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幼年時犯下一樁錯事,我也許算作是幫兇。二年級時班裡有個女孩,我們常常一起玩,但事實上我並不喜歡她,因為她看起來不漂亮也不聰明,只是我那時也並不很靈,也缺乏玩伴,所以無聊的時候只好和她廝混,一旦身邊有朋友了又立刻丟下她。

某日伊跪坐于二樓走廊欄杆前,與樓下姆媽講話,來回奔跑玩耍的小男孩被她絆倒,跌破了頭。小男孩相貌秀氣,聰明,成績很好。事後發生什麽我並不知曉,整理一下記憶,想起伊姆媽似乎只看見伊的囡囡絆倒小男孩之後自己的頭也撞向欄杆,於是上樓來責問男孩,才發現男孩流了血。再後來的記憶片段是班主任氣咻咻在全班面前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說小男孩被她帶去醫院縫針,非常勇敢,咬緊牙一聲不吭,第二件事是說女孩是“兩面派”。因其在媽媽面前和在老師面前表現不一樣。

我們很快都學會這個新詞,成群結隊走過這個女孩面前的時候會一起大喊“兩面派”。現在想想,是極殘忍的事。二年級的小孩在母親面前和在老師面前的表現當然不一樣,而將一個小孩定性為“兩面派”并無形孤立她出來,則簡直嚴苛有勝於文革。對此我怨恨我的班主任,也怨恨自己。

後半學期她轉學了。

這件事在這十五年間一直沒有放下過,某天終於想起試著用人人網來搜索一下。同名同姓的很多,只有一個有頭像和具體資料。資料填的是上海,從家鄉到學校,都是上海。照片上的姑娘內雙眼皮尖下頦,雖然過去十五年但直覺告訴我真的很像。猶豫半晌試著給她留了言。證實了就是這個女孩子之後,互相加了QQ 。

她對十五年前這樁事已經忘卻,對我的道歉表示不解。後來才對它有了一些印象,微笑著說,其實我轉學並非因為那件事,而是我爸媽要回上海了。

地鐵站二則

紅傘

靜安寺地鐵站三號出口,樓梯陡直。偶爾有拉二胡的,手機貼膜的,下雨天有賣傘的。

某個雨天乘電梯出站,聽見旁邊樓梯一陣疾速的下樓腳步聲,令我豔羨的是從聲音聽來這速度是那麼快,好像完全無視下雨天地滑,無視樓梯角度幾近九十度,而自從一年多以前在某圖書館意外崴了腳,我就再也無緣體驗這一度我非常心愛的運動。我小時候總喜歡像戰鬥機一樣嗡地從樓上沖到樓下。

後來一個短胖的面帶微笑的女人沖入眼簾,手上挎著一大包雨傘,手裡還舉著一把很大的紅傘,是現在很流行的長柄傘樣式,顏色非常鮮豔。她只在我視線里出現了幾秒鐘就消失在樓下,拐了個彎不見了。

電梯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一絲不苟地幫我放到地面上,我在地鐵口看見一個面有慍色的城管,一個年紀比那個紅傘女人起碼大一旬的女城管,戴眼鏡,文弱的樣子,拿著對講機欲言又止。

而我還在想,剛才以非常輕快的,勝似踢踏舞步的下樓聲,以及紅傘和微笑。

快樂檸檬

人流如織的人民廣場地鐵站,在二號線某個入口處,看起來有些晦暗斑駁的大柱子前,一個男人撅著屁股把兩杯喝剩的“快樂檸檬”奶茶仔細地擺放在拐角。起先以為是手裡東西多,暫時把奶茶放下。再走幾步看見一大麻袋的空飲料瓶,頓時明白那個男人是拾破爛的,可能時不時會在某個垃圾桶里拾到一些戰利品,例如這喝了一半的快樂檸檬。

快樂檸檬的柜台前總是排著長隊,他們都說它好喝,我買過一次巧克力蛋糕奶茶,膩得我只喝了一半就扔掉,一點也不覺有多好喝。現在的奶茶鋪越來越多,價格昂貴,口感甜膩。我有時候會買一杯一邊走一邊吮,好像嘴裡沒有東西就覺得空乏。大約喜愛零食的女孩子嗜吃,都是這個原因。而我也的確經常選擇將喝不掉的奶茶扔到垃圾桶里。因為不想強迫自己為節約糧食而撐壞身體和心情。

