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鯉魚去

我很難將轟動一時的三裡庵碎尸案與我自己聯繫起來。直到家人發來短信,死者是我的初中同學。

我的初中學校在三裡庵。三裡庵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三裡庵家樂福銷售額全國第一,污水橫流的龍蝦攤大排檔也不少,出了這種惡性的案件,還是讓全合肥的人都吃了一驚。看到新聞的時候我連點開看的興趣都沒有,直到看到家人的短信,我才在華山上,想起惡劣的新聞標題,迎風吹出一身的冷汗。

舅媽記錯了死者的名字,陰差陽錯讓我誤以為是另外一個同學。一時著急在群裡不分青紅皂白地問,以至這位無辜的同學的好友十分不悅,將我駡了一頓。然而舅媽之所以肯定是我的初中同學,是因為舅媽與死者算是鄰居,得知死者與我是同一個學校時,曾問她可認得我,她肯定地說,“認得,我們是同班同學,她成績沒有我好。”

既如此說,一定是我的同班同學。到底是誰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爲什麽一個同學消失了,QQ群裡卻一點響動也沒有。於是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仔細閱讀網上所有關於碎尸案的新聞,當看到“十三歲父母離異,從此精神不太正常”一行字之後,腦子里響起一聲炸雷。是她。一切都解釋得通了,爲什麽,爲什麽舅媽會認得她,爲什麽舅媽知道她是我的初中同學,爲什麽那句”我們是同班同學,她成績沒有我好“聽起來那麼耳熟,以及,以及爲什麽,爲什麽她死了班裡卻沒有人知道。

初一的時候她剪童花頭,眼睛大大,腮幫子圓圓,嘴巴常常撅起來,聲音甜美。她成績很好,性格很好,是數學課代表。記得班裡投票,評選三好學生這一類的獲獎者,全班六十三個人,她的名字下面有六十二票,只有一個人沒有投她——是她自己。我喜歡和她一起放學回家,雖然她家離學校很近,過一個馬路就是,但就是那十分鐘,我也喜歡和她一起走,手拉手。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樣,手心軟軟的,熱熱的。她那時候成績那麼好,總讓我媽指著她問我,別人家孩子怎麼能考那麼好?我也羡慕她父母從來不打她。

曾經去過她家,她有一個很慈祥的奶奶,拿出一個鏡框給我們看。上面是她和她的堂姐妹三人穿紅色背帶褲坐在草地上,手撐在後面,笑得眼睛成一個月牙。我見過她的堂姐,是同年級的優等生。白頭髮的奶奶給我們看鏡框的時候,滿臉笑意。

再後來呢?再後來,某一學期她的考試成績突然直降到班裡第14名。——那時候,老師或同齡人能夠觀察到的孩子的變化無非通過成績。她依然笑得眼睛變成月牙,在走廊上對考得不好正在垂頭喪氣的我說,沒關係,我才考了第十四名了。老劉(班主任)都氣死了。

再後來呢,聽說她父母離異。而她于我,這段記憶就成了空白,下一段記憶開始的時候,我已經聽了很多關於她精神問題的傳言,她還是那樣甜美的笑容,對我說,”我父母帶我去四院住了一段時間。“舅媽有時候會告訴我,她開公交車的時候常常遇到一個女孩,也不上學,也不下車,和誰都聊,問她學校班級,居然和我是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級。問她可知道我,她毫不猶豫地回答,”知道,她的成績沒有我好。“

她出現在我視野里的次數越來越少。高中的時候偶然聽初中同學說,在街上遇到她,與她聊得不錯,只是這位同學偶然在對話中隨口帶了一句神經病——類似于開玩笑的嗔恚,但她立刻變了臉色,大聲罵道,你說誰神經病?!

