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

我有个很贱的毛病,就是喜欢在文科生面前摆弄浅薄的理工科知识,喜欢在理工科生面前炫耀本来就应该有的文学修养。譬如微信上Karlan同学一旦写错什么字,我往往嘲笑半天还意犹未尽。或者偶有所感,念两句诗遣怀,对方还没回应我就立刻哈哈大笑说不懂了吧别费劲了文盲。这种小人得志心态贱兮兮的,我居然乐此不疲。追根究底,其实也就是自卑而已——正因如此所以Karlan同学对此很宽容。换成路人我可能早被揍吐血了。

大概同时也因为,我们都觉得诗词挺好的。

无论是半吊子的文科生我,还是血统纯正优良不带一丝杂质写篇不带错别字的博客都够呛的理科生Karlan同学,我们都有一点共识,就是脑子里装着一些诗词真的挺好的。

到底怎么个好法?我说不上来。只是晨起在江边跑步,天还未亮,江上有黑漆漆的货轮,只点一盏灯,几乎要隐没到对岸的灯火里去,骤然鸣笛一声,余音回荡久久不绝。江水在脚底击拍,蛐蛐在江边灌木丛里哼歌,天顶一枚皓月在云隙穿行,胸中激荡,就忍不住脱口而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一刻万籁阒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一人。

以诗遣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心中翻涌往事的时候,古人似乎已经把精雕细琢鬼斧神工的字句准备好摆在你面前,韵律优美,每个字都准确无误击中你。即便是背不了几首诗的Karlan,看到好诗,也会忍不住多念几遍。

我一直不讨厌郭沫若的一个很大原因恐怕就是初中时候读了他早期的一些诗,《女神》、《炉中煤》、《凤凰涅槃》等等,分外喜欢《女神》。分明是现代诗,民国时期的白话风格,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意——不是中国的古,倒更像希腊古典神话。“我们新鲜,我们净朗,我们华美,我们芬芳!”初中时候并不很懂诗歌在当时历史大背景下的含义,只为那节奏韵律,和漂亮词语堆砌的场景感动。长大后了解了近现代文学的背景,再去想那些词,于是又有了新的感悟。

大学时候,我有两位风格迥异的女老师。先秦文学的王莹老师,是一个干练的女性,行事风格都带着左传的利落简洁。我尤爱听她讲诗经,她念诗经豳风七月的时候我最痴迷。《七月》本身是诗经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如实地叙述却暗藏史诗般的宏大,极具镜头感,一气呵成,如江河奔涌不停歇——而她是我见过的最能把这首诗念出我心中对这首诗所存的感觉的人。记忆里她的诗经课是先秦的亚麻色——木质的讲台,窗外的秋光,微卷的书页。

还有近现代文学的洪雁老师。洪雁老师的端庄沉静气质总让我想起《大奥》中饰演阿江与的高岛礼子,但又温柔许多。她对我去上她的课经常急匆匆从第一排桌子上一跃而过从来都是报以宽容微笑。老实说我对近现代文学一直没什么兴趣,总觉得枯燥无聊,痴男怨女抗争礼教,哪有先秦文学风雅,哪有唐宋诗词华美。但她读冯至的《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念题目的时候我就呆了。真好听啊,那么温柔安静,像河水涓涓流淌,像推门出去蓦然发现积雪数尺,有梅暗香。

当然,大多诗词都是小时候背的。当时并不知晓背诗的意义,但也没有当作是苦差。它有点像一个ssh key放在我的服务器里。那些诗词放在我的童年里,并没有什么意义,等到长大了,合适的场景触发,就好比私钥对上公钥,瞬间一切清明豁朗。原来如此!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我对佛教的归依感。小时候很多时间在寺庙里度过,基督教堂也去,但没有在寺庙里呆的时间多。对菩萨的脸孔、唱经的声音,袈裟的身影,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时不以为意。长大后变成一个痛苦的无神论者。虽然不信教,但偶然听见大悲咒,或者瞥见地藏王菩萨的画像,还是会从心底悠悠传来一声太息,那一瞬间心无比安宁。)

这种好处,不是我们常说的“有用”,它到底有没有用?能吃还是能喝?我估计没用,但我愿意用那些“有用”的东西来换吗?不愿意。

现实的中国家长大约也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背唐诗”。如果小时候我没有这项活动,大概也会有别的什么填补,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好比外国小孩不背唐诗,照样也活得好好的。不能以诗遣怀,大概也有别的办法,喝喝酒跳跳舞什么的……

有次和麦扣去上博,面对一幅狂草的字,精通汉语的麦扣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指着那幅字一字一字地“念”给麦扣听。麦扣惊讶于我能认得这么龙飞凤舞的书法,我仰头狂笑了半天,指给他看那幅字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纸条上面印着“杜甫《春望》”。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惊讶,你并不认识这些字,但你能背下来。麦扣同学若有所思地说,我遇到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或多或少像你这样会完整地背诵古诗词。这在英语母语的人中间不可想象。

我想象了一下,表示确实无法想象每个说英语的人都会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我对说英语的世界当然不如对说汉语的世界这么了解,我确信古诗词这个生态位就算在其他语言里不存在,也会有别的东西替代。但是终究觉得,如果投胎能选择,还是选择会汉语比较好。因为有古诗词啊。这并非意气之言,我并不是一个patriot(爱国者)。唯一能激发我一点爱国之心的,或者说身为中国人自豪之情的,恐怕就是这些古诗词了。

但我并不觉得因此强迫小孩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就有了道理。诗歌都是富有美感的东西,如果带上了强迫色彩,就变成了暴力和伤害,也就谈不上什么美。“你长大就懂了”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教育上的懒惰和无能。如果你希望他去做这件事,那就让他现在就懂。所以孩子如果不能理解背诵古诗词的美好,要么不要强迫,要么就让他慢慢理解。

我也不觉得如果小时候我是在被逼迫的情况下吞下那么多古诗词,我还能像现在那样喜欢它们。这些诗词和人的欢喜一样,都是敏感的自由的精灵,你稍露些拘禁的心思,它们就倏忽飞走,再不是你看到的那个唐诗宋词。

One thought on “诗词

  1. 很喜欢你的文笔,看过你翻译的一篇文章《蛋》,我是一名还算不平庸的摄影师,想为你拍一张肖像,同在上海,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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