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冯在微信里约见面的地方。他把光华楼打成了黄瓜楼。我于是下班后来黄瓜楼找他。十号线依旧冷得像冰箱,我看看车厢玻璃镜中自己,旧衣服,头发没有仔细梳理,大眼袋。从地铁里钻出来是傍晚,心情最放松最惆怅的时候。天色玻璃蓝,飘着几朵大云,霓虹灯已亮起,伴随滴滴叭叭的鸣笛和自行车铃,周围都是年轻的聪明的面孔。又来五角场了。五角场还是五角场,我还是我。我忍不住叹气。
最喜欢的质馆咖啡也开到了政通路,色调似乎为迎合学生子,变成淡蓝色,只是没什么人。市区里的质馆,下午往往难寻带插头的佳座一个。
我走到政通路尽头,正好看见老冯也走过来,他穿了一件印有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头像的黑色T恤,和他的大头相得益彰。我们于是沿着国定路跨过恶臭小河,走到大学路上去。在国定路和政民路的交叉口,我和老冯说,但诚刚来上海,我们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一起车祸夺走一条性命。我没告诉他那是我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死神。也没告诉他,最近的焦虑症与死亡有关。
认识老冯有六年,他的模样未曾变过。大头,穿最简单的衣服,心满意足的笑容,拎着布袋子,里面多半装着一本书。上次见面也是,上次见面就是在周末,我在闵行区图书馆给一个朋友参与制作的小话剧跑龙套。
刘帅和他的中国装束复原小组小有名气。有时候他会叫我去做模特。距离我上次去拍照片已有三四年。这次去,他说穿中唐时候的。我从深渊一般的焦虑症中恢复了一些,就整理了一下状态去了。原来是一出讲唐宋诗歌、尺八和服章的小话剧,刘帅和他的团队,负责服章这一章节和整场服装的技术支持。我的任务就是穿中唐的高腰襦裙走一圈。
刘帅从来不把自己的作品叫汉服,也和汉服圈子保持着疏远的距离——他把自己定位成严肃的学术派。这令我觉得舒服,也愿意去帮忙。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并不喜欢汉服运动,也常常在反思自己当年组织的一些活动。
化妆师帮我上妆,一层一层地涂抹色号很浅的粉底,然后在眼周打上饱和度很高的腮红。我很清晰地感受着这一切,年轻化妆师美瞳后面专注的眼睛,微张的唇,淡淡的口气。海绵饱蘸粉底和水,在脸部涂饰,凉得有点痛,从鼻子到脸颊。然后是毛刷,干燥的毛刷,轻轻拂过。接着是尖锐的眼线笔,像钝刀一样切割着我的上眼睑。我很仔细地感受这一切——尽管并不十分舒服。最近的焦虑症和死亡有关,我的感官变得空前敏感,好像是知道自己即将溺水时的大口呼吸,痛也好过没有。
我的皮肤非常不喜欢化妆品,它用起皮的方式抗议粉底的遮盖。化妆师不得不隔一会儿就盖一层。中间梳头的时候,刘帅进来过一次,见到我,大失所望,你瘦了。瘦了中唐的衣服就撑不起来了!我看周围的模特,可不是,都有一张丰腴的,把腮红撑得饱饱的脸蛋。我又看看镜中自己,苍白粉底下有一张颧骨高起、两眼失神的脸孔。
这场莫名其妙的焦虑症几乎摧毁了之前的那个我。大脑像失去控制一样飞速运转,为一个不可能的问题设想各种可能的答案,然而结果是“bzzz, ERROR”,“bzzz, ERROR”,“bzzz, ERROR”……最后筋疲力尽,却还没蓝屏。第一次希望大脑可以降频,和往常一样只去想一些呆傻的问题,譬如“一会儿吃什么”。
参演话剧的时候我已经好了一些。我在化妆间里听其他模特还有化妆师在聊天,他们有时候聊天,有时候唱《皂罗袍》,声音极美。我却无心欣赏。襦裙已经穿在身上,系带扎得很紧,微微有胸闷的感觉。我心里大概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和过去的汉服有联系了吧。
我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过去错了就错了,承认或推翻都没什么不好。只是会为逝去的时间而心痛。譬如汉服,我喜欢它的美,却在一些不美的地方花去太多时间。我的理性会敦促我修正,我的感情会哀悼我的时间。好在我不会投入太多到“沉没成本”当中。年纪越大,越难改变想法,大概就是“沉没成本”效应。
前几天妈妈来看望我,我随手套了一件旧运动服下楼遛狗。妈妈当时就崩溃了,那是你大一时候穿的衣服啊,都穿了十年了,你现在怎么过得那么潦倒?困扰我的不是她说我过得潦倒,而是恍然惊觉时光已经过去十年。而我还以为自己年岁尚幼。这十年好像是一眨眼就过去的,我到底做了什么?到底浪费了多少时间,乃至令我有穿越漆黑隧道倏忽抵达终点的感觉?
