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們

去年小姨家門口出現一隻飛不起來的信鴿。腿上有數字,查了查,是安徽的號碼。上網詢問,也沒有人來認領。這種迷路的信鴿有很好聽的名字,叫天落鳥。大姨說那麼就給她養好了,哥哥在家也好有個伴。哥哥以前也養過兩個鴿子,後來吃掉了。

我聽了很高興,總算有個歸宿,交代他們用玉米喂,不要喂大米,會拉稀。今年回去,表舅送來一隻巴西龜給阿婆。阿婆很高興,說秋石喜歡,就給秋石。我說還是給大姨吧,讓哥哥在家里養。後來想到那隻天落鳥,問哥哥那隻鴿子怎麼樣了。

答曰,吃掉了。因為不會飛。拋起來都不飛。

然後哥哥又說,不過殺掉以後才發現爲什麽飛不起來,翅膀下面有根繩子,不知道誰綁的。

我心裡痛得不行,幾乎要大吼,臉上卻很平靜。臨走前把巴西龜帶走了。沒有給大姨。巴西龜坐著動車二等座的座位來到上海,現在我腳邊爬來爬去。

叢林

驀然驚覺,和豬、猴子的世界開始偏離。她們聊時裝、皮包、Itouch。我不明白為何她們總是對我不以為意的東西發出長時間的驚訝,例如我的品位,例如我的身材,例如我的婚姻。而我更不明白為何自己開始斤斤計較。

戇戇沒有了,也許和小仔是一樣的結果。我走在奶奶家的樓梯道裡,強迫自己不流淚。對小仔是長時間綿延不絕的想念,對戇戇是深刻的愧疚。如果不是我們,它可能會在上海某戶人家里過著溫暖香甜的生活。

我再也看不到它,就像小仔一樣。它們都只留給我照片若干。

後來呢?後來是,激烈的爭吵。暴戾的嘶吼。強迫自己咽下的淚水。

這座城市值得我留戀的愈發少了,每一處都生長劃破我肌膚的荊棘。可我還是得活著走出去,這片瘴氣密佈的叢林。

專業

有對外漢語科碩的同學,QQ上來問我同源詞。

我正為專業的事情不開心,但也只好硬著頭皮講,越講越不開心,想到近日事變,想到自己可能從此無資格登堂入室,從此仍舊要活在痛苦的掙扎和遙遙無期的絕望裏面,我就忍不住一陣陣心悸。

耳機里放著Beyond的光輝歲月,為何高亢的音樂讓我愈發想要哭。QQ停止閃亮的間隙疲憊地抹一把臉,扶額歎息。熟悉的專業詞彙,專業思維,但它們,好像轉眼就要不是我的了。但事實上也從來不是我的。

如果我有足夠膽量,是不是會在最絕望的時候,最無路可走的時候,選擇在光滑的樓,縱身跳下,不再給自己任何需要解決的問題,需要面對的困難。

可是我竟是這樣的懦夫,沒有膽量迎接最壞的結果,卻也沒有膽量去躲避最壞的結果,只能瞠目結舌,看著射向自己的,現實的箭簇。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帶著傷口屈辱面對世界嗎?我已拿擁有的全部來賭一個尊嚴和一個未來。可是沒有尊嚴,沒有未來,也輸掉了一切的生命,該如何帶著滿身汩汩流血的彈孔活下去。

他心情比昨天和前幾天要好一些,讓我安心許多。昨天發短信給我說他的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讓我心裡一凜。

看起來沒心沒肺每天呵呵地笑的人其實眼淚不少。我沒見過他哭,他在人前大率總是以沉默來表示心裡的苦悶。他聊天,他說笑話,他吃飯,他喝水,他幹活。只能在間隙里偶然瞥見他嘴角一絲苦笑。

