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梔子花

走在南京西路上的心情的確是爛得不能再爛了。這段時間我屢屢遇到倒楣事情,開始我還比較樂觀,否極泰來,否極泰來。因為之前也常常是倒楣到一定臨界點就霍地出現一件大好事。但是這段時間則是倒楣事一件接著一件,一件比一件倒楣。

心情爛則爛,看見賣梔子花的,還是想要買一朵。花朵不很香,我蹲下身嗅了嗅,質疑道。賣梔子花的男人說,那是清香!我猶疑了一下,因為梔子花通常是斑鬢的老嫗賣,穿古舊稀薄的襯衣,衣襟上別一朵快要凋謝的梔子花。這個賣梔子花的男人圍著一個圍裙,有些可笑。

雖則不香,還是買了一朵,別在胸前。配著白色襯衣,倒也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別上梔子花之後大步走開來,竟聞見了很清晰的梔子香味。

其實梔子花也無法挽救我目前糟糕透了的心情。只是事情壞歸壞,生活總是要過下去,而且要儘量將它過得有味道一點。

伴著令人眩暈的梔子花香一路走回宿舍,低頭換衣服的時候卻發現梔子花不見了。花香也驀地消失了。我驚奇不已,四處尋找,怎麼也尋不到,唯一確定的是花香是到了宿舍才消失的,梔子花一定是在宿舍里的某個地方。它爲什麽要逃走呢?我的壞心情影響了它?

找了一會放棄了,覺得它大概終究會出現的。過了幾分鐘,偶然回頭一瞥,發現它竟然在地上,一只被我隨意亂放的單鞋下面,露出委屈的花瓣。我撿起來看看,還完好,於是掛在檯燈上。一直到現在它還是很香。

豫園里的熊貓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來上海,央我帶著玩一天。上午去的太祖故居,宋國母故居。下午去了豫園,城隍廟。

我指著太子的照片,故意板起臉說,看,這是被你們幹掉的。他們仔細看了看介紹,立刻很惶恐地說,真是對不起!我忍不住笑道,沒關係,我又無所謂。

在地鐵上遇到偷拍的猥瑣男, 和他們換了座位。其中一個看見了,下車以後問另外一個,另外一個迷惘道,納尼?我在睡覺。

其中一個傘壞了,頂著一個不知所雲的爛傘施施然走著。

在城隍廟遇到英語賣手錶和包的小販。見到色目人就說:“Watch? Bag?” 丹說,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提醒我“Watch your bag.”讓我看著自己的包當心小偷,我還很感動!

豫園裏面我們發現了很多個熊貓。

慶雲、小貓

慶雲書店里有零散幾個學生低頭翻書。門外面有惱人的雨霧,想了想還是鑽進去了。好書已經不剩多少,走了半天也沒有收穫,倒是木質的扶梯還是很光滑,不知道有多少雙潔淨的單純的手撫摸過。白頭髮的老闆看起來心情不錯,跟著五教傳出來的長江之歌大聲哼著,我們依戀長江,你有母親的情懷。晚上相輝堂有教職工歌詠比賽,復旦四處都是紅歌的聲音。有女生來問,這本書裏面是什麽呀?老闆說,你要看伐?你要看我就拿下來看,這裏面都是毛主席的畫像哦,都是根據照片畫的哦,很好看的。

剩下來的書大多都是殘本了,《飄》的上卷,《封神榜》的中卷,《戰爭與和平》的下卷。老闆心情一直那麼好,大聲哼著歌跳上跳下地整理著書櫃。我偷偷想,如果鹿鳴出面把慶雲買下來多好。

我還在想,那無比光滑的木質扶梯倒下來的時候,一定會有很多雙手很多雙眼從裏面擠出來,大聲地哀歎、哭泣,在灰塵、三合板、三五個裝修工人中間走來走去。

在北區後面的泔水桶後面聽見怨怒的貓叫,是個沒心沒肺的奶貓在找貓媽,哎喲哎喲的叫,聲音很大。我扒開那從城堡一樣蔭蔽的灌木,發現了貍花小奶貓,想抱它出來喝點牛奶,它受驚逃竄,卻掉進了下水道,生性怕水的貓咪不要命地逃竄,逃到它自以為安全的相對乾燥的下水道上游繼續哎喲哎喲的叫。我心痛難忍,在泔水和垃圾中間撈了半天,最終無果。悻悻離開,身後還留著哎喲哎喲的叫聲,叫聲忽而變大,變得很憤怒。它在惱怒什麽呢,這悲傷的生命。

