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汇的玉米-临港日记

每天往返地铁站和工厂的车都经过大片农田,大部分是水稻或者别的作物,比如玉米,从三月到现在我眼见玉米一茬一茬长高,后来抽出了漂亮的穗穗。我每天在盒马上买崇明玉米,想想和这些新鲜的玉米天天照面却无缘相交,有点不甘,有天车路过路边农人的小摊,我对晚上送我回地铁站的司机说,明天路过卖玉米的,拜托你停一下我买两根玉米带回去吧。

结果第二天路过,竟没遇到一个卖玉米的,路边全是8424西瓜的摊子,路边徒有随风招摇的长穗穗玉米。我非常失望,盒马上因为时间太晚,也没有玉米了。早晨我喝了粥坐上了去公司的地铁,地铁上,早上送我去公司的司机问我昨晚我们买到玉米没有,我答没有。过了一会他说,给我带了家里煮的玉米。

我下了地铁坐上早班司机的车,打开车门一股扑鼻的朴实的玉米香,司机从前排给我递过来三根滚热的玉米,骄傲地说,这是在大灶上煮的。——他知道我喜欢大灶。我妈今早煮了十来根,我给你拿了三根。他又说。

我在车上就吃起来,一口下去顿时觉得自己平时吃的崇明玉米都是下乘。颗粒原来可以这么饱满弹牙,软糯有嚼劲,咬下去淀粉甜香在口里爆开,带来极大满足——这才是不负“珍珠米”之名的玉米啊。

我不再介怀被自己落在厨房里的蛋黄肉粽,捧着玉米吃得专心,忘了之前自己对玉米其实并没有那么喜爱。世间美食大抵如此,不是昂贵不是稀有,是恰到好处,是天时地利人和,是珍贵的应季、新鲜、就近。

如果我开始对奶过敏

咳嗽咳得一天世界,伴随鬼魅般潜藏的低烧。我撑了几天发现低烧未退,想想发热门急诊无需排队一条龙服务,还是老老实实去了。结果是和三月份那次再明显不过的细菌性感染迥异——血项均正常,漂亮的血常规一个箭头也没有,非常恐怖。医生想了想说你可能是过敏,遂给我开了阿斯美。

我咳得涕泪横飞,想起自己以前也是突然开始对尘螨过敏,我可能也是突然开始喉咙过敏,那么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开始对乳糖过敏?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我可是喝奶长大,痴迷乳制品,面包要抹黄油,炒蛋要放奶酪,每天早晨一杯奶——我相信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也是奶。

乳糖不耐的周一桑对我的杞人忧天不以为然,她说乳糖不耐可以和无乳糖牛奶,口感差别很小——人的味觉并不能感知乳糖,而乳制品,如酸奶、奶酪等,乳糖也已被分解,无过敏之虞。

她的blabla我其实没有完全听进去,因为牛奶是我的信仰。如果我对乳糖过敏,我一定会悲恸无措。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力,差点开始悲恸了。转而一想,我们所拥有的的大率也都是终将失去的。我们也未曾拥有过什么。

奥灶-临港日记

如果一定要对农村的什么风物有滤镜,我大概是好奇农村的大灶。我小时候和表弟在荒地里放火玩,对于火灾一无所知,因为大多数时间没什么生火经验的我们什么也烧不起来。偶尔火苗蹿起来很高,我们就又很慌张,手忙脚乱地踩灭。

我们从在建的工地上捡来废砖烂瓦搭成简易的灶台,四处搜集一切可以烧的东西:麦秆是最常见的,因为我家就在牛场旁边;还有各种垃圾——椅子腿、废纸、刨花等;还有随处可寻的树枝。我也是长大了之后才懂树枝要晒干才能成为合格的生火工具,但那时候的我们,人类幼崽,凭借基因里携带的本能,和极有限的后天习得技能,偶尔可以围着小小的火苗欢呼雀跃,现在想来,仿佛是静静躺在无人的沙滩上的一块金子。

我对明火烹饪的痴迷一直持续到我坐上了去临港的车。我问南汇农村长大的司机,你们这里有明火灶吗?他答,如今父母老宅都有明火灶,灶上一般有两个灶头,一个灶做菜,一个灶热水;大菜用硬柴,快炒用麦秆……

