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路

晚上十點的松花江路,像黑黃雜色的野貓,夾雜著夜色和路燈,還有夜間大排檔的煙灰。光著膀子的男人騎著排氣管聲音非常大的摩托車突突地開走,滿街人側目,疑心它是要瘋了。幾個爺叔躺在籐椅上茄山河,旁邊穿T恤的少年坐在塑料椅子上吃粉絲,偶爾回頭張望他們要的燒烤好了沒有。燒烤攤的煙火燻著死不瞑目的秋刀魚和整齊的韭菜、茄子。一排排拾掇好的秋刀魚睜著無神的眼睛擺在那裡,身上刀傷猶在,內臟已被挖去,讓我常常同情他們,我覺得他們之間一定在互相嗟歎、安慰。相對而言,上週六在北京望京橋,九朝會,酒宴上入口即化的鱸魚,被擺在一大片珍饈中間,還隆重地飾以鮮花,不知怎麼竟在那時想起千里之外夜晚以後的廉價秋刀魚,相對我就少了憐憫和驚懼,覺得這裡的鱸魚大概也死得其所了。

我在松花江路,我此刻離復旦咫尺之遙。

一念之間

楊琳跟我說起被高中同學帶入傳銷陷阱的事。她說她花了很長時間說服了同學跟她一起逃出去。我感到很悚然,我模擬當時的場景,我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敢和已經被洗腦的同學照實說自己的逃跑計劃,能夠騙過同學自己逃出來已是萬幸。

然而她只是這樣做了。她連哭帶罵地講了幾個小時,居然說動了同學和她一起走。

楊琳總讓我想起那時候的我,膽子很大,常常做奇怪的事,遇到奇怪的人,有奇怪的經歷。然而她心地善良,危難時刻也不曾忘記自己的同學小妹,我想了又想,毫不懷疑自己無法做到,我覺得如果是我的話,那時候且不說嚇得夠嗆,恐怕就是想出一個逃出來的法子就要想破頭,更不要說帶著一個並不是那麼合作而且一旦勸服不好還可能告密的同學逃出生天了。楊琳,要我怎麼說呢,你身上的特質那樣吸引人,懵懂、膽大、有決斷,又善良。

她還說,在訴諸媒體之前,她還想搞清楚那是不是真的非法傳銷。我當時幾乎脫口而出,那還用說嗎。還好我沒有說。我慶倖她在這個年紀里,還懂得向篤定的事情質疑。我也慶倖自己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給了自己思考的時間。

藍罐曲奇

我不愛吃藍罐曲奇,一點也不好吃。只是它又軟、又酥、又甜,又有奶香,興許老年人愛吃。偶然一次給保羅講起,我說想不通人們爲什麽熱衷於買藍罐曲奇,那個東西實在不好吃。保羅聳聳肩說他也不愛吃那個,但是送人不錯。我開玩笑說,那我許個願吧,若有一日到歐洲,就送一罐藍罐曲奇給你。

保羅是一個很成熟的人,對我所有的異想天開和幼稚天真都認真對待,深陷的眸子藏在長得驚人的睫毛下面,含著清澈和包容。聽了我這無邊無際的許願,他也點點頭,看著我說,好的。

時隔三個月給他發了郵件。跟他說,錄音已經錄好。他很快回覆,給我說他在英國的美好生活。——他早就想回英國了。他說他終於有了一個大花園,他在這裡種花種草,他說這裡空氣那麼好——他常常抱怨上海的空氣來著。他說他每天下班回家就做好丈夫好爸爸。他說他每天在火車上讀那本噁心的漢語書。

後來我說,也許我會去歐洲。給你帶丹麥藍罐曲奇。他很快回信,問我,丹麥後面是什麽字,他不知道。

我是不是該提醒他。在雕樑畫棟的波特曼寫字樓那個日光無比明媚旖旎的露天平台,上海的天空下,我許過一個願。

看月亮

今天接近滿月,晚上出門覓食的時候發現的。我在燒烤攤子上買了烤秋刀魚,在超市買了啤酒。燒烤攤子真便宜,秋刀魚和雜七雜八的吃食加在一起也才十塊,啤酒本不愛喝,但是偶爾裝逼是需要的(事實證明啤酒很催眠)。

就著好吃的考秋刀喝了一罐啤酒,醉醺醺出門看月亮。小獵犬蒙上一層水汽,剛剛看清楚的月亮表面瞬間變得朦朧,非常不滿,回頭看了看趴在牆上和我一起看月亮的蛞蝓。被蚊子咬了若干個包,回去。過了一會水汽漸消,又出門去看,這回看清了,月亮上有山有海,很開心。