下午去平涼路辦事,跑了四個機構,在兩個小時內居然辦完了。我驚訝于自己居然可以和效率如此低下的機構賽跑。在五角場派出所看見有懷孕的孕婦和他的丈夫在和派出所的戶籍警吵架,難為那玲瓏的孕婦,吵鬧起來居然那樣大聲。其實心裡略略快意,如此冗餘繁雜的機構辦事效率,總歸是要吃吃栗子的吧。成功經驗是,辦手續之前在網上查閱清楚要帶的資料和辦事程序。

論文

晚上在非洲街打印論文,看著巨大的打印機轟鳴著,吞下去一張張潔白的紙,吐出一張張垃圾,心中充滿厭惡。小小的打印店里充斥臭氧和油墨的味道,更讓我想要快些離開這裡,等等,還要抱著我的這一堆垃圾。

每次打印論文總有罪惡感,浪費資源,寫的卻全是無關痛癢之事,毫無感情地敷衍搪塞,放在數據庫里污染視線。

還要花費五十多塊錢。

何必見薄餅

晚上和小新吃了飯,覺得可以趁此機會一觀同濟赤峰路南校門的法國薄餅帥哥。兩個無聊的人說著就開車去了那邊,守到九點半,像警察叔叔蹲守,對著大門望眼欲穿,後來覺得薄餅今晚無論如何也不會來了,才悻悻回去。我們兩個該是有多無聊啊。

後來回去見到復旦的黑暗料理,小新憤怒了,你看他們多敬業!晚上說來就來!不會放鴿子!

很多包

蘭喬聖菲是高檔別墅區,毗鄰美國學校。麥先生一家住在這裡,前幾次都是出租車直接停在門口,後來找到74b,可以在十五分鐘步程之外的一個調度站下車,走過來,經過層層盤問的物業、保安,最後才得以放行。行走在種滿奇花異草,河裡有荷河邊有柳、隱約能聽見蛙鳴的小區里,這時候我也確實很難想到罪惡的資本主義、朱門酒肉臭之類煞風景的事情,這時候我確確實實在想要是能夠住在這裡,除卻被蚊子抬走的危險之外,實在是太快樂啦。我看見被風吹得翻出白浪的爬牆虎在粗糙的石頭牆面上滾來滾去,我還看見旱水仙成群地種在小木橋旁邊,我已經可以聽見河對岸泰勒和艾丹在尖聲大叫大笑,院子里有藍色的驅蚊燈。

在此之前我沒有見過比麥先生一家更哈中的美國人。從古鎮買回昂貴的雕花櫃櫥,上面放著元宵節玩剩下的巨大的紙紮的兔子燈(我也只能拉個塑料的玩玩)。請人用隸書寫下兩個兒子的中文名,兩個小兒子有時候會穿紅底金邊貼金龍不過金龍已經開始往下掉了的盤扣上衣。麥先生尚且在學粵語,對蠻達令不感興趣,倒是麥夫人,每天孜孜不倦地向她的司機“Mr.吳”請教,向她的阿姨“jean-full”(其實是金鳳)請教,向她的漢語教師“@!#¥%&*”(其實是我,我也不明白爲什麽我的英文名她也念不對)請教,總是激動地對我說她有多麼熱愛漢語。

那天她在后院裡擺了一桌晚餐,邀請我,還有小孩的高爾夫教練,保羅——不是我的學生保羅——一個法國人,以及他的女性朋友。麥夫人還在學法語,不過她還是始終發音不准。保羅的朋友遠在城隍廟,不知道怎麼過來,保羅只好把電話給我。那邊的口音是中原口音,我給她指了路,她謝過我然後叫我把電話給他男友。過了一會麥夫人跟我聊到保羅時隨口提到他太太如何。我糾正道,是女友吧?麥夫人猶疑了一下,扭頭大聲問草坪上正在帶孩子們打高爾夫的保羅,嘿,保羅,那是你女友還是你太太?保羅放下球杆,搖著頭說了一句什麽,只聽到最後說“這就夠了”。

