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江灣

下午從武川路政民路洗車的時候想像不出除了用眼,我還能做什麽事,難道果真百無一用。後來想起江灣有大片綠地,平坦的地平線,和很久遠的“春天不是讀書天”。心中愧怍,已經宅到忘記天地浩淼,本不必拘泥于一台電腦,一本書。

打電話叫上老祁,一起騎車江灣去也。此番擇國定路前往,一路可以看見殷高東路、三門路、新江灣城。從燈火通明的大學城區騎到只有風聲的江灣。在江灣校區繞了幾圈,竟然聽到稀稀落落的蛙鳴,也許只有一枚青蛙,但是聲音很清晰。駐足聽了良久,歎曰,也許叫不了多久了吧。心中想道這次哪怕只爲聽這幾聲蛙鳴,也是值了。今天有雲,地平線上的光滑的樓和東方明珠只看得一點星光。

回來的路上又從國權北路走,走到財大看見自行車道水泄不通,以為是交通事故,走近看是黑暗料理,於是有些餓了。到武東路上和老祁告別,獨自回北區,還沒到門口就聞見人間氣味,看見不遠處升起的白煙。走進去的時候就又忘記了江灣潺潺的水、森森的樹,只看見滿眼的肉夾饃、雞蛋餅,覺得這大概才是復旦最美的景色。

學生

和讓歐美學生區分舌面前音和舌尖后音比起來,我更願意嘗試讓歐美學生吃青蛙。無論我的左手疊在右手之上如何翻滾模擬舌位,他們一律都用無辜的眼神向我說明他們在音位上的遲鈍。所以某一天Virginie將地球拼寫成"dichiu”的時候,我也只是猶豫了一下,就點頭說可以。她抬頭看看我,對嗎?我猶疑地說,可以。

我心裡略略想了一下,覺得根據認知語言學的理論,這種錯誤可以不必深究。所以還是放下了。

但接著就學到了新詞“地球”,我對她說,還記得嗎,這個單詞我們學過哦。

也許吧。她說,可能就在這個本子上,但是我也不知道在哪裡。

怎麼會,這麼快就忘了,就在剛才啊。

就在剛才?Virginie驚訝極了。開始往回翻。

我突然明白了,笑著說,好吧,剛才的“地球”,其實你拼得不完全對。對不起。我以為那樣可以。

哦!她也明白了,說,剛才我就問你,這個拼得對不對。你點頭說可以……你真是一個壞人啊。

我沮喪地說,我只是想靈活一些。

哼,這就是你的“靈活”!Virginie用筆把"dichiu”塗得黑黑的。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應該及時糾正的。

我時時覺得,從學生這裡學到的,遠比我教給學生的多得多。

一個人

旁邊桌子上坐著兩個日本學生,女生胖大,雙腿裸露,穿長筒襪,男生光腳穿涼鞋,兩人喝啤酒,含混地說著日語。前邊坐著兩個中國學生,也在輕聲交談,有時候聽見女生蹦出來一個“我靠”,男生只寬容地笑一笑。我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喝下一大杯熱茶,汗在皮下隱隱欲發,又被逼退回去。這時候想到上午Virginie和我說在飯店吃飯看見兩個中國人面對著墻吃飯她覺得很奇怪。她覺得如果一個人來吃飯本來就是很枯燥的事,理應面向有故事的地方而不是一堵白牆。其實我是很喜歡一個人吃飯的,細究其原因,大抵都是因為沒有人和我搶肉吃,又可以點自己喜歡的。

吃了一份照燒雞定食和一條烤秋刀魚。照燒雞做得還不如某一家山寨拉麵館里的蓋澆飯,甜膩又很柴,我懷念在大連的時候每週末在官廳公寓給鄭相民上完課就下樓到稻田屋去吃一份定食,有時候是照燒雞,有時候是照燒牛肉。服務員會問你蔬菜沙拉要沙拉醬拌還是千島醬拌。我很愛吃他們的照燒牛肉定食,蘑菇滑得會從嘴巴里biu出來。

