拐过去在路尽头的Pain Chaud买了很早吃过一次一直没机会再买到的蛋白酥。上一次吃这一家“热面包”的蛋白酥,也是啊黄同志带给我的——啊黄同志真是我的阶级战友啊。蛋白酥做得再好能有多好吃呢?无非是甜、酥,吃了一口,还想再吃一口。后来情人节的晚上独自过去,答曰,早就卖完了。这次过去应该不会又卖完了吧?居然还剩五块。买二送二,我买了四块。微笑系白裙的小哥干脆把最后一块也送给了我。它指指蛋白酥身边其他的小伙伴们,说,其他甜品卖得都不如它快。我兴致勃勃要听他介绍自家蛋白酥多好吃。结果他说,因为蛋白酥便宜啊。

回去以后我跟啊黄同志说起今朝所吃,他说他正在上次没开门的那家墨西哥馆子coyota——就在老地方面馆旁边。他发现店面里居然还夹着一个小面包房。又过一会又发来一个地址,是一家有机食品餐厅。他介绍一番,我点评几句。又过一会又发来一个,是一家外贸食品超市。他介绍一番,我点评几句。又过一会又发来一个,是一个本帮面馆。他介绍一番,我点评几句。

啊,法租界,吃货的天堂,要西餐有西餐,要大排面有本帮馆子。我和啊黄就像贪吃蛇游戏里的贪吃蛇,很勤恳地在法租界里一个个店面吃了过来,吃到好吃的就发一个点评网的链接给对方。我突然想不起来认识啊黄同志第一次是在哪里吃的了,认识啊黄同志就像认识老phone认识小新一样,从来想不起什么时候认识的,好像一直就认识,认识很久了一样。所谓倾盖如故是也。人生得基友们如此,也是极为满足的事。

我问啊黄还记不记得第一次一起探索食物是在那里,他说了一家我从来没听过的墨西哥馆子的名字叫Zapata。我说我去都没去过好吗,我去过的餐厅我会不记得么。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在南京西路上的某个泰国餐厅,吃的菠萝饭。我只喝了一杯可乐。复又问我,Zapata你怎么会没去过呢,衡山路上那家,中午吃的。

我说,那是Pistolera。

下午Cassien发信息过来祝我复活节快乐,我也祝他清明节快乐,他立刻抖机灵说他知道清明节,就是Tomb-Sweeping Day。我说是Visiting-Dead-Grandma Day。他说他正在visiting live grandma。

我说我这几天在French Concession吃了好多好吃的。他顿时满怀愁绪地思念起上海来。聊了一会好吃的,各自忙活去了。我吃了一块蛋白酥,继续码字。

码到天黑,做了几个菜,又吃一块蛋白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