只是這撅著屁股將兩杯喝剩的奶茶小心地藏起來的男人,讓我想起冰河世紀里耐心貯藏橡果的松鼠。此後毫不猶豫地掏錢買奶茶並且毫不猶豫地扔掉一大半的時候,我是不是會猶豫一下。

費電的陸家嘴

晚上在陸家嘴漂泊,抬頭敬畏地看著森然的大樓,被霓虹燈包裹得像一條條晶瑩的大蟲。這時候腦海里唯一的想法是,好費電啊。陸家嘴是一個費電的城市。

有些課在浦東,陸家嘴附近,來陸家嘴已是很頻繁的事情,但看到東方明珠,看到環球金融中心巨大的瓶起子,看到中國海關中國銀行上海銀行滙豐銀行巨大的大廈,還是會覺得如初見一般——東方明珠投下的巨大深長的陰影在我身上戳了一記種種的印章,上海。

光是名字已足夠我甜蜜追想一輩子。徐家匯,陸家嘴,人民廣場,外灘,到底是誰告訴我這些名字,並讓我只從名字里,就嗅出了上海的味道。然而我羞於承認的是,很多時候,上海的感覺,多數是從新概念作文那兩本厚厚的集子里讀到的。

無論如何,第一次來上海也是因為新概念,和哥哥乘當時還很不發達的軌道交通,乘一號線從徐家匯到人民廣場換乘二號線到陸家嘴。那時候南京東路上的路燈全都是百事可樂的廣告,我很羅嗦地數著路燈,告訴哥哥還有幾個路燈就可以到外灘了。南京東路,外灘,這些名字也讓我戰慄,他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也陌生到不能再陌生。

站在外灘看浦東,站在浦東岸邊看外灘。反反復複,不厭其煩,只爲了滿足心里那份憧憬,到現在來看,也許是當時更能看清,看得更認真、更縱情、更深刻。不論如何,不論現今如何看它,在外灘看,在浦東看,在匯亞大廈樓上往下看,它在我心裡的面貌還是它往昔展現給我的樣子。

795路車緩緩轉一個彎,路過環球金融中心,向東方明珠的方向開去,已能看見東方明珠四個巨大的基柱,是快到站了。燈海起起伏伏,大樓、行道樹、路燈構成的的燈光叢林,車流在其間穿梭,像螢光的河。其實本沒有如此好興致,輾轉的交通令我非常不愉快,但不知為何,每次從客戶家裡出來,一個人跳上公交車在費電的陸家嘴里穿梭的時候,就忘記了糾纏我不得脫身的那些瑣事。

要錢不要命

我說我想去非洲騎大象。起先只是一個象徵手法,一長串比喻句中的一個。但是亨先生很認真地反問,why not。

於是我就真的很想去了。

和“想去非洲騎大象”這個想法比起來,坐在教室裡為一群想要踏入對外漢語教師行業的各行各業人士講課就顯得特別猥瑣。穿正裝,挺胸收腹,面帶散髮著膠皮味道的微笑,為他們宣傳一個光明的圖景。這個時候略略走神,想像自己騎在大象背上,在廣袤的大草原上自由奔跑。

三則

英國學生

有個英國學生,程度已經很好,漢語口語不錯,認識很多漢字。按他的要求,給他上課就是他朗讀他自己帶來的教材——一本高級商務漢語口語。這個三十多歲的光頭男子有沉默的眼神,除了呻吟一樣的朗讀之外少有別話。我以前說過,他的朗讀語調像是從嗓子里硬擠出來的,被苛刻的關口卡得斷斷續續,練不成線,聽得我萬分痛苦,總疑心他下一刻就要一口氣接不上來死掉了。

然而有一回,朗讀到一個中國官員對來華投資的外國商人說,我們力圖建立一個公開透明的投標環境的時候,他竟然,仰頭大笑起來。我大為驚異,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問道,ironic?

嗯,他不住點頭,繼續嘎嘎地笑。

還有一回,就在前幾天,是講述北京出租車司機為車上的外國商人介紹北京的金融街。大致是司機大力讚歎她美麗漂亮繁華。他又嘎嘎笑起來,而後說,你知道嗎,現在好多了。02年的時候,那些官員,一口一個世界第一,讓人聽了都要吐。

日本學生

在學校里看到一個日本學生的作文,大意是同里的遊記。有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大意是說同里這個地方根本沒有名字那麼漂亮,中國旅遊景點的商業化讓這裡變得很俗氣。

