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的城市

又回到合肥。

動車經停南京時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黑體的“合肥”二字。這才意識到合肥是我又愛又恨的地方。這個又愛又恨的地方,是我的故鄉。

陌生又熟悉的故鄉。從來記不住家門口公交車的走向,因為上大學之後搬的新家。奶奶家門口的兩幢居民樓拆遷,夜幕下匆匆掃了眼那塊淋漓的傷口,是慘澹中孕育騷動的廢墟。我只是驀然憂愁,如果小仔回來,它不認得路,是不是就回不了家。然而走上奶奶家的樓梯道時重又忻然起來,因我聞見粘滯在樓梯道經久不散的伽南香味道。小仔的嗅覺比我靈敏一萬倍,即便滄海桑田,只要奶奶家還燃著伽南香,它就會回來。我的小仔。

哥哥比往年愈發沉默,讓我心酸。我仍舊和十幾年前一樣,見到他就嬉笑,與他玩耍。但我也終於反應過來,他活得並不如表面上後知後覺,甚或不知不覺。他的心傷不是我們所能理解,也不是我們所能承受。阿婆一邊慈愛地問我在滬學習情況,一邊罵哥哥不給她拿筷子。雖然我曉得阿婆愛哥哥和愛我是一樣的,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哭。哥哥,我該怎樣,才能讓你活得與別人一樣。我始終記得小時候,與你一起用皮肉分離的小樹枝做帶劍鞘的小寶劍,你劃破了手指。那時候你和這世間任何一個調皮的男孩子一樣,你和舅舅家的哥哥也一樣。那時候我們三個常常在一起玩,你們聯合起來欺負我,把我弄哭。可是舅舅家的哥哥目前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體面的收入。席間他們說道舅舅家的哥哥今年過年將帶女友回家,俱歡顏。我的餘光卻看見哥哥走回裡屋去看電視。

我曾多么天真地以為他早已接受這一切。而我卻在今年才猛然察覺,他的話越來越少。

這不公平。

依舊是和故友們吃火鍋、逛街,回家後看望親人。卻私下裡在悉悉索索的家鄉話中恬不知恥地想念上海話,想念上海的地鐵,想念伊。

我不喜歡過年。因為我想要離開。我討厭這里。故鄉的褶皺里潛藏著我昔日的憎惡、眼淚、屈辱。我的故鄉包容、滋養著它們的存在,在我回來的時候抖開這些褶皺,讓它們吸附在我身上,吸乾我體內叛逆的血液。

我喜歡蝴蝶,因為蝴蝶自由。

鏡子

宿舍里的公用鏡子因人力碎裂,滿地碎片。我花去半日辰光拼合,終於拼成一個有觸目驚心的裂痕的“鏡子”,照出人影怪異扭曲,有的重疊,有的雙影。Z君見了,責怪我,何苦拼成這個不倫不類的東西。我慘然,原來的鏡子大方,可照得全身,爲什麽不呢。Z君說,碎片小是小了點,但也是能用的,何必要大的。你若嫌小,就出去買一方罷,總之不要這個勉強拼合的怪東西。

可是我焉能不心疼從前的大鏡子,完整的鏡子。月缺能圓,鏡子破了卻因分子間斥力,無法恢復。

我若是莫邪,甘願化作鐵水,重鑄一面完整的、反射日月星辰光芒的銅鑒。

懈怠

一面貪戀週末瘋玩帶來的無邊快樂和適意,一面深覺放縱過後是無法收拾的懈怠。晚上失眠,早晨賴床,下午晝寢。沒有看書,沒有寫文章,卻也沒有做別的事情,唯一做的大概也只是無端刷新網頁。

讀書的時候有好幾次閃過一個恐怖的念頭,覺得潛意識里是排斥日復一日皓首窮經的枯燥生活的,所幸這往往只是一瞬間的念想。但僅僅這一瞬,也足夠讓我恐慌很久。

早晨看中醫的時候看到陰陽學說,深覺自己是屬於“陰虛陽亢”的,總是虎虎有生氣,不知疲倦,生命不息折騰不止,卻也總是心浮氣躁,在短短的躊躇滿志過後,就輕易失去耐性。

一年以前,在花椒氣味充斥的古籍資料室倉庫里,我輕易地點頭對李索老師說,我願意幾十年如一日地坐冷板凳。今天再想起時,不禁蹙起眉頭,低低地問自己,你真的願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