这是我对明火灶唯一的印象。没过几年我印象里多了煤球炉,屋外地上常常晾着邻居家晒的蜂窝煤,我知道煤球炉很烫,从来没有伸手摸过。再过几年我们搬进楼房,我喜欢高楼,结果如愿分配到顶楼,我妈却高兴不起来。我妈隔一段时间就会让我帮她抬大米或者搬煤气罐上六楼。我那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想想是极苦累的。小时候有小时候的烦恼,苦累不在其中。后来遇到年长我一轮的上海人,说从小就是燃气入户,没见过煤气罐。而燃气入户在我生长的城市,是在我上大学离开家之后的事情了。一线城市和二三线城市的差距可见一斑。

我很钦羡,但非是迷信“明火灶烧饭更香”,而是也想掌握这些知识和技能——们父母如何能在忙碌的早晨很快生起火来还可以控制火势在自己想要的大小,要热炒有热炒要小火有小火。我还想到很小的时候,约莫三四岁,家里还住平房,外婆在灶间忙活,她告诉我小时候采野菜果腹,我去外面摘了野草给外婆吃,外婆坐在灶边一边生火一边苦笑着接过野草咀嚼。

又到了周末我问南汇的司机,上次推荐的农庄菜已经去吃过了,可还有别的类似当地美食推荐?他费劲想了想说,有个书院老灶面,可以去试试。开在书院镇上,开了很多很多年了,他说,也没正经名字,因为是用的老灶,所以大家都叫它老灶面。

老灶就是明火灶。我心里一动,想起上海有几家“昆山奥灶面”。我之前并未深想过奥灶面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只以为是某个区域性使用的叠韵词。如今听到“老灶”一词突然觉得那一定也和灶头有关。我下意识想,奥有大的意思,难道奥灶就是大灶?转而又被自己逗笑了,奥有大的意思那岂不是日语来的,古汉语里奥一般是深的意思才是。那么奥灶是深灶的意思?

南汇司机仍在絮叨:其实现在它家已经不用老灶,早就换成燃气灶了,但名字还是叫老灶。我还是觉得老灶烧出来的菜好吃。他坚信不疑。

我点头嗯嗯应着,低头在网上查词典。古语“奥”有屋西南角之意,《礼记·礼器》有“燔柴于奥”。那么“奥灶”的意思似是很明显了。奥灶,大率就是屋子深处(西南角)的灶间吧。

丝瓜炒毛豆-临港日记

这个季节丝瓜频频出现在我身边的对话里。

南汇的大夫子和我说他买了丝瓜和毛豆炒,只用油盐,味极鲜美。我决定周末也做一顿。他叮嘱我道,最好买小一点的那个品种。我们叫油丝瓜的,比大的好吃。这个季节的丝瓜炒不黑,他感慨道,再过一段时间,丝瓜老了就不行了。周五我上网找丝瓜,果然看见默认丝瓜和油丝瓜——用语言学的说法这叫无标记丝瓜和有标记丝瓜。油丝瓜比无标记丝瓜略小,价格也贵些。我买了两根和毛豆仁炒了——毛豆仁焯水略煮,猪油化了炒虾皮爆香,下丝瓜翻炒,略熟后下毛豆仁一起炒,勾薄芡起锅。没有放盐也不掩国色,而且果然没有炒黑,白瓷碟里一汪碧绿,是孟夏的感觉了。

吃了一顿意犹未尽,然而接下来两个周末都在外面,再有机会做丝瓜要到七月头上了。我问大夫子,七月头上会不会就老了?他笑,还好,但味道确实会有差别。如果你发现价格比现在便宜了,那味道一定有差了。

去南京前一天,去朋友家吃饭。桌上居然有丝瓜炒鸡蛋,颜色是非常好看的嫩绿和嫩黄,比我做的好吃很多,我一口气干了半盘。朋友妈妈说这是买的油丝瓜。我如遇故人,嘴巴里塞得鼓鼓的,点头道,油丝瓜,我知道的,比一般丝瓜好吃。叔叔见我爱吃,很高兴,又说这是和土鸡蛋一起炒的。转眼我已经把盘子里丝瓜挑完了。没想到在端午还能和丝瓜共舞一次,我高兴坏了。

小时候对这些四时风物并无太多兴趣,吸引我的更多是碗里的肉,尤其是红肉。如今更能体会到“应季”的可贵。美食大抵无关乎稀有,而这简单的“应季”,其实也并不简单。上周同事在说想找草莓果农承包一块地,周末可以带小孩去种点菜。我低头忍笑没说话——仿佛蔬菜都是冷宫的妃子,工作日不需要伺候,可以自己管自己,只需要周末去临幸一下就行了似的。即便是浇水除虫,也要早晚,带孩子必不能早,九十点钟过去,太阳也高,不能浇水,只能除除虫,而大人在太阳底下也干不了多久,更别提孩子。如果农民不是最苦的身份,哪里还有那么多人往城市里跑?

