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敗感

應小穆要求,給伊講一講幾種連詞介詞。回身寫板書的時候心裡非常倦怠,覺得已然失去給他上課的動力。而對他提出的問題也覺得沒什麽可講的。講到一半問他有沒有聽懂,他搖頭說沒有。我於是調整心情,奓著精神為他換一種角度重新講一遍。他又陷入沉默。我問他,聽懂了沒有?他點頭。問他,還有問題嗎?他搖頭。

我看看黑板,想了想,放下筆重新坐回座位,忽而對他說,我覺得很有挫敗感。

他有些詫異地看著我,問我爲什麽。我聳聳肩,撇撇嘴。說,我自認專業、資深、夠牛逼,但以前從未遇到過像你這樣提問的學生。

他說,那是因為他們都不喜歡提問。

我說不是這樣的,我的學生都很喜歡提問。

他說,不,他們不喜歡。

我說,那是你們班教上的學生吧,反正我的學生喜歡。

我又說,我喜歡學生提問,你對我是個很大的挑戰。但是感覺好像沒有讓你滿意。

不不不。你做得很好了。他微笑著說。事實上很多老師甚至面對我的問題不能給我一個回答。

你這麼認為?我說,我自己都不能滿意。我的衣服都汗濕了。(很高興用到TBBT里的句式“……I was sweating through my T-shirt.”美劇實在給力)

美貴花

穆罕默德同學一邊上我的課一邊當著我的面找客戶經理談話要求換回原來老師的這種行為讓我很有挫敗感。我不想用“他很作”、“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來解釋這場慘敗。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能夠有學生能夠拒絕得了我。即便還沒簽課的時候Zoe就說他極不情願換老師,比較難纏,我依舊鬥志滿滿,像要吃巨烏賊的抹香鯨,流著涎水在波特曼里搖頭擺尾。

兩節課下來我就承認自己敗了。他聲稱自己沒有什麽忌諱,又對一切話題不感興趣。今天上課前又遇到另外一個給他上課的老師,兩人沒有及時接到通知,時間衝突。那位老師臨走前說,他要是實在不願意你上,我就過來。這句話讓我十分沮喪,同時對穆罕默德萬分痛恨,這奇怪的人,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老師。但是待小穆同學到來,看見他寬闊的額頭,想到額頭下包裹著一塊擁有無與倫比的語言天賦的大腦,我又轉而心生惋惜,如果能夠長期愉快地教這樣一個聰明的學生該是多麼好的事。

唯一可道之處是今天情人節——對,今天是著名的瓦倫丁節,我就和一個穆斯林在一起過了!——我教他“玫瑰花”,我發誓自己發音標準,但他還是自作聰明的點頭,對的,對的,beautiful&expensive flower。我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由點點頭,美貴花。美貴花。又美又貴的花。

然後他抗議,不要說情人節,不要說動物園(我告訴他我昨天去了動物園來著),不要說食物,不要說交通,不要說城市。我想他大約是討論這些話題起膩了。

好吧,於是說了半個小時的東歐劇變。

波特曼里的故事

波特曼實在是個好地方我現在愈發愛它。星巴克不是人滿為患的,稀稀落落的座位上坐著的色目人看書看報喝咖啡,反正沒有人帶著筆記本在那裡上網(我到現在也沒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麽心態,實在是土斃了)。隔壁的Chaterhouse常年浸染星巴克的咖啡香,很是小資的港式書吧,雖然轉了一圈沒有看見喜歡的書(看見基本英譯的中國小說,蘇童的河岸,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神馬的),但是覺得以後會遇到罷。我問保羅有沒有在裏面買過書。他想也沒想就說,太貴了。

負一樓的CITY SHOP則是饕餮的福地,進口食品日用品超市。今朝買牛排兩塊,雞肉糜一盒,橄欖油一瓶,蘑菇芝麻汁一瓶,迷迭香一小罐,蘑菇并黃油、奶酪、淡奶油若干,回去做了雞汁奶酪土豆泥,奶油雞茸蘑菇湯,紅酒牛排。大贊一聲,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今天上課的時候我看著穆罕默德,心裡想,他一定煩透我了。哎這真是我很失敗的一門課。