唉,我的摯友!願你及早走出傷悲,願你如黛色夜空上的星辰,有時黯淡,但最常是明亮。

我怨恨

到阿婆家,聽見熟悉的蛙鳴,和蛐蛐的叫聲。我熱愛荒草地,它對我來說是一個世界。但是這個城市的荒草地越來越少了,我不喜歡那些奇形怪狀的綠化帶,像是被外星人入侵過。

他們終於得逞,把我的頭髮剪短了一些,雖然只是剪短了一些,但足夠我怨恨很久很久,我盯著理髮店大鏡子里的我,那雙含恨的眼睛,對自己說,應該讓自己強大起來,保護自己的頭髮,再不要讓任何人動它的心思。

從理髮店出來之後,在滷菜店買鴨肝吃,遇到一隻瘦弱的黑背,踽踽獨行,有時停下來,憂鬱地盯著滷菜店,和稀稀落落的行人,然後又在細雨中朝前走。

晚上爸爸終於帶我去奶奶家,奶奶給我買了毛巾和牙膏,還有一張我看不懂的保險單。爸爸和奶奶大聲吵架,為了錢的事情,後來叫我收拾東西走。我到爺爺房間里拿包,爺爺問我什麽時候走,問有沒有人送我,我背對著他,沒有說話,因為我哭了——我終於無法保持沒心沒肺的假象。十幾年裡,我始終是保持著對他們的事情不聞不問,一問三不知的良好習慣,態度十分瀟灑,因為我根本懶得管他們那些破事。但既然他們非要拉我進來,我就無法保持一貫的沉默。爺爺見我咧著嘴沒有聲音地哭,笑了起來,叫我不要哭,要學會忍耐,要有肚量。

我的心理只有怨恨,我只希望快點離開。

打破沉默

我剛才違背了一個原則,沉默。沉默是在這裡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之前我總是用很粗暴的方法告訴弟弟,要學會沉默,沉默可以保護自己,他學會的時候,也是遠離我的時候。

媽媽又在嚷著出國出國出國,我很煩,都是已經定下來不可能的事情,卻總是孜孜不倦地告訴別人我可能會去德國瑞典西班牙。於是我叫她不要老是糾纏這個事情,就當我沒有收到過那封郵件。她於是拿起一個草莓派砸我,砸到我頭上,嘣地彈開了。我說她虛榮,愛炫耀,她又拿起一卷卷紙來砸我,卷紙散開,擋住我的眼睛,我正在想著難產的小說,被她打斷我很惱火,於是大叫,你幹什麼。

大聲叫起來的感覺真是好,像是瓢潑大雨一樣痛快。但很快意識到自己違背了自己一向遵守的原則,沉默。保護傘嘭地破裂,真正的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我挨了一頓打。

我的眼淚嘩嘩的流,也許終於找到今天這個機會,我才可以痛痛快快地悲傷。

抱怨

被催著找對象,說來說去其實兩年來沒有什麽變化,無非是叫蜾蠃去見那個據說很有男人味很負責任的胖子。其實他有沒有男人味是否負責任胖不胖都與蜾蠃無關,蜾蠃只是不會考慮任何一個本地人,來拴住自己奔向自由的雙翼。但是口乾舌燥地拒絕了半個小時他們仍然對蜾蠃抱有希望,這讓蜾蠃深覺疲憊。

而且明天還要去外婆家,說是慶祝自己考上名校,而蜾蠃一想到會有那麼多親戚向自己發問和教導就覺得頭有兩個大。他們好為人師,誨人不倦春風化雨。他們愛說,蜾蠃,我跟你講,你要記得,啾啾啾啾,啾啾啾啾;他們又說,蜾蠃,你走向社會以後,要記得,blablablabla。他們總是要拿蜾蠃的長髮說事,總說,蜾蠃,頭髮太長了,像個農村人,要剪。他們不知道恰恰是他們促成了蜾蠃對長髮接近變態的依戀和保護。

從什麽時候起蜾蠃開始厭煩這樣千篇一律的寒暄和人情了呢,蜾蠃的脾氣越來越不好,蜾蠃的耐性也漸趨消失。蜾蠃慣於以沉默來保護自己,然而有時候覺得沉默帶來的傷很隱忍,潛伏得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