猴子打電話來彙報相親的情況。我聽得很激動,大聲處著主意,忘記自己喝醉了。

現在?現在抱著九成宮在看。

喝掉它

去南京東路給學生呂詩音送HSK成績單。筆試四級和口試中級。兩份薄薄的成績單分別用厚信封裝著,上面印著她的中文名和德文名,還有漢辦和漢考國際的LOGO。

在二號口見到詩音,她男友也在,穿著繪著龍和書法的T恤,他們提著一盒子紅酒,要去莫干山路看朋友。詩音穿雪青色襯衫,戴了紫色耳環。我看了看她,笑道,你的妝花了。她大窘,說,啊,太熱了,我流了很多汗。她的眼影滲在下眼瞼,顯得有些疲憊,和我對她的第一眼印象類似,一個背著包的旅人。

我把成績單給她,她把模擬題還給我。擁抱告別。

在古籍書店買了一本字帖,在來福士吃了點東西(又是關東煮和味千拉麵),又晃晃蕩蕩地乘八號線回去。從西藏北路出來的時候外面下著很大的雨,我在躲雨的人群中費力地找到一塊地方,想把塑料袋裡詩音給我的模擬題和字帖倒出來放在書包裡,騰出塑料袋裝皮鞋,赤腳走回去。倒出兩本書之後發現塑料袋里有一盒東西,是一板瑞士的巧克力。我一時怔忡,撐傘赤腳走出地鐵站。

回到家以後猶豫這個巧克力要不要自己吃掉,後來發現它已經化了,名正言順的,我吃掉了它——或者說,喝掉了它。

PS. 這巧克力的熔點太低我不得不開著空調吃,冷死我了。

不那麼重要

看完了《哈利波特》以後,從萬達鑽出來,一邊在深藍色背景的霓虹燈底下走一邊回味著剛才的電影。3DIMAX英文原聲,真過癮。音樂很好,音樂一直都那麼好,讓人印象深刻。至於斯內普,嗯,我來電影院多半是為了看斯內普的,否則就交五塊錢在優酷上看好了。而且我也是如願以償地貢獻了一爆米花桶的眼淚。

從邯鄲路岔到國順路,走到政肅路上去,在全家沒了一包煉乳脆果抱在懷裡,慢慢沿著步行街走過去,穿過復旦南區,走到松花江路上去,到還亮著燈的邏輯麻辣燙店,叫了一份沒有一點綠色的麻辣燙,加了很多蒜蓉和辣醬,一個人吸吸溜溜地吃,吃得滿頭汗,跑堂的男孩子抱著一個呼呼轉的電風扇在看水滸傳,電視里正放到楊志押送生辰綱。晁蓋吳用他們挑了棗兒在附近休息,白勝挑了酒經過,眾官兵要去買酒喝,被楊志一頓亂打。

從包裡掏出一瓶椰子汁,喝完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背著包走了,真開心。很久沒有這麼自由自在了,一切變得不那麼重要。

共徘徊

今天的天色真是旖旎,走在路上坐在地鐵上的時候都忍不住仰頭癡望,潔白的雲層次分明,輪廓清晰,好像觸手可得。總讓我忍不住想上面住著誰,走路是不是輕飄飄的。到晚上,被車丟在輕紡市場附近,打開導航儀前看了看天空確定方位,卻被西邊的彩雲吸引住,忍不住就朝西邊走去了。想想明天颱風“梅花”抵滬,身邊這天光雲影,一點暗藏殺機的意思也沒有,天真無邪的。

 

從今天起我的對外漢語教學生活怕是結束了,我感到渾身輕鬆也無力。

从此

給Virginie上完課我說,明天是最後一節課。她看起來很驚訝。

從越洋廣場出來以後我很不開心。週一到週五,八點到九點半,在歐萊雅給Virginie上課是很愉快的過程。我突然覺得長久以來這種愉悅的過程要結束了,美麗可愛的Virginie女士從此要在我的生活中淡出。再没有一个女性和我一起坐在朝东的会议室里,一起看太阳慢慢从落地窗外面流进来,用很法式的言辞和表情和我开着玩笑,从此以后,上海的早晨是不是就会干枯很多。

也許我就不適合做一個老師。我總是輕易就對學生傾注感情。難以脫出狀態。克勞德、拉爾夫、保羅、詩音、Virginie。

祝你們好運。

大海里的壽司店

今天中午的事非常添堵,豐盛的午餐也不能挽救我頹敗的心情,更何況午飯也不讓人好好吃,總有些人不正經埋頭吃飯,總有些人好為人師。這樣的飯局,飯菜再好吃我也不要去。我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麽願意一個人花很多錢吃飯。