昨天聽見他在詢問他以前的老師的名字來著。Zoe早就跟我說過這個學生非常不情願換老師,所以還沒上課我就已經充滿了挫敗感。他不苟言笑,常常冷場,對我的玩笑也是沉默應對,令我囧迫(……怎麼會打出來這個“囧”)。昨天問清楚情況,他說他沒有什麽敏感啊隱私啊之類的話題,什麽話題都可以聊。今天我說我們說說飲食?你愛吃什麽?

他說,我們換一個話題可以嗎?

保羅昨天說他在中國很有感觸的一點是領導們喜歡下面人鼓掌。熱戀歡迎。啪啪啪啪啪啪。正式開幕!啪啪啪啪啪啪。出席會議的有……啪啪啪啪啪啪。他學得惟妙惟肖,我忍不住大笑。而後他又說,我的英國同事有的剛來中國,不諳此道,有的時候臺上中國領導,台下英國來賓。領導說,熱烈……歡迎!而後一陣闃寂。

我說,那保羅,你會配合他們嗎。保羅說,當然,當然,我瞭解他們。

動物們

去年小姨家門口出現一隻飛不起來的信鴿。腿上有數字,查了查,是安徽的號碼。上網詢問,也沒有人來認領。這種迷路的信鴿有很好聽的名字,叫天落鳥。大姨說那麼就給她養好了,哥哥在家也好有個伴。哥哥以前也養過兩個鴿子,後來吃掉了。

我聽了很高興,總算有個歸宿,交代他們用玉米喂,不要喂大米,會拉稀。今年回去,表舅送來一隻巴西龜給阿婆。阿婆很高興,說秋石喜歡,就給秋石。我說還是給大姨吧,讓哥哥在家里養。後來想到那隻天落鳥,問哥哥那隻鴿子怎麼樣了。

答曰,吃掉了。因為不會飛。拋起來都不飛。

然後哥哥又說,不過殺掉以後才發現爲什麽飛不起來,翅膀下面有根繩子,不知道誰綁的。

我心裡痛得不行,幾乎要大吼,臉上卻很平靜。臨走前把巴西龜帶走了。沒有給大姨。巴西龜坐著動車二等座的座位來到上海,現在我腳邊爬來爬去。

Holy…

前幾天Zoe告訴我新學生名叫穆罕默德的時候我就頗有些憂心忡忡,因為記得在休息室吃午飯的時候聽別的老師提到過,潛意識里覺得穆罕默德這個怪名字就是經常在公司里出沒,那個聲勢浩大的粗胖黑人。

今天下午和保羅提起,憂愁地說,下午有新學生,名叫穆罕默德。保羅說,事實上這個名字很普遍,叫穆罕默德的人很多。光學校里就有好幾個。我笑道,好奇怪,好像在教先知。保羅也笑,說,是不是有點【根據相關法律法規,該短語未予顯示】。我問,是否叫穆罕默德的都是穆斯林?保羅點頭。我於是愈發憂愁,那麼我在他面前是不是就不太好老是喊什麽“Oh my god.”"Jesus crist.""Holy Jesus."之類的了。保羅頷首,詭異地笑道,I‘m afraid not.

而後開始講課,他總是記不得“旺”的聲調,我於是循循善誘,從旺旺食品說到狗叫。他故意找茬,說狗不是“旺旺”叫的,是woof,woof。我於是又展開到關於建築傾圮的聲音,中文里是“嘩”,英語里是crash,雖然大相徑庭,但聽起來都可聯想到倒塌聲。不過開始我忘記了crash,說成了crap。保羅立刻糾正了我。我於是道歉,而後又想到我有時候會念叨的“Holy crap”,於是問他crap是什麽意思。保羅又做出經典的幽然表情,說,大便。