但這裡的秋刀魚真的不錯。擠一點檸檬汁再上面,連皮帶肉撕一大塊,粗鹽在齒間咯吱咯吱地叫了兩聲又銷聲匿跡,滿口是檸檬的清香夾裹著魚的鮮香。這個晚上從宿舍騎著破車逃出來,一個人過得很適意。

現在秋刀魚在我的肚子里游泳罷。

雞蛋

好幾次看見北區超市的收銀員是中亞人。漢語很地道,兼之總是低頭,不仔細看不出是外族。只是稍稍恍惚,就想起十年前在合肥某條街上看見的一個外國人。那時候外國人還不多,看到一個大家還會回頭看。那個看起來像印度人的中年男人穿著破舊的白色T恤,費力地蹬著一輛三輪車。周圍人全都驚愕地看著滿臉汗水艱難謀生的他。那時候小城市里的人們對外國人的影響普遍還停留在VIP的階段,所以震驚也是難免的了。只是我每每想起時,總會悽惶。他有沒有親人?如果他的妻子知道他在遙遠陌生的國度做著孤獨的苦力,會不會落淚?他每天晚上孤枕入眠,會不會被噩夢驚醒?他來到言語不同的國度,會不會被語言休克逼得發瘋?

學校裡現在詩音是比較受歡迎的學生,個子小小的她總是語出驚人,中午訂餐時我們總是鼓勵她打電話幫我們訂餐,因為她漢語尚好。昨天我們告訴她要吃什麽,她一一記下,跑過去用傳真機打電話。我們則繼續聊天,她打完電話突然回頭問我們,中國人是不是都不喜歡說再見?我們愣怔一秒,繼而大笑,快要笑出眼淚。打電話到這家餐廳訂過餐的老師學生都熟悉這家餐廳服務員的半死不活的態度,也不追究,唯獨她認真發問了。後來又一個日本小姑娘,指著泡椒牛蛙說要試一試。午餐送到之後她夾著顫巍巍的牛蛙皮問我們這是什麽。有老師擔心她接受不了就趕緊說這是青蛙的皮你不喜歡就不要吃了,扔掉也沒關係的。她還是放到嘴裡抿了半天,最後吐出一根白淨的骨頭出來。後來她忽而說,我很有負罪感。我們都笑了。她又指著餐盒里的牛蛙尸骸,說,我覺得很對不起它。

每天中午給學生解釋菜單上的菜都是有意思的事情。跟學生一一解釋,這是青蛙,這是豬的胃,這是鴨子的舌頭,這是牛肚子上的肉,這不是用口水做的雞而是吃了會流口水的雞……覺得每一道菜都在考驗學生的心理素質。也有學生聽了菜名抱頭鼠竄的,不過更多是安之若素,做出“你們中國人就是什麽都吃”的表情。

這兩天和詩音講了很多器官的詞。說到“膽”的時候自然要說到“勇敢”義,詩音想了半天,突然說,德語里有類似的,不過不是膽,是雞蛋。如果說一個男人膽小,就說他沒有雞蛋。

這個時候我真的要憋成內傷了。

保羅今天中午喝得醉醺醺地來上課。我問他,保羅,你去過很多國家,那麼你覺得中國是不是口號、標語最多的一個國家?

不。保羅斬釘截鐵地說,還有北朝鮮呢!

愚蠢的事

我想了很久,不記得曾做過比這次更愚蠢的事。我為即將到來的結果驚慌失措,顫抖不已,但是捫心自問是否有後悔之心,是否有更好的折中方法。答案都是否定的。

也許多年以後回想起今天,想起今日的不顧一切和懵懂乖張,會引以為豪,會抬起頭看著太陽嘿然不語,會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熱愛這個時候的我,雖然惶恐著戰慄著,雖然扔給未來一個龐大的難題,但我在她身上看見了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影子,沒有埋藏在現實燃燒的灰燼里,迴避著夢境的折射,而是選擇將骯髒的汗水和塵土一把抹去,失去記憶的瞳仁里有一瞬間好像閃出了光彩。