这种时间飞速流逝的感觉令我全身发冷。我面无表情地顶着发髻,穿着华服,坐在一堆唐宋的人影中间,想着这些问题。老冯在来这里看我的路上,他发来一张照片。那是送给我的一幅字。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年,又是一个十年。当年前我们在青春中喝酒,一晃眼十年过去,我在江湖漂泊。我想起第一次在汪少华老师的训诂学课上见到老冯,他像一枚土豆,提溜着布包,表情始终是心满意足的。后来我们还一起上小艳姐的敦煌变文课。我们去吃他最爱吃的河南烩面。我们去图书馆看古籍。他看了很久,我装模作样看了一会《方言》,就睡着了。后来我们出去找图书馆旁边很有名的一家包子铺,结果看到一个破败的关门的店面。
也曾在书桌前伏案读书写字,也曾带着小马扎去听最好的讲座,也曾和一群朋友在酒吧里喝酒唱歌闹到深夜,也曾因为好胜心去玩一个通关游戏,也曾花很多时间琢磨一个完美的自拍角度。当时的快乐似乎是一样的,但现在想来,我最怀念的却是认真读书和深深思考的时光——在图书馆中经窗外绿叶过滤的阳光中的静谧下午,那似乎是一种永恒。
老冯给我这幅字,是因为他今年博士毕业,就要去中山大学教书了。我恍然想起很久没见到老冯了,这一次见面,竟然是要告别。
我突然意识到这十年自己犯了一个巨大错误——在最宝贵的青春时间中,我投入了巨大时间和精力去满足虚荣心,和争取虚无缥缈的认同,却忽略自己身边那么多像老冯这样优秀的可爱的朋友。他们受过良好教育却从不张扬,为人谦和却不软弱,口袋里未必有钱,却有颜回之德。而这样的人,大多秉承君子之交的原则,并不以天天腻在一起为友情。而我,则知道就算隔半年不见这些好友,见面依旧倾盖如故把盏言欢,便把每天的点滴时间,用来对付眼下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
这是对时间的大不敬。我久久地看着老冯秀气的隶书,眼泪模糊了视线,感受到一种比刚才眼线笔戳在眼睑上还要难受的痛。后悔,悲伤,感慨,幸运,五味杂陈。
这是一个现在发现还来得及的教训,今后不会把宝贵的时间用来去取悦自己不喜欢的陌生人,或去试图让不喜欢自己的陌生人改变。宝贵的时间应当用来和朋友们在一起。分享一本好书,一起走一段路,或者只是相视而笑,都令时间流逝不再面目可憎。

老冯后来来见了我一面,我穿着高腰襦裙,画着面具一样的妆容,头上顶着硕大发髻。他忍不住笑了,掏出手机来要合影。立着聊了一会,他就要走了。我很愧疚,让他赶过来看我,我却不能和他一起吃晚饭。遂约工作日晚上,我去复旦找他。
不能和老冯一起吃晚饭是因为约好了程序猿啊黄。他知我被焦虑症折磨,带我去外滩吃了中东的甜点和塔吉锅,还特地用印有奥普浴霸字样的一升的不锈钢保温杯给我带了他自己做的好喝到炸裂的酥油茶。啊黄是一个我很钦佩的朋友。网上没一句正经话,但认识他本尊就知道他是个为人极有风度却也从不矫揉造作的君子。热爱敲代码和吃东西,以及逛展览馆。活得很认真,认真得怡然自得。和他吃饭我都不好意思直接问他关于死亡焦虑的问题——好像问他这种问题都是在惊扰一只正恬淡啄毛的鹭鸶。最终我笑眯眯地拍拍他背说,我要经常和你们这些很好的人在一起。他正在认真地吃塔吉锅里的无花果,闻言愣了愣,然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整场下午茶加晚饭我也没再被焦虑症bother。

和老冯约好的周三,因为我钥匙忘带,推到周四。于是周四这个惬意的孟夏晚上。我和老冯悠然走在大学路。大学路比我在复旦的时候热闹了许多。数不清的小摊子,学生们在里面快乐地吃烤串喝酒。他们真好,什么都没有,却拥有全世界。我努力安慰自己,好歹也是和朋友吃过很多次阿康烧烤了,没有虚度。记得第一次见到小新,也是在阿康吃烧烤。
路上有拉胡琴唱歌的艺人,唱着地方戏,我掏出一把角子给了他。
和小新认识就像和你认识一样。我对老冯说。第一次见面就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聊的东西熟门熟路。还有但诚啦,XX啦。我掰着指头数了几个。认识很久以后再回想当初什么时候认识的,就是想不起来,好像互相认识这种事是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就有的,天经地义的事。你说,这世界是不是真有前世呢。老冯笑了,没说话。