這話他說起來分量太輕,我說起來分量也太輕。到底誰能真正撥開擁擠的人群,撥開兜售立等可取旅遊照片的小販,撥開賣旅遊紀念品的商鋪,看清真正的中國的景點。

法國學生

那個法國小母豹,在酒吧里聽他的狐朋狗友說我們不能上google不能上facebook不能上Youtube,於是在課堂上問我,得到語焉不詳的回答之後,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但是我突然發現,那眼神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哦我想起來了,我們看北朝時,正是這樣的眼神。

我第一次覺得刺痛,當她用越南人的面孔和嘴巴問我“你的意思是他們不想你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自由的?”的時候。

陀螺

我的學生們

週五的夜晚在浦東夜奔,在浦電路附近,眾多單行道之間穿梭,最後失去耐性,怔怔聽著路邊水果攤用孩子氣的河南方音推銷哈密瓜。後來攔了一輛差頭,懶懶散散到世貿濱江花園給這戶印尼華人人家上課。

沮喪地想要哭泣,爲什麽會這樣勞累,當初怎麼會要錢不要命地接這樁吃力不討好,恐怕連車費都賺不回來的課?但很快心情又好轉,告訴自己這種糟糕的心情根本不會持續太久,我會去總部退課,繼續以前沒有錢但是逍遙自在的生活,不用對著色目人朗誦蠻達令。

但其實開心的事情還是有的。例如每天早上在匯亞大廈見面的法國男人,絲綢一樣的栗色頭髮和溫柔多情的灰色眸子,總是微張嘴巴,看上去有點傻,但事實是聰明得出奇,一點就透,一點就通,不費力氣。且妻子是日本婆,所以會日語,會漢字。教這樣一個聰明人是令我覺得放鬆且不覺時間枯燥難熬的,他為我描述自己用肢體語言讓司機停車時我會仰天大笑,露出紅色的上顎。

再如皮膚泛紅,周身散出發酵味道的德國老頭子,穿著色彩豔麗的,據說是自己扯布做的襯衫,義正詞嚴地告訴我美式英語不能算作英語,美國文化不能稱之為文化。多么可愛的歐洲人。

至於折磨我很久的花姑娘,哎,還是不要提了,像只小母豹,周身帶著精力充沛的氣息,眼神貪婪又機警。拿出一大把一分錢告訴我這是買東西的時候別人找的錢,但不知如何用。分明坐得好好的,身上穿著的七浦路買來的衣服卻一層一層往下掉,白色襯衫,綠色繡花內衣,直到露出咖啡色乳頭。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上週五,帶著憂傷的表情告訴我她剛剛發現她的簽證還有五天到期,如果不及時去上海正常大學報到就要離開,可是不想離開。我說,個麼你就去啊。她說,不,我不要去那裡。我才不要去那裡。

為何?因為這裡(靜安區南京西路)有我最喜歡的night club。

一隻烏鴉從頭頂飛過。

她常掛在嘴邊的,某某白人男子,so handsome,so hot,so big size。

古琴音樂會

上午是古琴課。在節奏上我是非常不靠譜的人,於是少不得纏住豬頭問他,他不得不啦啦咪來哆地教。我這非常不靠譜的人這時候充分顯示了自己的不靠譜,指著簡譜大大咧咧地唱到,六六,三二一!一一!

豬頭快要昏過去了,耐下心來說,不,你不能這麼唱。要唱哆來咪。這時候不遠處正在指導別人的老師也唱起來,六六……

我頓時找到支柱,說,你看,連老師也這麼唱。老師回頭很鄙視地看了我一眼,緩緩說,我在唱弦,沒在唱音。

下午要去聽戴曉蓮的古琴講座,順道回虹橋路。心想把古琴帶上吧,放在宿舍里沒有機會練。於是同行的豬頭擔任了掮客的角色,不遺餘力地幫我把古琴從復旦背到人民廣場的上海大劇院然後又背上地鐵最後把我塞上出租車。

問題就在於,當他背著琴去聽講座的時候,遇上熟人,熟人少不得非常驚訝且帶著鄙夷的腔調說,怎麼,來聽古琴講座就要背個古琴?

