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浦东最伤神的事情之一,是不知道去哪里跑步。往日在地广人稀的大古北,可以撒开六蹄快乐奔跑,不必担心往来的行人或者飞驰的大车,路过老外街,可趁机一嗅空气中炸薯条的香味,被狗拖着爬上天桥,看桥下车如流水,风恬月朗的时候会特别漂亮。
有同事建议去滨江大道跑,另一个同事立刻反驳,说距离太远不现实。两个四体不勤的白领的这种争执恰似小马过河,需要小马我亲自尝试才知。白天拉大白狗走了一圈,距离居然不远,且江边风景迥异于“内陆”的古北——路跑的人都知道,一段路线跑久了就会乏,需要改换路边景色,方能保持新鲜感。长跑三年里,我主动或被动地改换过很多次路线。譬如被长期盘踞某条路上的一位工作人员骚扰,又如“two会”期间被某军区门口的风声鹤唳的武警蜀黍用短冲对着大吼“不许动再动开枪了”,再如只是觉得线路上车流太密空气特差,等等。
滨江走到头,到东昌路跑回去,是绕陆家嘴厨房三件套半圈的一个扇形,回去用百度测距,整九公里。比以往多出两公里,但要再压缩距离,就必须从人流密集的陆家嘴环路上穿过,带狗跑过去得不偿失。纠结了一小会就施施然决定,九公里就九公里吧。
第二天晚上依计划拉狗去跑。其实这一天并不是适合跑步的一天——脚后跟因前一晚和程序猿啊猪同学喝完酒从复兴中路走到静安寺又走到南京西路而磨得血肉模糊。第二天左脚严重走路不能,重心放在右脚,又穿高跟鞋,导致右脚脚踝肿痛。以及由此导致右脚脚底出现巨大水泡一枚。
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滨江第一跑。我豪迈地戳破水泡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也。
沿着福山路一路跑到滨江大道,在绿化带上的一个岔口拐进去,沿到处是施工痕迹的斜坡小跑几步,天地豁然一朗,江风夹汽笛声扑面而来,滨江大道就像一幅卷轴打开。
心情一片大好,我和狗弟又开始撒开六蹄欢乐奔跑。江水就在脚边拍打堤坝,发出钝响。空气中有湿湿的腥味。江面上滑行着沉默的扁长货船,通体深黑,只在船头亮一盏小灯,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对面浦西灯光背景下面,恍惚能看见滨江大道上倚着栏杆笑语声声的行人。也有不少跑者迎面跑来,与我擦肩而过。我偏爱在江边跑,而狗弟因有被我推下水的经历,对江水气味很漠然,只对路另一边的绿化带比较感兴趣,总是试图在绿化带里玩。
往前跑一段,路就被外滩游艇会截断,得转身上桥,有缝隙的木栈桥,江水在脚底下发白光。多跑了几次之后,才慢慢熟悉了地形。滨江大道并非一直连通,跑一段就会被一些建筑或商铺截断,需要在绿化带里找到隐秘的小道绕过去。那些小道被高高的灌木遮挡,极易忽略,走进去的时候就像在玩第一部仙剑奇侠传。我常常被匪夷所思的死路气得七窍生烟,不知为何上海绿化带里常常有走不通的小路,往往是费了很大劲走到头发现此路不通,又调头跑回很远另辟蹊径。所幸有狗弟开道,它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跑到外滩对面,路上人就越发密集。路过哈根达斯,空气里都是暧昧甜香,狗弟经过的时候,露天位子上的人就擎着冰淇凌勺子微笑看它。旁边路上的摄影棚,正在放《上海滩》的主题曲。黄包车停在一边,棚子里挂着旗袍。
这里水位很低,堤坝下面已露出湿湿的泥沙,长出几株倔强灌木,有水鸟驻足,站在一波一波的浪里对着江面发呆。江面上有吃水很浅的游轮,没心没肺地挂满了闪闪的霓虹灯,放着流行歌曲,在视线中滑过去。