What?我以為我聽錯了。

大便,和shit類似。保羅又說,而後補充道。這句話你也沒法和穆罕默德說。

我大囧,我一直以為crap是類似于Jesus、God之類的“專有名詞”!——把世界第一大宗教得罪了。

不過為啥不能和穆罕默德說,crap又不是什麽跟宗教有關的詞。我問保羅。

不不,不是crap的問題,是holy的問題。保羅說。

 

保羅上完課之後緊接著是穆罕默德的課。和我記憶中的大黑胖子是雲泥之別,居然是個非常帥氣、梳大背頭、磁性嗓音的瑞士人,說法語。最要命的是他的漢語口音非常地道,讓人不敢相信他只學了三個月的漢語。

他告訴我他是穆斯林,於是在瞭解情況時問得多了一點,問他是否有禁忌,有沒有不可以問的隱私。他表示不解,覺得我太多心。他說他不是一個敏感的人,他是個很開明的穆斯林。他不知道“開明”如何說,反反復複告訴我他是open-mind的。我趕緊解釋,說,至少在中國還是比較敏感的。有個作家因為得罪了穆斯林被殺了,by our gov。他立刻拍拍他的皮包,說,放心,我不會把你殺掉的。我包裡沒帶槍。——這回我又把世界第二大宗教得罪了。

除夕

在不厭其煩的爆竹聲和喋喋不休的CCAV主持人作嘔的嗓音里看完了一月《收穫》里的長篇,王安憶的《天香》。不抬頭地看完幾十萬字,最後看到括號里的四個小楷體字,未完待續。頓時眼前一黑。上網查了查,要連載三期。黃永玉的小說連載看起來聲勢委頓下去不小。

瑞瑞,方才想起,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把我的朋友的一篇祝辭送給你。這是她寫給孩子們的新年祝辭。這不是對你的期盼,請不要有壓力,這是我希望為你實現,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我是個很失敗的姐姐。我甚至沒法在今天,你的生日這一天,給你打一個電話。原諒我年幼時對你的欺侮和氣盛時對你的羞辱,我無法表達我對你的愛,我自己也在反省——我生活中遭遇的傷害,在面對你的時候,我又將它們成倍加於你身上。我向你道歉。

祝福孩子们。愿你们踩到安全的基石;愿你们遇到良师益友,在有人企图施加控制、伤害、欺骗的时候,支持你们去抵挡;愿你们看到令人希冀的真实未来,永不放弃自己;愿你们不会面临或放弃自己或因孤立而留下创伤的两难境地;愿你们尽情探索给人光明和力量的事物,它们能够穿透四周的幻象、谎言和恐惧;愿你们变得强大。

祝福那些承担一个原本支离破碎的公共领域,承担它的存亡和发展,全身心承担直到自己极限的人。祝福那些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唯有这样的承担,才能建造一个人们凭价值观和品质彼此信赖、彼此支撑的所在。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给我更强有力的情感支持;我不能辜负它的存在。愿你们事业顺利,少些艰险。请保重自己。

祝福那些在原本的废墟上彼此同在、渐渐拼起碎片的人们。我看见你们被碎片划伤,而新的树木从废墟上生长起来,美丽骄傲的人,领着孩子们奔跑。惟有不屏蔽不抛弃每一个孩子的处境,我们才远离了孤独和恐惧。我们都遥望着那个栖居之所;愿每个人的“家”渐渐成形。

愿在竭力争取之后,自由和信任来到我们中间。

 我用我全部精力追尋這一點,我甚至沒法自己找到迷宮的出口。但我多麼希望自己足夠強大,能夠解開你漂亮羽毛上的枷鎖,放你飛翔。

瑞瑞,我的弟弟,原諒我的語無倫次。祝福你生日快樂,祝福你永遠快樂。

信任

在Facebook上收到Stelios的短信,說是HSK過了,120/300。看來拿一個C級證書是沒有問題的了。他在信裡說“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這讓我心裡一陣難過。九十月份的時候在中銀,他要求對他的老師進行面試。於是給匯亞大廈的小克勞德上完課以後就去中銀見Stelios。面前的學生非常帥氣,臉龐棱角分明,頭髮鬈曲,眉目間有股英氣。他告訴我他是說希臘語的英國籍塞浦路斯人,在上外讀書。希望在兩個月內考取HSK證書whatever什麽級別,他諮詢了一些人,他們無一不認為這幾乎不可能,沒有人相信他能夠在兩個月之內完成這個任務。我想了想,說,請你相信我。