我带老冯去吃一家我以前在另外一家分店吃过的陕西面馆。这个面馆是我为了学做甑糕专门跑去的。有段时间Karlan挠心抓肺地想吃家里做的甑糕,奈何在美帝,嘴长莫及。甑糕是个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吃过。只得满上海找有卖甑糕的地方,去尝一尝,然后回来试着做一下,写成菜谱发给Karlan,令他在美帝不那么suffer。后来在一个雨夜去了一个卖甑糕的陕西小面馆子,原来甑糕就是大锅版的蜜枣粽子啊,我大失所望。那里的肉夹馍也不好,臊子面的面条居然是圆的。但是我看到大学路上有分店,老冯又对面来者不拒,兴许他爱吃呢,就领着他去了。
开在大学路上的一个一居室里,这家店人居然很多。服务生看到我们两个,张望半天,指着一个已经坐了两人的四人座说,你们拼一下吧。我和老冯都不讲究,就快乐地走过去坐下说话了。老冯本来坐在我对面,但我指指我旁边的位置说,老冯你坐这儿!这儿好说话!老冯又坐在了旁边,然后快乐地说,这是首席诶。
老冯说他中午帮师妹看孩子,“那孩子已经会动了。”老冯说——老冯最喜欢小孩子——看完孩子和师妹一起去南区吃饭。三个人就老冯一个人吃,吃了两个菜一份饭,再吃不下了。我说随便吃点吧,都是你爱吃的面。等菜的间隙里老冯和我说他的打算,到底是留在上海去出版社工作,还是去中大做青椒。
聊来聊去不免提到旧友。但诚现在出版社,算是修成正果,今天飞日本见女友,明天去香港出差三联。又说到中心和古籍所的几位同学老师,老冯便拿出手机给我看他前几天拍的毕业照。我看见了很多熟悉的脸,金针菇孙挠挠,现在浙大博后,小艳姐,当然还在复旦教敦煌变文,陈小花在坐月子自然没有上镜,但不用上镜也知道她最近怎么样。老冯给我看了一圈,忽然叹了口气说没有和我拍照。我楞了一下,笑着说,我毕业的时候,和你拍了呢。老冯说,我那时候没穿着学位服呢。
正聊着,拌面筋上来了。老冯突然对同桌的那对食客说,你们来点儿吧,我们吃不掉了。那两人吓了一跳,女的说,谢谢,我们吃饱了。老冯依旧自来熟,央道,别客气,真的,我们都吃过了。
我觉得有点尴尬,此刻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最后看两方拉锯没完没了,就圆场道,我们就放这儿,你们要吃的话随便夹好了。
坐我斜对面的那个男的突然问我,你是瞿秋石?
我吓了一跳。老冯幸灾乐祸道,遇到粉丝了。男的说,学姐,我是安刚啊。
我差点飙泪。居然是四年未见的师弟。师弟考研失利后,在复旦旁边住了一段时间,我去看过他,一起吃了饭,还塞给他一只我没法养的猫。后来QQ用得少了,就渐渐断了联络。他见到我第二句话是,居然这么巧。第三句话是,那只猫我弄丢了。
我给老冯介绍,这是当年想考中文系的师弟。安刚说,还记得郑建飞吗?他读博了!我恍然记得他有一个好友,却不记得具体名字,正在沉吟,老冯说,我知道他,先跟了陈尚君,然后是刘钊。安刚大惊失色,你怎么认识他?我笑道,复旦中文那么小,老冯在里面呆了多少年。
安刚说起先不确定是不是我,听到我们在聊但诚,遂试探着叫了我。他也是认识但诚的。
满席尽欢。据说安刚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小馆子——他也是陕西人。深陷虚无主义痛苦的我,好像又开始相信一种虚无缥缈的所谓“命运”了。
吃完饭我掏钱买单,口袋里还剩下三个角子,刚好付清零头。老冯见此,递给我一个角子,说,万一又遇到拉胡琴的呢?
吃完饭老冯送我去地铁站,我们又沿着大学路往地铁站方向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都认识的一些朋友老师。五角场每个夜晚都青春奢侈得令人战栗,快乐的晚风,blingbling的霓虹灯,擦肩而过的学生。我搭着老冯的肩,感到一阵阵快乐和轻松,焦虑和抑郁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还真的又遇到一个拉胡琴的艺人,穿斜襟地大衫,唱粗糙的地方戏。对面花坛上坐着一个大叔,心不在焉地听着。艺人就对着他唱,旁若无人,周遭都是背景。我把老冯先前给我的那个角子投给他,两人立着听了一会。

今天我坐在建国西路的一个小洋房里,面对着微笑的心理咨询师,我说,“之前的强烈焦虑情绪中,有一种情绪是好像脑子里绑着一颗定时炸弹,tick tick地报时,我的神经绷得紧紧,好像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做什么都是在浪费这宝贵时间。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因而时间在犹豫中荒度,我更加紧张,几欲嚎啕。这种恶性循环令人崩溃。
“然而和朋友们在一起说话,会感觉轻松快乐,按理说快乐的时间过得快,煎熬的时间过得慢。但同样长度的时间里,相比较煎熬的时间,快乐的时间更让我觉得充盈、满足、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