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小时候外婆家里放着本书,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我对书名里的这个意象充满了好奇。长大后去上海参加考试,住在我旦南区的老式旅店,早晨跳下床,掀开被子,赤脚踩过老旧的木地板,去拉窗帘,阳光霍剌剌地洒进来,楼下的梧桐树的绿意,不远处自行车的丁铃,远处菜场小贩的吆喝和阳光一起涌了进来。啊,这就是上海的早晨。我满足地感叹道。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早人”(morning person),四点钟起来和狗一起跑步,绕陆家嘴跑,天还蒙蒙亮,清洁工正活跃,卖力地蹬车赶往自己负责的片区。跑过江边,回到居民区,五点整,菜农已经从金杯车上卸好货,开始在摊头码菜了。我这时候去,老头老太也还没我早,只有我和狗弟敬畏地站在这一座蔬菜的宫殿里。

我喜欢上海的菜贩,他们对顾客无论是拉着狗的我,还是挑挑拣拣的老头老太都充满热情,说一口真假难辨的上海话。他们和他们贩售的蔬菜一样都朝气蓬勃,麻利地给蔬菜喷水,称重,诚恳地劝说还价的老阿姨,好像永远不会疲倦,或者说疲倦不会出现在一天之计的早晨,只是被妥帖地收拾好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这种生命力,你很难在拥挤的地铁里看到,很难在办公楼里看到。偶尔你能在快餐店早餐广告里看见精心包装过的,但都没有菜场的早晨那么真实,充盈着叶绿素的气息,好像有一根指甲掐住青翠的芹菜,psssss地撕下它的筋络,一阵看不见的清香在空气中化开来。

中国人天生是农人,有土壤的地方就能种出餐盘里的食物。小时候外婆在自家门口的荒地上种菜,家里吃不掉的,就拿到菜场门口去卖。我拉着她衣角跟过去,和菜农站在一起。有菜农问我路或者别的什么,就弯下腰来和我说话,称我“小大姐”。“大姐”是当地对女性的尊称,“小”则因为我也确实小。“小大姐”这个称呼自自然然,带着菜农天生的质朴的humble(不太好说是谦卑,这个英文词更妥帖),和蔬菜和鸡毛的味道还有外婆的味道一起,令我怀念。

类似的还有早点摊。小区门口有个做了很多年的摊子,卖上海人早晨最常吃的四大金刚。我拉着狗去买豆花,大狗在人腿脚间穿梭,难免惹得怕狗的老头老太破口大骂。捏粢饭团的大姐便颇有侠气地为我说话,催里面盛豆花的大哥快点帮我做。这一大家人都手脚麻利。油条碟子里必有一方纸片可以用来包油条,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湿抹布,方便吃了油条的食客随手擦一下。有时候不拉着狗,我得以坐下来喝老头老太一起喝豆浆。除了甜浆,还有咸浆,豆浆里洒了开洋和紫菜,掰碎几片油条在里面,喝得热腾腾,肚子饱饱。推开碗起身混在人群里走去地铁站。一个蓬头的外地人穿着破旧的T恤,咬着一只馒头站在街口,看远处的陆家嘴三件套。太阳刚好升上来一点,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我喜欢这个城市大约就是因为这个城市能够给努力生活的人以足够的机会,生命的蓬勃得以在这个城市立足,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