事後他緩過來了,在一片昏天黑地的廣陵散中猶疑地對我說,我突然覺得背個琴來聽古琴講座特別丟人。

我點點頭,說,所以才讓你背啊。

最後散場的時候他企圖在洶湧的人群中把古琴塞給我,我跑掉了。

二則

魔術師
十月是婚禮的月份。
在宛平路肇嘉浜路交叉的恒悅軒,宛平賓館對面,隱藏在茂林曲徑之後的粵菜館。場面不大,只有九桌,然而因為人少,或也因準備充分砸錢足夠,無論是外景的儀式現場,還是室內的宴會廳,都顯得精致得體。
西式的儀式,新娘行禮也是行屈膝禮(若遇上穿漢服行屈膝禮女子,少不得被罵作封建復古)。儀式在恒悅軒後院的空地,不遠處有草坪和人工湖,稀稀落落的行人駐足觀看,帶著神秘微笑。
滿席粵菜賣相很好,口感也佳,只是招牌菜西杏炸蝦卷我只覺得平平。席間活動也多,觀看新郎新娘成長視頻,采訪好友感言,魔術師變魔術,等等。
魔術師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夥子,穿剪裁非常不合體的燕尾服,頭發微卷,發黑的面龐和這未精心修飾的發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點臟。他拿著一根麻繩比劃來比劃去,觀眾更多關註色澤瑰麗的菜肴,掌聲零落。而後接連變出幾個花樣,掌聲漸漸多起來。後來主持人介紹說新人要送給雙方父母一份禮物,魔術師便上前,掏出一張白紙,瞬間燃燒,又瞬間被揉滅,手上出現兩個精致的小盒子。魔術師彎腰恭敬地遞給新人。主持人動情地說,這是給父母的新房鑰匙,希望他們能常來,當做自己的家一樣。觀眾皆唏噓不已。主持人介紹的當兒魔術師已躬身避讓著追光燈退到角落,一邊伸出頭看場上的表演,一邊借著追光燈的余光伸出手查看被火焰燒傷的痕跡。
婚宴到尾聲的時候大家都出去放氣球了,場面有些亂,滿地是紅色和白色的玫瑰花瓣。這時看見這個年輕臟亂的魔術師拉著一個巨大的木質拉桿箱穿過熙攘的人群離開,穿雪青色旗袍的新娘母親此時正站在門口,見他離開,連忙用上海話向他道謝,謝謝儂哦,走好哦。他回頭笑笑,說著帶外地方音的“別客氣”然後離開。

所謂幹鍋雞雜
現在我在南京,江寧區一處不錯的飯店。中午被拋棄在房間,饑不擇食之下吞掉房間裏一碗昂貴的泡面。晚上覺得生無可戀,踱出去覓食,尋到一家土菜館,吃了一頓質次價昂、性價比不比房間裏的泡面高多少的晚飯。我點了一份幹鍋雞雜,指望藍色的小火苗能在這個異鄉的秋天給自己一點慰藉。結果氣性很大的年輕小夥子扔上來一個盆子而後頭也不回走掉,模樣就像送還分手戀人的信物,裏面盛著一些賣相類似打鹵的東西,我看了好久才發現那是我的幹鍋雞雜。

三則

上海灘的婚筵

昨晚參加了一場婚禮。找到衡山賓館的時候已經快要遲到,然而態度很差的門童更是讓我們陷入困境,“嘸沒車位了,馬路對過,儂自家尋去。”好容易尋到車位,已經遲到十分鐘,沖到樓上的時候居然還沒開始,新郎官一看見我們就笑眯眯抬起手腕,意思是我們遲到了。剛落座司儀的聲音正好響起。

司儀很有腔調,分頭,劉海梳向腦後,戴黑框眼鏡,聲音帶磁性,更好聽的是講的是上海話。於是這場婚宴在我這個硬盤眼裡,就帶了濃濃的上海灘味道。桌上的本幫菜,逡巡于酒桌與人群的上海話,都讓我有些燻燻然了。