並非因為我教學有方胸有成竹,也並非因為我相信他的能力,告訴他“請你相信我”完全是走個形式。他已付款,不可能退掉課時數,再換一個老師大概也指不定比我更好,而憑藉我對HSK的理解,在數月里由起步水平達到HSK最低級別,還是有可能的。

過了一個月以後我就開始後悔,因為即便是HSK最低級的水平,也是需要六百學時的課程的。我只得硬著頭皮給他下達指標,上外的教材至少每天看完一課新課——上外的教材是針對HSK的。起先我們都有些氣短,因為任務確實是龐雜的,但過了幾周后Stelios突然很高興地告訴我,老師你看錯了,我不要完成第二冊書,第一冊書就已足夠。我一看,果真如此,立刻面紅耳赤,因為教師資料里我是具有HSK輔導資歷的。我有些沮喪地說,我是個不好的老師。他點點頭,說是啊你是的。然後立刻抬起頭對我笑一下,說,開玩笑的。你是個好老師。

雖則如此,我還是告訴他儘量看看第二冊,因為初等ABC三級用的是一張卷子,用分數段來分級,所以有時候太難的生詞會影響他對本來已經掌握的考點的理解。他點點頭,眼圈發黑。我心生惻隱。他是我見過最拼命的學生,每天睡七個小時,白天的任務是上課,晚上自學新課文,做模擬試卷。我的學生大多是商務人士,讓他們做作業是不可能,能夠在課堂上有效吸收已讓我欣慰,斷然不會給他們佈置作業的。而Stelios比他們還要拼命的一點在於,傳統HSK考試是用漢字的,這就意味著Stelios在以和學習漢語同樣的進度學習漢字。

說老實話,我沒有做什麽又建設性的事情,無非是在上課的時間里懶懶散散來到教室,給他下達一系列我看了都會打哆嗦的指標,每天的新課、複習、模擬試卷、口語練習,等等。臨考前他去了一趟北京,耽誤了些時間,愈發覺得希望渺茫,對我也心生懷疑,希望我給他做個syllabus。我拉過日曆為他劃定一份日程表,他看了看,心情愈發低落。他不寫字時喜愛用圓珠筆在紙上隨手塗鴉,方塊,條形碼,數字,三角,塗得藍藍一片。有時候我在想,這是否和無意識的晃腿這種動作一樣,表現出人的潛意識里的焦慮。

他做題目時喜歡先在紙上速速標下題號,123456789,甚至播放聽力時也是。我只得告訴他,作為一個中國學生,我們是世界上最會考試的群體,所以麻煩你記一下我給你總結的一些考試經驗。第一就是,不要在播放聽力的時候做這些事情……

可是沒有題號我會confused。他抗議道。無奈,我只得關閉CD機,先讓他飛快地123456789標好題號,再撳播放鍵。

然後又告訴他,如果不會做,就選C。事實證明,這是我最後悔的決定。因為下一場模擬考試里我看見了成片成片的C。這對他來說不是壞事,不會做通通選C總歸有四分之一的正確概率。但對我來說則顯得觸目驚心,整齊排列著的C張著大嘴朝我喊,沒希望,沒希望,沒希望。下意識里我寧願他空出不會的題目,至少比一片C好看一些,不顯得那麼滑稽和荒謬。

然後又告訴他,在播放聽力須知的時候,瀏覽聽力題目。他照做了,然後心情蕩到谷底,對我說,還沒看完就開始了。我說,沒關係,看到哪算哪,在兩道題中間的時候如果你有空閒,可以再往後看。很快發現,這招對他來說也顯深奧,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聽力最基本的一個原則——沒聽懂的題丟了就丟了,不能在已經播放下一題的時候還糾結于上一題。從小到大被中考高考四級六級狂轟濫炸的我們都通曉這個道理,可惜對于這樣一個國際友人,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所以又花費一課時的時間為他講解應試技巧。