卑瑣的心

本北高速上的燈光在眼前開始虛恍並且搖晃顫抖的時候我心裡想,是的,我得承認了,在復旦的這兩年是我在最糟糕的兩年。

我非常,非常地絕望。我打心眼裡厭惡自己,愚蠢、懦弱、虛偽,以及虛榮。

我不記得我何時還曾這麼悲觀過。心底裡居然萌生出“過不下去了”的感覺。曾經每每遇到低谷,只要想著,否極泰來,或者是,總會捱過去的,心情就會好起來並且犒賞自己一些吃的。而現在,我所在做的居然是瘋狂地往電腦里安裝各種各樣的瀏覽器。

遇到目前的窘境完全是因為我的愚蠢行徑,而對目前的窘境耿耿於懷,也還是因為我自己的卑瑣的心。

擱筆吧,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睡去吧

送室長去機場回來,昏昏沉沉,倚在床上看書,看了幾頁就歪頭睡去。被電話吵醒時非常惱火,但發現窗外已然被初上的路燈映得黃澄澄,心中喟歎一聲,起床靸著一隻拖鞋找另外一隻。午飯吃得太多,晚飯時間又被睡過去,所以只吃了一枚“非洲街“牌蛋黃肉粽子,喝了一杯酸奶。昨晚帶室長去了外灘和陸家嘴,一路從南京東路走到外灘,再到外白渡橋,折回來坐輪渡,沿著富城路走到陸家嘴,在DQ吃了一盒子香蕉船。相扶回去。時隔兩年未見,室長還是沒有變。我也沒有。唯一變的大概只有,她不再喜歡吃炒麵了。

明朝去春遊。極好極好。備下舒適耐走的鞋一雙,不會太冷的春裝一套,此間夜晚還是很冷的。明早早起買些便當。全家的壽司、便當、飯糰適量買一些;麵包我不愛吃但不知王小姐是否願意吃,所以還是買一塊,如果明早能經過85°C多好,超市里的麵包比隕石還要硬;明天坐三號線去上海南站,會經過M記,不妨買個芝士蛋堡;當然茶水是需要的,礦泉水、牛奶等等。

睡去吧。明天和春天有個約會。

無欲則剛

知道這次是鎩羽了,又一次和復旦中文擦肩而過。心中并無多少不快。因為知道,只有壓制自己的慾望,讓自己強大起來,罪惡的意念才不會孳生。

給院長發了一封郵件。寥寥數筆就簽了落款。知道太多言語自不必說,老師是曉得的。唯有一聲輕喟,北去食堂、南區包子、小街上的阿康,背後的羅記,都暫時遠離我了吧。

蟹黃

為Virginie講解“大多數”一詞。隨口造句,大多數西方人不吃螃蟹。

螃蟹是什麽?Virginie左手運筆如飛做著筆記。

就是克萊布。我說。

克萊布?Virginie抬頭道,哦……我知道……大閘蟹。

對,那是其中著名的一種。我們中國人都愛它。

可是我們吃的。Virginie說,歐洲人、美國人,其實都吃。

哦……

但是我們不吃它們的腦子。你們中國人吃。Virginie又說。

我覺得自己思維跟不上了,什麽什麽,螃蟹的腦子?螃蟹沒有腦子吧。

有的。Virginie認真地說,就是你們中國人最喜歡的,橘黃色的那一部份。

啊!那是卵子啊,不是腦子。

Virginie不以為意,說,無論如何,就算是卵子,它們將來肯定也會有腦子的,對吧。她笑了。

我也笑了。不過很快掛滿黑線,你說什麽?你們不吃……橘黃色的部份?

對的。我們都扔掉,吃白色的肉。

我拼命睜大眼睛不讓自己飆淚,啊啊啊,你們把……蟹黃……扔掉了。我忍不住嘶吼出一句中文。

暴殄天物啊。我無力地用手撓撓胸口,腦海中絕望地浮出一幅色目人被雷劈得死去活來的畫面。

Virginie仍然淡定地微笑著看我,眼神里是“哎你們中國人就是這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