喜糖

每人餐盤前都有一小盒包裝是我迄今見過最精美的喜糖,內有四塊費列羅。後來身邊的一個哥哥提前退場,喜糖也沒有拿。我於是蠢蠢欲動,想據為己有,這是個猥瑣的想法。後來發現很多人退場時都忘了那盒喜糖。我想是他們太傻,不知道裏面的喜糖真的很好吃而且價格不菲的。看見鄰桌堆了三四盒喜糖,很想伸手去拿,卻礙於自己不再是孩子,為幾塊喜糖掉價大不格算,於是只是眼睛時時掃過那桌紫色的喜糖。一個疲憊的攝影師到那桌菜前坐下來,慢吞吞地吃起來。當天菜色不錯,但好像大家吃得都不多,攝影師得以吃到一大塊黑椒牛排。最後他吃飽了,看到桌上的幾盒喜糖,就拿在手上,手捧得滿滿的走了。那時候我不再為如何若要人不知的拿到那三盒喜糖而糾結,心中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覺得攝影師跟著拍了一天,很辛苦,到了晚上從容不迫地吃到一桌子幾乎沒動過的菜肴,吃飽后可以拿著滿手的喜糖離開,實在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情。更何況,我手裡已經有了三盒喜糖——桌上我年紀最小,喜糖很多給了我。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頗為忙碌,中午沒有吃午飯,在上海商城上完課,空著肚子去港匯上課,口袋里還有三塊錢,花兩塊錢在自動販賣機里買了一瓶礦泉水,就著礦泉水誇誇誇誇吃掉兩盒子也就是八塊費列羅。這時候居然沒有像平時那樣一邊吃一邊很敬畏地想這是很貴的東西我要好好品嘗好好體會讓自己所有的味蕾都為此綻放,只是一邊啃一邊兩眼發直地忍受高跟鞋折磨下小腿無法忍受的疼痛,用八塊費列羅也就是十幾塊錢打發了餓得尖叫的胃,卻居然一點也不心疼,好像昨天為了幾塊費列羅而糾結的不是今天的我。

你的英語,我的噩夢

十七歲的法國女孩Fleur(我叫她小花),說一口法語腔的英語;一對印尼華人夫婦,說的是帶著咖喱風味和粵語風味混雜的英語;一個愛沙尼亞人,說的英語是夾雜俄語詞的;一個口音很正的英國人,很遺憾他漢語很好,沒有和他用英語交流的必要。而今天下午bla了兩個小時一直在滔滔不絕的德國老先生,一直遵循德語拼法,將r拼為小舌音。第一次交談時假期前,半小時里我調動全身細胞為聽覺服務,也只聽懂大概,今天終於反應過來,根據“語音對應規則”(我胡扯的),我只要將他念做小舌音的地方換成捲舌音,即可暢通無阻。於是很高興地容忍他手舞足蹈地為我講解了兩個小時的數學、天體物理學、邏輯學,以及他大女兒來上海他和他大女兒小女兒現任老婆現任爸媽in law在綠波廊吃飯然後到外灘然後到人民廣場然後到肇嘉浜路然後到港匯聽我上課blablablablabla。

可能在他的語言里小舌音和捲舌音是一個音位。因為當我的發音里出現捲舌音,而他恰好重複一遍我的話的時候,會自動換成小舌音,一點也不遵循應答協調一致原則。這無疑說明,在他這裡,這兩個是一個音位。

當然,目前的情況就是,我的糟糕透頂錯誤百出的野語法在這片罪惡的土壤得到無可阻礙的孳生,從此再無天敵可以掣其肘,也許這一輩子我都將活在這一片愁雲慘澹的中介語里。

澱山湖白絲魚

即便是不愛吃魚的十五郎同學,今朝也大快朵頤,與我們共同分享了澱山湖邊上一家小菜館里,新鮮的味美的澱山湖白水魚。

然而菜單上寫的是“澱山湖白絲魚”,竊笑,上海話“絲”“水”同音,難怪會混淆。然而事後地鐵猥瑣男卻告訴我,青浦絲水並不同音。個麼難道是,上海人在朱家角開的飯莊?

今秋第一隻螃蟹。該枚蟹尚在幼齒之年,小得可憐,然而算是嘗鮮,已十分滿足。值得一提的是澱山湖白“絲”魚,先是被熱情洋溢的服務員雙手舉魚齊眉,捧至我們桌前,供我們一閱,彼時它還活著,身上帶血,瞪大眼睛張嘴徒勞呼吸,表情是錯愕的,好像對自己受到如此奇怪的待遇感到奇怪。一刻鐘過後它又回來了——被擺在盤子里,仍然是瞪大眼張大嘴,一副錯愕的表情,好像對自己身體奇怪的變化感到驚奇。我們歡呼一聲,重頭戲來了。方戩哥哥說,今朝來朱家角,為的就是這條魚。一時間四雙筷子齊動,一陣默不作聲的忙活之後,皆感歎,新鮮,味道很好。過了一會一條魚只剩下一根骨,十五郎說,我從來沒吃過那麼多魚。

還有熏蝲蛄,糟田螺,清炒蝦子之類,俱新鮮、帶著河鮮固有的腥氣。這河邊粗糙古拙,有點俗氣的小餐館,裝滿了來給自己放假的上海人。上海話就浮在空氣里,浮在整個朱家角上空,像飄在古鎮小河上的一層薄薄的脂。