後來她終於來了。她也是安徽人(保羅說她是bamboo人,笑死我了)。她很漂亮。她為了照顧到她的男友,一直堅持跟我說英語。

麥夫人真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坐在院子里和我呱呱呱呱的講她是如何與吳先生還有金鳳阿姨學漢語的,把保羅和他女友完全冷落也不記得。我上半身閒適地坐在椅子上看不出任何破綻,下半身已經被蚊子咬得只剩下骸骨。過了很久麥夫人大舒一口氣說這裡真舒服不是么。我說是啊要是沒有蚊子就更好了。麥夫人笑道,不會有蚊子的,這裡有驅蚊燈。我說,還有我。

其實老祁叫我包子妹是對的。我確實有很多包。八點鐘以後我邁著被叮了很多包的兩條腿離開了麥家。路過小木橋的時候還聽見河對岸麥夫人的大笑聲。

保羅的女友,那個小姑娘,帶著一瓶香檳,打車從城隍廟跑到蘭喬聖菲,遇上不認識路的司機,途中輾轉了很遠,終於來到這裡,聽麥夫人和我聊了半小時的漢語,期間說話不超過五句。我在想,她會不會也和我一樣,腿上叮了很多包呢。

金鳳是上海人,會講一點英語,口音和日本人一樣,很有趣。燒出一鍋類似方便麵的東西,她尷尬地說,我不會燒西餐。但麥夫人決口稱讚,很好吃。她和我講上海話,她以為我是上海人,她給我的盤子里盛了很多她也不知道是什麽的食物,切成方形的雞肉,炒得非常上海的蔬菜,還有類似方便麵的卷卷頭麵條。

其實都沒有吃幾口,麥夫人和保羅抽煙,保羅喝啤酒,保羅的女友一直端坐,眼觀鼻鼻觀心,我一直在聽麥夫人說她這幾周的漢語學習情況。後來這些顏色好看口感奇怪的菜都被收走了。

對於心地單純之人,當以同樣單純之心地對待。所以當virginie說我是個“典型的”中國人的時候。我有些難過了,在virginie眼里中國人的定義是難以相處的。而在我眼裡virginie是非常單純潔淨的人。所以我現在快要不知道自己該要以何種態度對待他們,麥夫人、virginie,等等。

舒適的睡眠

本來是很疲憊的兩天,大早上起來打了論文去波特曼給詩音上課。中午回來扒兩口飯繼續打論文。到辦公室被告知評閱書沒有填不能交,讓同學幫忙把論文帶回去,自己跑去浦東。第二天早上去越洋廣場上了課,再回來交論文,中午終於放下所有擔子,欣欣然和小新吃肉去也。

吃肉的朋友很多。小新熱愛吃肉並且很窮。所以便宜又能滿足“肉欲”的烤樂匯成了他的聖地。於是大中午的,一輛由富二代駕駛的豪車在復旦東門緩緩停下,接了一個據說“穿得像大媽”並且在太陽底下曬得很可憐像被從土壤里翻出來的地老虎一樣的女人到三十九塊錢一位的烤樂匯去吃肉。這是多麼違和的一件事。

比較讓人傷感的是,無論是走在學校里的林蔭道上,還是在慶雲書店逼仄矮小的小閣樓上佝僂著背找書,又或是在國順路翠色蔭蔽下的路牙上落魄地閒坐,再或者是躺在光草上看來來去去的“白花花的大腿”,小新同學總會說起一句讓我無比難受的話。

“你說要是今年我們倆都考上博了,現在是不是就在這裡對著來復旦參觀的遊客搖頭太息,然後互相裝著一些非常低級的逼,說說薩特,尼采神馬的。以後呢有時候打個電話,約出來去圖書館自習。”

雖則這句話常常將我拉入萬劫不復的沮喪,但是在這青山綠水之間,我居然也很少再想到那些讓我心煩卻嚮往的東西,譬如浦東某處寒冷的會議室,譬如光滑的樓裡暗藏殺機的笑,譬如越洋廣場電梯間里精緻發亮的高跟鞋。

就這麼站在鹿鳴書店聳峙的書堆中間,坐在國順路的路牙邊,躺在光滑的樓前柔軟的草坪上,我就要陷入一種舒適的睡眠了。

晚上回去一挨枕頭就陷入無夢的黑甜的睡眠。沒有夢境,真的沒有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