而且别的不说,小青菜从种下去到能上桌也就个把礼拜啊……

请走小路,我怕大车

去临港有两周了。每天早晨4:45起床,飞快地做早饭、收拾,骑车到地铁站坐第一班5:58的2号线,6:18到龙阳路,换乘6:25的16号线,坐到书院站,下来坐顺风车到工厂。

往返几次就熟悉了。第一次去临港的时候,司机走的是大路,就是临港大道,我被路上森然的大车吓到了,我非常不喜欢坐在小车里身处轰然移动的大车中间的感觉,它们的轮子比我的车顶还要高,在我窗外移动时我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无情碾压。之前我走过一次外环,我的小车贴着墙边,前面三辆集装箱车并排,旁边一辆,后面一辆,我在巨大机器的轰鸣声中被挟裹前进,像举行仪式的象群中间误入的老鼠。这时候我还见到一辆——不知道是我错认了还是什么,送快递的电瓶车(?)——勇敢且轻盈地,像一枚小箭,钻进了缝隙中,不见了。我一边担惊受怕一边感到悲伤,这位哥们冒着生命危险护送的这一单,到底能为他赚多少钱呢?

我一个朋友是宁波人,她说自己喜爱在集装箱码头附近的大桥上开车,大车遇到小车会避让,“就像推箱子”,她形容道。我羡慕她无忧无惧。但我宁愿绕远路也要躲开大车。所以走临港大道的那次路程令我十分不适,回程我以为又要经历一遍,但没想到司机走的是七拐八绕的乡间小路,我无需担忧巨大集装箱卡车的擎天柱脸孔立在我身后投下巨大阴影,令我战栗。且时值孟春,路边绿意隐现,在车窗外掠过时带来青草气息和安宁。

起先我不喜欢专门接单的司机,沪C牌照,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拼车,并不能给我带来实惠。后来坐了几次同样往返上下班,顺便拉一单赚回油钱的上班狗的车,觉得还是专门接单的司机好——他们多是临港当地人,是真正熟悉乡间小路的群体,总能精准找到最快的路线,比危险的大路快几分钟,且开车风格平稳轻快。而上班狗的车技就很难保证,有时候遇到猛踩油门刹车猛打方向盘的愣头青,有时候遇到不会走小路,只会走临港大道的路盲。顺风车没有自定义备注,我只得把账户名改成“请走小路我怕大车”(账户名最多8个字)。

次数多了之后,我的顺风车请求单会被秒接,我猜测这是司机对某顾客设置的自动接单。上班的路程有个当地爷叔,第一次看到我吃了一惊,用浓重的南汇当地话说,我看你目的地到“XX重机公司“,我以为你是个小斧子,没想到是个镁铝。“小斧子”就是小伙子。我不喜欢和司机聊天,好在他很快专心开起车来,方向盘轻打,开上我最爱的小路。油菜花大片开起来,镶嵌在密织的水网中间,鸭子在水里游弋,有人在岸边洗水桶,天际线上云蒸霞蔚,世界上的平原乡村景象大同小异,你分不清这是欧洲、美洲、还是亚洲,只知这就是天下。后来又有几次上班去程是老爷叔接单,银货两讫皆大欢喜,可惜几次之后老爷叔就消失了,我一直引以为憾。去程的司机换了又换,有的是在特斯拉上班的质量工程师,好奇地问我招聘市场,加了我微信希望可以一直接单,但最后也没联系我,当然我也并不想联系他因为他走大路。

下班回程也遇到秒接订单的司机,我一看就忍不住翻起白眼,这可不就是上次那个仿佛油门刹车片方向盘都不要钱而且还走大路的愣头青司机。他浑然不觉,在对话框中高兴地说,我接过你!你记得我吗?我当然记得,我在内心又翻起白眼。我怎么会忘记一个车技那么差还敢走大路,剥夺我看临港乡村田野风光的权利的司机。

但我不是个伸手打笑脸人的mean guy,硬着头皮说记得,你是那个一定要走大路的司机。他继续说,我同事也接过你,但他把你送到了惠南。对的,我想起来了,那个司机走的是小路,沿着一条叫泐马河的小河一路向北,越走越宽,直到跨过一座大桥。右手边天色与河水融为一体,而左手边油菜花正吸进最后一缕夕晖。