跑过滨江公园,再跑过汤臣一品前面的小路,再跑过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钱的游艇俱乐部,就到东昌路渡口了,那里有好几只流浪狗,大多身上有伤,对着狗弟狂吼。沿着东昌路往回跑,跑到世纪大道,再走两步,就结束了。
跑步路线的制定并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过程,只要是在跑,路线总是要根据实际情况不断更改和修补。又跑了几次,路线小修改若干次,趋于完善,但苦于外滩对面的那一段,人流太过密集。尤以周末为甚,人多得根本无法连续跑,而且狗弟总被热情的游客摸来摸去,白狗活活摸成黑狗。
然而滨江大道这么美好的江景,又让我这个在内陆跑了太久的人无法割舍。想来想去,只有晨跑。
跑步三年,一直都是夜跑,没考虑过晨跑是因为到底是跑前吃东西还是跑后吃东西以及吃多吃少的问题会让我纠结死。如今我特地远程咨询了法国的西蒙同学。西蒙同学是马拉松跑者,三小时的成绩跑过巴黎马拉松和挪威马拉松。他的建议十分简单,跑前吃,吃一点。跑后吃,正常吃。
于是生物钟往前调一个小时。早晨四点钟起来,吃一块面包,四点半出门。果然空气质量比晚上好太多,路上人也绝少,我可以横着跑竖着跑躺着跑死着跑。
我还可以故作深沉地发朋友圈说,你知道凌晨四点钟的上海是什么样?……
到晚上就blingbling亮起五彩灯光的陆家嘴,此刻晦然无光,对面浦西的建筑从流动的炽热熔岩冷却成铅灰色,此时的上海好像卸妆沉睡,显出它冰冷的金属本色来。只有江面无数只各种大小形状的货船,在不知是何种规矩的指挥下,列成很整齐的队伍,在江心自西向东沉默前行,偶尔鸣笛,呜地低响。
江上若有云,朝霞就极美,东边天空颜色像调色盘,从水平面上的深紫到橘红,再到金黄,纵然不如Karlan同学总是发来刺激我的大AZ村的云霞的照片,也至少可以满足一下久居魔都雾霾之下的我。我忍不住在游艇会的站桥下面驻足看了许久,近旁的游艇在江边停泊,偶尔被江水撞一下,咚地一声。有游艇看起来昨晚是承办过一个欢乐的聚会,彩色的气球还挂在四周随风飘动,游艇内台子上杯盘狼藉,只是空无一人。
跑完滨江,到东昌路上转身向东,太阳已从云隙里出来,很灼眼。汗从额头流下来,流到下巴,有种酣畅的快感。陆家嘴瓶起子和打蛋器的玻璃身体上照出天光云影,几乎消融在背景里,周围人车还没有多起来,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到世纪大道,正好有洒水车经过,我跑过马路的时候洒水车上的工人会故意把水龙头对准狗弟冲,狗弟张大嘴巴接水喝,我一边躲一边忍不住享受凉丝丝的水雾,就和工人一起嘻嘻哈哈笑起来。
早起总让我和勤恳的菜贩产生共鸣,之前五点起买早点顺便买菜,忙忙碌碌往返于小金杯车和摊位运送新鲜蔬菜的菜贩,总是比我早一步的。他们见到早晨的第一位顾客总是很开心,往我塑料袋里装最新鲜的绿色叶子。四点起依旧能见到,福山路菜场门口已经有成堆的蔬菜堆积。我痛恨吃蔬菜,餐桌上往往摆一盘象征性的绿叶菜就像是在供奉维生素神,让它不要对我的轻慢太恼怒——但即便再反人类,也无法拒绝清晨的蔬菜啊。还有江上的货船,跑到江边它们已经开始列队前行,汽笛声明亮快乐。这个世界上总有比你起得更早的人。
相比较夜跑,最直观的身体感受也迥然不同,仿似有全新的液体沁入血液,更新鲜,更敏感,更清凉,更火热。
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靠近世纪大道的浦城路上有个水果店,我看到他们的牛油果十块钱三个。
又跑了几天,发现牛油果十块钱五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