這是十二年來我得到的最後一點關於她的消息。直到事發之後,另一個初中同學突然說,上個月在南京看到她了。我問,她那時候好嗎?同學沉默了很久,才說,她大概真的不太正常了。

我心裡非常難過。媒體上引用鄰居的話,都說精神有點異常。但是,但是我知道你是不願意聽見的。你是多麼聰明的女孩,你只是,你只是迷路了。

媒體上隱去了她真實的姓名,她變成了”王林“、”小麗“。但她有一個非常非常好聽的名字,我還曾在學校二樓的走廊上問過她,爲什麽叫這個名字。她綻放了一個標誌性的月牙笑容,跟我說,”是我爸爸取的。“

是的,她的真名很好聽,讓人想起掉在草叢間的露水,想起淺藍的天空和金黃色的朝陽,想起山谷里啁啾的鳥鳴,想起霧靄里吱呀吱呀的轆轤。也讓我想起,這個迷路在十三歲豆蔻那一年的童花頭女孩。

那雙曾經我握過,綿軟溫熱的手被丟棄在垃圾箱,漂亮的聰明的卻迷了路的頭顱沉睡在兇手家的黑暗處,單純的沒有雜質的眼睛永遠閉上。我無法想像那個我所見過溫柔乾淨的女孩子,那個生命中這個猜不透後來的插曲,時隔十多年之後,是這樣一個結局。家鄉的電臺紙媒一窩蜂地報導了前因後果之後,漸漸不再關注;QQ群裡一直沒有人知道初中同學已經于某個漆黑的深夜離開——她只在初中學校里呆了一年多,大家有的甚至快要忘記還有這個人。可是,可是我還是在想到你,這十多年你是如何度過的?在你迷路之後,你在家門外徘徊至今,是否冷過,餓過?

寫到這裡我簡直語無倫次了。我無法將“碎尸”、“強姦”這些詞和你聯繫起來。我曾好奇過,你將會怎樣。但我決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今天是你的頭七罷。走好,我的同學。如果有來生,如果有,希望你生在一個完滿的家庭,心從此不會破碎,靈魂不再迷路。

真面目

整天爬華山,西峰南峰東峰,氣管痛小腿痛,皆不足道也。可道之處在於,筋疲力竭地回西安,到回民街,遙遠看見芒芒站在牌坊下面,距離我上次與她擁抱告別,已有三年。

和同事暫別,挾著芒芒在回民街穿梭,毫無顧忌地大聲笑,大口吃羊肉串,坐在老米家羊肉泡饃店裡一邊掰饃一邊說話,說到高興處就打她,打得雞飛狗跳。後來又買了攪糖,賣攪糖的是個十歲回族小姑娘,眉眼皮膚俱驚豔,她老道地問我要什麽種類的,然後手腳麻利地為我纏糖,引得遊人連連拍照。我們手挽手在擁擠的人群中自由地穿梭。我也終於得以脫掉這幾天令我疲憊不堪的面具,以真面目示己。

送走芒芒的時候我很傷感。真的很傷感。芒芒說見到我就覺得回到了大學時光。而我見到她,就忘記了世間還有我不喜歡的人。

夢裡不知身是客

昨天只睡了三個小時,有史以來第一次坐上灰機就睡覺一直睡到灰機哐噹一聲落地,其間來過早飯,旁邊兩位胖阿姨在“飛機遇到氣流正在顛簸”的廣播聲中小聲驚歎,看,裏面還有榨菜!然後霍地撕開,濺了我滿臉汁水。除此以外我均是處以無意識狀態。

第一天在精緻的包房裡吃了精緻的陝西菜。陝西菜既然冠以精緻之名,也無甚吃的必要了。最要命的是,服務員端上來一盤菜就要介紹一下這道菜的講究。於是好聽好看又好吃的油潑辣子變成了“象徵歡迎貴客到來的掌聲”,做得也不差的一隻烤雞,每個零件都有了意義,吃了脖子要升官,吃了翅膀要發財,云云。只教我這種沒有品位沒有情調的人誠惶誠恐,倒盡胃口。

下午去城牆,去歷史博物館,晚上去回民街吃小吃。彼時天正下小雨,回民街上泥濘擁擠,賣冰糖雪梨汁的老頭在傘下顫巍巍地為我們倒熱飲,制服呢不斷滲入淅淅瀝瀝的雨水,在燈光下時時反光,老頭光禿禿的頭頂上面也是亮晶晶的水珠。“借過。”一個黑鬍子小白帽的回民抬著一輛黑色鳳凰,低聲咕噥著走進我身後黑漆漆的樓道,樓道斑駁的牆壁上掛著印有“西安晚報”的報箱。