玩興未艾之時,吃飽飯又乘快艇在澱山湖上兜了一圈,小風,有浪,拋起來又落下去,好像是卯足勁要將我們中午吃的一肚子它的孩子吐出來,吐回她的懷抱里。兩岸有修長的蘆葦、淡定的白鷺,很遠的遠處有江南黑白的民居。這時候心情大好,大喊大叫,仰頭大笑,於是原諒了帶著旅遊景點的風塵氣、有些媚俗的朱家角。

烏龜醫桑

昨天早晨穿襪子的時候我心裡想,若是那個西班牙小混蛋今天繼續放我鴿子倒也好,我得以抽出半天辰光來帶我的蜾蠃去看醫生。過了一會果然客戶經理發消息過來,上午課程取消。很顯然賈斯汀這個傢伙又發昏了。我很高興地拿小鐵盒裏面墊上濕的無紡布,然後盛著我的蜾蠃出發了。

在宿舍里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睜開分明是一副快要死了的樣子,惹我擔心又傷心。出門之後就活過來了,前爪趴在盒子沿上,睜著大眼睛看外面,頗類在陽臺上踮足眺望的孩童,賣手抓餅的小姑娘也忍不住笑。以至於到寵物醫院后醫生笑我大驚小怪,肺炎和眼病是有一點——年輕俊俏的醫桑小哥兒拿手撥拉它的頭,它的腳爪,然後對我說,你看,反射都很可以,你原先用的什麽藥?答曰,頭孢稀定,眼睛塗紅黴素眼膏。醫生點頭,說,頭孢藥性大了些,然而不妨事,繼續用吧。左眼略有些腫,眼膏也繼續再涂幾天。又問,你是如何為它藥吃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大倒苦水,就像打仗一樣,戳它眼睛,把它惹惱了張嘴要咬人,我趁機把沾著藥粉的紙巾塞到它嘴裡,它便狠狠咬住。醫生和旁邊帶著小西施犬來看病的老頭都忍不住笑,醫生笑完後說,烏龜確實難伺候,我給你幾個針管,你隔幾天給它打點糖水吧。轉而又問,小龜幾多錢?答曰,三塊。

醫生拿來兩個針管和一小瓶糖水給我,我感激不盡,問起價格,醫生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還是別給我錢了,這些東西的錢加起來夠買你三十個烏龜了。

醫生麻利地拔出針管,在蜾蠃的腹腔扎了一個洞,推進去0.5毫升的糖水。蜾蠃驚愕半晌,拼命掙扎,但很快就像氣球一樣鼓脹起來。我大驚失色,原來烏龜還可以打針。醫生說,看,你回家也這麼給它打。我期期艾艾地說,我怕我下不了手。

旁邊一隻年老的京巴正在被剃毛,好像是膀胱結石——貌似狗經常會膀胱結石,我每每進寵物醫院總會看見膀胱結石剛做完手術正在吊水抖抖索索的狗。一個護士捉住它,另一個護士為它檢查蛋蛋,似乎是觸到痛處,狗兒叫得淒慘萬端,像在大哭。他的主人是個阿姨,很淡定地一邊吃蛋糕一邊對他說,貝貝,覅哇啦哇啦的,聽話。

西施犬剛做完手術,正在吊水,老頭守在它身旁。它在頭罩里露出鼻子眼睛,怯怯望著我,後腿正在打哆嗦。

還有一隻雪納瑞,不知道它怎麼了,戴著頭罩被冷落在冰冷的不鏽鋼檢查臺上。很陰鬱地望著我,我蹲下來跟他說話,旁邊送狗過來看病的老爺叔便問我,你的狗得了頸椎病了?他大約以為那個頭罩是用來治療頸椎病的,類似人的脖子套兒。

我於是指了指檢查臺上我的蜾蠃,他看了好一會才看見那個硬幣大的黑點是我帶來的寵物。

還有一隻瘦弱的貓,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小黑籠子里,喵喵地慘叫,我進醫院的時候醫生正在對付她。我湊過去跟她說話,她沖我喵了一聲,噴了我一臉唾沫星子。

而今天的課,是我有史以來教過最無聊的課程。學生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在暗自惴惴,因為肚紙痛,午飯沒有吃,但願講課的時候不會體搖聲顫。這個學生是英國人,自備教材,要求是他念課文教師糾正發音。客戶經理聳聳肩膀,表示無奈。事實就是我並沒有得到多少體搖聲顫的機會,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是在聽他呻吟一樣的念書,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好像正在痛經的是他而不是我。時間一到他立刻大出一口氣,搖搖晃晃地說我要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