其實他已從上外順利拿到學習證明,回國從他的大學畢業已無大礙。選擇考HSK只是一個更好也更難的第二選擇。但他還是滿懷希望和焦灼。考試前的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他做得很糟糕,我安慰道,不要被這次模擬考試影響,這和你明天的考試沒什麽太大關係。我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我第一次無力地感到,我作為他的老師,離稱職還差很遠。

考前一天他讓我幫忙給他的朋友起中文名,讓他帶回去。他自己有個非常有腔調的中文名,派思禮。派來自于他的姓氏Pittas,思禮則是stelios的音譯。初次聽到他的中文名時我就歎為觀止,表示起名的人十分有水準。他無不得意,說是朋友給起的。然後寫了一大串他兄弟他家人他女友的名字讓我翻譯,并給了一個規定,發音儘量相似。我十分沮喪,我喜愛取名,並且也希望自己能夠給Stelios一大堆拿得出手的棒名字。結果“發音儘量相似”這個規定無疑讓我掣肘。他的女友叫Teresa。我懶懶地起道,就叫忒瑞莎吧!瑞是玉,莎是……我又陷入困擾,難道我要告訴他莎是一種會叫的蟲子?

後又希望我幫他挑選生肖禮物給他家人。我暗自記住幾個狗幾個猴子幾個羊什麽的,回去在淘寶上想淘幾條紅繩純銀生肖手鏈給他帶回去,但時間似乎不夠了,於是作罷。留個心想買了寄給他,最後也被我無限期拖延了——直到現在。

考完當天下午他給我發了短信,大意是已出考場,感覺不太好。他大概已經上飛機了,我不記得我回了什麽,大概是盡吾志而無悔的意思。

心裡盤算半天,覺得他過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畢竟受到“感覺”的影響,我突然就很鬱悶很鬱悶。

面對這則短信,面對這句"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我幾乎要戰慄了——在他不被所有人信任的時候,他相信了我;在我幾乎無力履行承諾的時候,他代我給了自己一個交代;在我有愧於他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感謝。

Bon Voyage

昨天中午下課的時候讓說,這附近有家日本料理店,他覺得很不錯。說完指了指西邊。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我上班必經的路上哪裡有壽司店。後來他帶我走到祁香閣所在的那條漂亮別致的小弄堂裏面去,我才反應過來,是柒壽司店。

於是坐在面對窗戶的黑紅桌子旁邊吃了一中午的刺身和壽司。讓很犀利地指出我不應該拿壽司的米飯去蘸醬油,米飯會坍掉。然後頗為自豪地告訴我,他喜歡日本料理,超過喜歡法國菜!——看得出,他蘸的芥末比蘸的醬油還要多。

窗戶外面是一輛紅色跑車,紅色跑車外面是灰色磚牆,灰色磚牆後面是米色的小洋樓。我說,這裡是法租界啊。他又一次笑開了,說,怪不得很親切。旁邊有兩個白領在說上海話,吃了一桌子的壽司。讓問我他們是不是在說日語,然後偷偷說,我知道我盯著她們看很傻,但是她們一個人吃了好多。?

席間說道他覺得最驚奇的中餐。將活蝦置於熱水,須臾撈起即食。他滿臉瘋狂的表情,表示不可理喻。我安慰道,嗯嗯,確實很殘忍,我們一般很少這樣……話音未落他又喜滋滋地說,但是真的很好吃!我偷偷擦汗,省去一系列解釋中華飲食文化的環節。

相比之下,晚上的飯則是大為無聊和煎熬。桌上做的人不是壞人,都是性情中人,我得以一改午飯時的矜持和談吐,拿筷子一把將覆蓋在望湘園招牌菜鴛鴦魚頭上的雪菜和剁椒掃開,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在嘴裡任其肆意融化,並且拿著木瓜燉雪蛤上插著的小紙花給它做捲捲頭,但是席間談話中滿桌人的老于世故讓我處在其間像個白癡。從高中時就熟識的好友完全成熟,酒桌上規矩、言語無不老道,我為他感到高興,也為自己感到悲哀。他們互相借酒吐著真言,我則默默無聞地吃乾淨一大盤剁椒魚頭。