一群人躲在雨中的小餐館吃羊肉泡饃,砂鍋,涮肚,烤肉,涼皮。

實在疲憊得很,回去就睡了。第二天早晨因為在城牆上騎自行車而鬧罷工的雙腿,沒有爬起來跟他們一起去華清池,而是一覺睡到十一點。起床以後出門漫無目的,隨便走到一個小巷子,隨便淹留在巷口一個破舊的小飯館,進去又隨便點了一碗臊子面。桌上有還穿衣服的大蒜。老闆娘端上來一碗麵湯,我端起來想喝,但是看見旁邊的小哥沒有喝他面前的麵湯,我也沒喝。

啊,那真是一碗能夠讓我這種米飯愛好者臨陣倒戈的好面!我吃得吸吸溜溜大汗淋漓。門外響起童謠的聲音,穿著各種飽和度很高的顏色的小學生嘩啦啦啦排隊跑進門臉內的視野,又有一個瘦高的爸爸騎著黑色自行車,車前當上坐著他的兒子。

下午打車到兵馬俑與其他人匯合。出租車司機是一個很憨厚的土人(native),我多數情況要問好幾遍才聽懂他的方言。他問我上海怎麼樣,是不是很堵(比西安好一點),出租車多少錢一公里(即便是晚上也比你們那個坑爹帕薩特要便宜),然後給我說高速路邊賣石榴的攤子都不錯,是樹上剛摘的。吃麵就要吃勁道的面,你們上海的面勁道嗎?

秦陵的導遊很扯淡,跟在他身後聽了一下午的秦始皇野史,最後被拉去了藍田玉“展廳”聽“講解”。(居然真的有人買!而且還不少!)

晚上自由活動,我跑去易俗劇院看秦腔。所謂的4D秦腔歌舞劇,一場看下來讓人大失所望。且不說舞者不認真的態度(懶散的舞臺步子,舉不起的道具戟),和東拼西湊沒有創意的春晚型“啊啊啊~~”頌歌,以及劇中偶爾出現的變臉、噴火,光是那個狗屁不通讓人哭笑不得的旁白(“五色之土,白茅包之”、“世界文明,唯我在先”、“蒹葭為蒼,白露為霜”等等用詩經拼湊起來的句子),就讓我深覺領導們是不是都是苦出身沒經受過多少文化藝術的燻陶。花費鉅資(兩百元)來看秦腔是因為我數月前偶然看見白鹿原電視劇中的秦腔片段,粗豪狂野又很酣暢的曲風讓我心生嚮往,來到這裡居然發現自己看的是一場春晚。

但不管怎麼樣,這幾天我也終於有機會離開人群自己靜靜地坐在池座發呆想一些事情,也是不錯的。我得以坐在那裡靜下心來想自己的世界到底在哪裡。今天看的劇目叫做《夢回長安》,那麼就暫且讓我做一回夢吧。

你們人類

王翦從美國回來討老婆,剛回來的幾天里忙於和五服內外的親戚吃飯,後來總算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說要和我一起吃飯。後來又說,要帶老婆來,一起吃飯。我一聽就是一怔,想到非常不愉快至今還難以釋懷的往事,幾乎沒有了饕餮的興致。

起先我是樂於和朋友的女友一起吃飯的。我尤其樂於在吃飯的時候呱呱呱跟她們說她們男友的糗事,並且很快結成統一戰線——女性之間是天然的同盟。朋友有了女友這種事,是很值得我高興的事,因為那意味著我又多了一個可以一起吃飯呱呱談笑的夥伴。就像三公子,就像豬頭。

我實在是很天真的人,我總以為人世間情感可以純粹又坦白,可以直接,可以赤裸,我以為她可以不包含邪念,可以乾坤朗朗,置於天地之間,看她就像看青山綠水,花開花落。但是,別人也是如此想嗎?

是不是所有像我這樣天真的人,成長的方式就是遭遇一場懲罰。默契到話語都嫌多餘的朋友,某天終於攜真愛翩然前來,在我最開懷最酣然的時候悄然離去,留下端著空酒杯愕然震驚的我。沒有一句理由。有時候我簡直想說:“我真傻,真的。”

我是不願接受這種現實的。我有時候站在地鐵月臺,會很恍惚,扳指一算,多少個月過去了?我的摯友,你離開我多久了?我還是很悲傷,不知道你是否早已習慣。

你會看手相嗎

去海寧的工廠。看經編機緯編機大染缸,白色的滌綸紗線在空氣中飛速上下竄動,輕盈好看。加了氨綸的滌綸變得有彈性。路上女孩們討論算命星座八字。問我是學什麽的,我說中文。又問我,你會看手相嗎?