不過後來我走在四平路上快要到海倫路的時候,看見一家又便宜又新鮮的壽司店!最重要的是,兩個看起來比歲數比我還要小的壽司師傅又帥又可親!尤其是主刀的小師傅,雖然一直戴著口罩,但是明亮亮的雙眼讓人看了想起秋天的葡萄。兩位師傅一邊和我說這話一邊端上我要的白金槍,分量很足,油水很大。我看菜單上面價格便宜得嚇人,有些踟躕,你們這個新鮮伐?師傅招招手說,要不要看,這裡有一條整的三文魚,我馬上要把它剁了。……教你怎麼看三文魚新鮮不新鮮,鰓是紅的,眼睛是亮的,那就是新鮮的。年輕的小哥兒得意的用sashimi刀戳著魚鰓和魚眼睛。

主刀師傅開始收拾那條巨大的三文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三文魚。師傅白我一眼,你不是說你最愛吃三文魚嗎,怎麼說沒見過!我說,我只見過切得一寸一寸的!我哪裡見過整隻的三文魚來!

師傅一刀一刀把魚皮割下來扔掉,又剔掉魚骨,刮了幾勺魚肉下來做魚醬。一大條漂亮的閃著銀光的三文魚不一會就變成了一大堆橘黃色的肉,立刻變得眼熟起來。我看著師傅熟練地分解著,不由想起庖丁解牛,問道,小哥兒,你不怕手藝被人看了去?師傅笑一笑說,你看吧,看了也學不會,你以為這麼好學。

另一個小哥兒在幫另外一個顧客卷壽司。我的白金槍就是他切的,刀工很好,入口即化。只是太油了,而且據說給了兩個人的分量,最後還是剩了兩片帶回家了。主刀師傅又白我一眼,你不說最愛吃油的嗎?

好吧,下次我要來吃章魚。

坐在木色的小店裡,吃白金槍,看師傅切三文魚,音響里放著《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我覺得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好得足以沖刷前面幾個小時里的壓抑和難過了。

卡門

最後一堂課後詩音邀我去她家吃飯,說是她男友請了幾個朋友來。於是一起去了城市超市買食材。伊買了白葡萄酒,乾酪,炸魚塊,并蔬菜若干。

第二天提了一盒子童子雞過去了。從江橋到金科路,到她家之後居然還是熱的。詩音化了妝。她男朋友小馬的朋友已經來了,一個胖胖的男生,會英語,他女友不會。

詩音在廚房間里忙忙碌碌,電腦里放著歌。水焯西蘭花,黃油炒土豆泥,煎豬排。我把童子雞拿出來,跟她說,裏面有雞腳……不過不要緊,我們幾個中國人會吃掉的。

廚房間和陽臺玻璃門上被詩音用馬克筆寫了中文單詞和英文單詞,朋友們興致盎然地念著:“戇婢養子、X你媽、他媽的、賤人……”他們抬起頭來看著我,表情微妙,“你是詩音的漢語老師?”我聲辨不清,只好揪住詩音,問她幹嗎記這個。她說,很好玩!笑一笑又去翻土豆泥了。

主菜是瑞士奶酪火鍋,用的是乾酪,兌上很多白葡萄酒,不斷攪拌。我用叉子叉了一塊麵包,放進去轉一圈,吃了一口,回頭對詩音說,都是你的錯,我醉了。詩音笑道,不要胡說,酒精已經蒸發了,只是酒味而已。

他們的冰箱里最多的是啤酒。一開冰箱門就嚇到了我。一群酒鬼。

帶來的童子雞大多被中國人吃掉了。我搶走了鄰座的一個豬排。西餐真是枯燥。

吃完飯他們在玩塑料槍,我和詩音在廚房里洗碗。後來我來到陽臺,仰頭看詩音貼在玻璃門上的舊作文和寫在玻璃門上的單詞。舊作文上有黑色的鋼筆修改的痕跡,我仔細看了很久才發現那是我改的。詩音走進來。我說,這是多久以前的了啊。詩音說,嗯,那是第一篇作文。

我看了看身邊瘦小的小姑娘,她有一張中國南方人的臉孔和骨架,偶爾自言自語說的是德語,她的祖先來自中國廣西,到柬埔寨,到馬來西亞,又到瑞士。

我輕聲問,准考證別忘了。她嗯了一聲。我說,鉛筆呢?她說,知道哦,是2B。

哦,我想了想,又說,護照。她哦了一聲,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