不止一個警察朋友說我缺乏歷練。我覺得奇怪,他們像商量好的,在工作了半年以後齊齊對我說,你缺乏社會經驗啊。——尤其在復旦野黃山事件以後,他們都這麼說我。酒桌上一位大叔要與我乾杯,說是感謝我為他們找到一家菜不甜的飯店。我連忙說,論理我該敬您一杯。我們復旦學生,都欠著你們警察的。他用那雙據說審犯人時很好用的巨大眼睛看看我,然後說,【根據相關法律法規政策,該頁無法顯示】。

酒桌上的規矩懂也懶得照做,只耽於美食和發短信。說話常常忘記滿桌儘是國家機器,需要同學時不時捅我一下做提醒,這句話打住,那句話別說。我絕望地覺得我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了。

在嘈雜的湘菜館里我開始懷念和讓一起吃的中午那頓清淡的刺身和壽司。即便是衝鼻子的芥末,都顯得那麼回味悠長。

今天中午給保羅上課。保羅突然說,我覺得曹操是個不給力的人。為啥?答曰,他總是說,噢天哪,我又丟了一塊地。——他哪有那麼多地給他丟?

下午是讓的最後一節課。我頗為不習慣這種分別前異樣的感覺,不過所幸有很多內容可以講。我送了他一本書,用拼音、繁體字、英語、法語寫了同樣疏離的贈言。他很開心,但我懷疑他是否能在裏面找到我的三篇可憐的文章。

中間休息時一起去買咖啡,他非要幫我付帳,我覺得很奇怪。不過他還是硬搶下了我的儲蓄卡幫我付了錢,然後指著儲蓄卡對我說,看,上面有個……龍!我起初有些不悅,這時候也忍不住笑了,畢竟他記得我教他的東西。(我教過他“龍”,也告訴過他在中國是男人付帳比較多……囧)王小姐曾建議我和學生保持良好的私人關係,益處多多。不過我懷疑我是否能做到,短時間內的大量深度接近我會覺得疲憊——大概是害怕日後的疏遠相較之下顯得更為尷尬和淒清。我還是習慣了萬年保羅這樣的學生,長久以來的固定時間里給他上一個小時——不算長不算短的課,課上談笑風生,互相嘲笑,時間過得飛快,下了課夾著書本分道揚鑣,沒有交集。偶爾發條短信。讀到喜歡的文章,或者取消明天的課。

讓走時我們拍了照片,還有他的客戶經理Grace。我不喜歡拍照,但是他們都很喜歡,所以我也站在鏡頭裡笑得沒心沒肺。

他出門的時候我對他說,Bon Voyage。這是他教我的。

甜蜜的婚禮

今天的課文與婚禮有關。課文講到新郎新娘給客人敬酒相關片段時,讓若有所思,過了好久他點點頭,慢慢對我說,我突然明白六年前我的婚禮上那個傢伙在說什麽了。

讓是在台灣和他太太結的婚。

為這句話我狂笑了許久。

中午見到了讓的太太。長得十分像我們學院的越南生杜氏碧蓮。讓的太太大約一個人在家無聊,過來陪讓吃午飯。見到他太太讓很開心地和我介紹她。他太太是很親切的人,笑眯眯和我打招呼。但聯想到讓課上那句冷笑話,我突然忍不住又要爆笑了。只好拎著便當猥瑣地說,我我我去吃飯了。

人球

新詞講到“網球拍”,順便解釋一下各語素意義。說到“球”,不至太小的球形物在中文里大部份都可叫球,小到乒乓球,大到星球。我舉例道,bedminton怎麼說?

Jean答曰,羽毛球。

Table tenis?

乒乓球。

Soccer?

足球。

The earth?

地球。

Jerk?

……人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