答曰,不會。

真是無趣的話題。打開電紙書看哈利波特。客家女孩湊過來,說喜歡看簡奧斯丁。

工廠是台商企業,牆上掛著孩子的畫,午飯吃得簡單有力,魚,木耳獅子頭,馬蘭頭,萵筍炒雞蛋,炒荷蘭豆,家常豆腐,玉米排骨湯。比在張家港吃得開心一些。午飯過後台灣老闆看台灣新聞,報導台灣的拆遷,攤販跪地嚎哭。大陸的同事冷笑,何不學學我們。

我下樓去寫郵件,吃零食,喝菊花茶。他們說這裡的菊花茶很有名。一嘗,確實香氣醇厚,顏色也金黃澄澈。

想起

我坐在那裡,面對一對原本和我毫無聯繫的表格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夜晚的江灣校區,燈火闌珊,地平線上鑲嵌著遠處晶瑩的光華樓和東方明珠,我們在被藍色低矮小路燈包圍的小路上發現一枚青蛙。

有那麼一瞬間,我還莫名其妙想到巴黎暖烘烘香氣四溢的小餐館,想到芬蘭挪威邊境線上那杯熱騰騰的可可和頭頂上的北極光,想到夜晚五角場的燈火,想到銀杏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的本北高速。

盲目

昨晚睡得晚,今早起得早,中午沒吃飯。中環沒有好風景,日頭赤裸裸地烤著車廂,也無綠蔭可蔽,路邊的廢墟上面挖掘機正在作業,煙塵四起。所幸人不多,我得以發呆想心事。電紙書屏幕被我壓壞了,在去巴黎的灰機上我把裝有電紙書的書包放在頭底下睡覺,醒來以後想看哈利波特卻發現屏幕已經黑了一片。這直接導致我回來的灰機上,坐在一直睡覺或者看圍棋棋譜的日本老頭和一直看韓劇的寧波老阿姨中間,百無聊賴,讀秒如年,一如此時此刻。

我今天坐在那裡發呆,覺得自己很盲目,像一個只有應激反應的草履蟲,或者只有幾秒鐘記憶的金魚。

最後一天遊蕩的生活

最後一天遊蕩的生活,我以為會過得標新立異,夢幻一般充滿電影一樣的色彩。結果是在醫院裡體檢,樓上樓下跑得忘記今天是“最後一天遊蕩”。醫院這種一萬年不會來一次的地方,也是一萬年也不願來一次的地方。因為人根據生活的範圍選擇社交的範圍,但所有人都會生病,不生病的也要像我一樣,去體檢。所以醫院裡充斥著各種人。我不止一次地YY自己身邊的社交網絡越來越純粹,純粹到對不喜歡的人眼不見為淨,純粹到忘記世界上還有我不喜歡的人。

今天在寵物醫院里看見一隻被飛鏢打中嘴巴的貓。剛做了手術,籠子外面掛著亮著燈的電子輸液器,貓在裏面,嘴巴上有線,鼻子少了一塊。可能因為鼻子的原因,也可能是麻藥剛過,它的呼吸聽起來很急促,而且它表情很沉默,眼睛無神地盯著前方,嘴巴上的線又訴說著數不盡的哀傷。醫生說這是流浪貓被人送過來的。

米糊,笑笑,和哪吒

回來之後第一件事是拉上豬頭去來福小館吃了很美味的中餐一桌。啊,中餐。晚上睡覺時覺得胃中做燒。這幾周飲食不規律,吃的又大多是垃圾食品(漢堡,三明治,土耳其烤肉),回來猛吃辛辣,胃小姐再強壯也難免抗議。晨起用豆漿機磨了一大杯米糊,就鹹菜吃掉大半杯,吃得滿頭大汗,毫無別的念想。

家裡來了兩個客人,笑笑妹妹,和哪吒弟弟。兩隻白色小狗。笑笑妹妹暫住一個月,哪吒弟弟會陪我很久很久。

禮物派發出去,包裹寄出去,該做的做完,該做的還有很多沒做完。冬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