想到这我说,你同事走的是小路,他是个好司机,你知道吗,我要走小路。他辩解道,那条路我熟,放心吧,我开车很小心,我每天早晨要送儿子上学……我打断他,你看看你自己的头像是什么?——那是系统自动设置的一头卡通鹿——是一只小鹿。我循循善诱道,你是一只小鹿,所以要走小路。

他笑起来,说你很有意思。继而又说,好吧,我下次走小路。我心里暗想 ,好在他没说,那其实是一只大鹿,所以要走大路。

我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everyone deserves a second chance。遂对他说,小斧子,加油。看你表现了。

当天下班后他载上我第一句话就是惊喜的“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斧子?”我莫名其妙,他激动地说,我的微信名叫大斧子,我还年轻的时候,叫小斧子!我打算再过几十年,改名叫老斧子。

 大斧子果然深孚众望,如愿带我走上小路。我本不爱和司机聊天,但他既是临港当地人,就问起临港当地的物事。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等等。他在临港长大,在航发工作——我看他的出发点定位在航发——做弱电维护。临港有鲜花港,离芦潮港很近,有森林公园;春天有桃子,草莓,有8424;临港当地人虽有宅基,盖两三层小楼,但都爱买房,不买房会被指点。我问的则是,临港这些独栋小楼有没有燃气?是用明火大灶还是煤气罐?他答,燃气当然是没有的,然而明火灶是很少了,打个电话煤气罐就可以送来。

聊到现在,其实因为一直戴着口罩,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车还会穿过一些小村落,路边有小店,店名有的很有趣,我看到的有:欢歌驴肉锅仔、天使菜饭、乐菇食品批发,等等。我几乎忘却了对大车的恐惧,有了这些人和这些景物,每天上班的路程就并不枯燥或如集卡面目可憎。我热爱奋力生活的人类不亚于热爱世间的风景。司机感慨今年很冷,问我记不记得临港冬天的时候更冷。我说我是春节后才来的。我目前只经历了这里的春天,还有夏天秋天和冬天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我充满了期待。

小小世界

我站在惠南东地铁站门口的一大片荒地前等司机来接我。刚下过雨的土地上有积水,仔细看可以看到新发的草芽、螺蛳、水黾,等等。我遂想起小时候,我的所有世界就是长江中下游中一块小小的草地,它滋生足够我度过一个丰饶的童年的生命和事件。我很小就会把手弯曲成适合的角度去扑蚂蚱,会迅速夹住菜粉蝶却不伤到它脆弱的翅膀,蚂蚁被我引到手上,翻过指肚的山丘,回到它的部队。我知道砖块下有西瓜虫,脚踢草丛可以踢出蚂蚱,苍蝇是精妙的仪器,螳螂有利刃,蜻蜓凶恶,蜈蚣危险。好奇让我生来知道观察它们,飞鸟鱼虫,草木花果。

我蹲在积水的土地边上,看着脚下的世界,那是我小时候的世界,那时候的小小的世界可真广阔呀。蚂蚱们是我的启蒙老师,它们沉默地教我认识了这个世界,也原谅了我的粗鲁无礼。大部分时候的我心地柔软,不杀生,但我也的的确确伤害过它们,我踩死过蚂蚱,烧死过西瓜虫,弄翻颜料淹死过蚂蚁。

但我也许终究会回到它们身边,和它们在一起。

达摩克利斯之剑

焦虑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得意忘形的时候一眼扫到头上的阴霾,立刻战战兢兢,敛容端坐。说它不好吧,也许这种警醒也是一个恩赐。让人瞬间阴郁又让人瞬间清醒。

从那些纷繁的纸包装袋中。

焦虑的根源

焦虑又有冒头的迹象。

我知道焦虑的根源无法解决。所以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每当焦虑症冒头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珍惜每一秒,不要荒废。

焦虑的根源啊,就是死亡。

长恨此身非我有

腿瘸了以后意识到,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就可以让一个活蹦乱跳的躯体停摆。

不过我还是买了器具在家里锻炼。没什么能阻止我活蹦乱跳。

半年内不能打球游泳跑步,我没有想象中那么沮丧。有时候看见人们同情地看着我腿上的护具,我居然心生相反的同情——在腿瘸了之前我打过球,我跑过不,我游过泳,我曾高高跃起发出一个漂亮的杀球,那是无比愉快的时刻,是你们未曾享受过,以后也未必会享受到的。就算我以后都不能打球,也安于那些绽放光彩的回忆,并不低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