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在Facebook上收到Stelios的短信,說是HSK過了,120/300。看來拿一個C級證書是沒有問題的了。他在信裡說“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這讓我心裡一陣難過。九十月份的時候在中銀,他要求對他的老師進行面試。於是給匯亞大廈的小克勞德上完課以後就去中銀見Stelios。面前的學生非常帥氣,臉龐棱角分明,頭髮鬈曲,眉目間有股英氣。他告訴我他是說希臘語的英國籍塞浦路斯人,在上外讀書。希望在兩個月內考取HSK證書whatever什麽級別,他諮詢了一些人,他們無一不認為這幾乎不可能,沒有人相信他能夠在兩個月之內完成這個任務。我想了想,說,請你相信我。

並非因為我教學有方胸有成竹,也並非因為我相信他的能力,告訴他“請你相信我”完全是走個形式。他已付款,不可能退掉課時數,再換一個老師大概也指不定比我更好,而憑藉我對HSK的理解,在數月里由起步水平達到HSK最低級別,還是有可能的。

過了一個月以後我就開始後悔,因為即便是HSK最低級的水平,也是需要六百學時的課程的。我只得硬著頭皮給他下達指標,上外的教材至少每天看完一課新課——上外的教材是針對HSK的。起先我們都有些氣短,因為任務確實是龐雜的,但過了幾周后Stelios突然很高興地告訴我,老師你看錯了,我不要完成第二冊書,第一冊書就已足夠。我一看,果真如此,立刻面紅耳赤,因為教師資料里我是具有HSK輔導資歷的。我有些沮喪地說,我是個不好的老師。他點點頭,說是啊你是的。然後立刻抬起頭對我笑一下,說,開玩笑的。你是個好老師。

雖則如此,我還是告訴他儘量看看第二冊,因為初等ABC三級用的是一張卷子,用分數段來分級,所以有時候太難的生詞會影響他對本來已經掌握的考點的理解。他點點頭,眼圈發黑。我心生惻隱。他是我見過最拼命的學生,每天睡七個小時,白天的任務是上課,晚上自學新課文,做模擬試卷。我的學生大多是商務人士,讓他們做作業是不可能,能夠在課堂上有效吸收已讓我欣慰,斷然不會給他們佈置作業的。而Stelios比他們還要拼命的一點在於,傳統HSK考試是用漢字的,這就意味著Stelios在以和學習漢語同樣的進度學習漢字。

說老實話,我沒有做什麽又建設性的事情,無非是在上課的時間里懶懶散散來到教室,給他下達一系列我看了都會打哆嗦的指標,每天的新課、複習、模擬試卷、口語練習,等等。臨考前他去了一趟北京,耽誤了些時間,愈發覺得希望渺茫,對我也心生懷疑,希望我給他做個syllabus。我拉過日曆為他劃定一份日程表,他看了看,心情愈發低落。他不寫字時喜愛用圓珠筆在紙上隨手塗鴉,方塊,條形碼,數字,三角,塗得藍藍一片。有時候我在想,這是否和無意識的晃腿這種動作一樣,表現出人的潛意識里的焦慮。

他做題目時喜歡先在紙上速速標下題號,123456789,甚至播放聽力時也是。我只得告訴他,作為一個中國學生,我們是世界上最會考試的群體,所以麻煩你記一下我給你總結的一些考試經驗。第一就是,不要在播放聽力的時候做這些事情……

可是沒有題號我會confused。他抗議道。無奈,我只得關閉CD機,先讓他飛快地123456789標好題號,再撳播放鍵。

然後又告訴他,如果不會做,就選C。事實證明,這是我最後悔的決定。因為下一場模擬考試里我看見了成片成片的C。這對他來說不是壞事,不會做通通選C總歸有四分之一的正確概率。但對我來說則顯得觸目驚心,整齊排列著的C張著大嘴朝我喊,沒希望,沒希望,沒希望。下意識里我寧願他空出不會的題目,至少比一片C好看一些,不顯得那麼滑稽和荒謬。

然後又告訴他,在播放聽力須知的時候,瀏覽聽力題目。他照做了,然後心情蕩到谷底,對我說,還沒看完就開始了。我說,沒關係,看到哪算哪,在兩道題中間的時候如果你有空閒,可以再往後看。很快發現,這招對他來說也顯深奧,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聽力最基本的一個原則——沒聽懂的題丟了就丟了,不能在已經播放下一題的時候還糾結于上一題。從小到大被中考高考四級六級狂轟濫炸的我們都通曉這個道理,可惜對于這樣一個國際友人,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所以又花費一課時的時間為他講解應試技巧。

其實他已從上外順利拿到學習證明,回國從他的大學畢業已無大礙。選擇考HSK只是一個更好也更難的第二選擇。但他還是滿懷希望和焦灼。考試前的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他做得很糟糕,我安慰道,不要被這次模擬考試影響,這和你明天的考試沒什麽太大關係。我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我第一次無力地感到,我作為他的老師,離稱職還差很遠。

考前一天他讓我幫忙給他的朋友起中文名,讓他帶回去。他自己有個非常有腔調的中文名,派思禮。派來自于他的姓氏Pittas,思禮則是stelios的音譯。初次聽到他的中文名時我就歎為觀止,表示起名的人十分有水準。他無不得意,說是朋友給起的。然後寫了一大串他兄弟他家人他女友的名字讓我翻譯,并給了一個規定,發音儘量相似。我十分沮喪,我喜愛取名,並且也希望自己能夠給Stelios一大堆拿得出手的棒名字。結果“發音儘量相似”這個規定無疑讓我掣肘。他的女友叫Teresa。我懶懶地起道,就叫忒瑞莎吧!瑞是玉,莎是……我又陷入困擾,難道我要告訴他莎是一種會叫的蟲子?

後又希望我幫他挑選生肖禮物給他家人。我暗自記住幾個狗幾個猴子幾個羊什麽的,回去在淘寶上想淘幾條紅繩純銀生肖手鏈給他帶回去,但時間似乎不夠了,於是作罷。留個心想買了寄給他,最後也被我無限期拖延了——直到現在。

考完當天下午他給我發了短信,大意是已出考場,感覺不太好。他大概已經上飛機了,我不記得我回了什麽,大概是盡吾志而無悔的意思。

心裡盤算半天,覺得他過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畢竟受到“感覺”的影響,我突然就很鬱悶很鬱悶。

面對這則短信,面對這句"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我幾乎要戰慄了——在他不被所有人信任的時候,他相信了我;在我幾乎無力履行承諾的時候,他代我給了自己一個交代;在我有愧於他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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