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沒有去書店,很久沒有見到老馮。所以在大學書城見到把連衣帽壓得很低,看不到眼睛,只看到胖臉一張和髭須若干的老馮的時候,我忍不住咧開嘴笑了,老馮沒說什麼,繼續繞著書架找書,書店裡三三兩兩穿運動衫背斜挎包的小受們低頭看書,對裝扮成攝魂怪一樣的老馮熟若無睹。那時候我覺得我的決定做對了,我要找的人群,熟悉的氣味,習慣的生活。
我們踱到一家看起來是新開的河南燴麵館吃燴麵,這裡是我畢業以後才開的,老馮說自從吃過這家就再也不念叨南區的大秦了。我一嘗,果然很好吃,在麵食方面,老馮是我的啓蒙老師。這又讓我開始回憶我是怎麼認識老馮的,我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
說起來,我身邊關係較好的朋友大多是見了面就很熟絡。所謂熟絡就是我和往常一樣嘻嘻哈哈,拍著肩膀稱兄道弟。就像豬頭、小新、地鐵男、滋滋等等。我還記得剛認識小新的時候小新就兀自說著他小時候去作協上作文班被某作家鄙視字寫得很醜的事,而我在嘮叨博士生入學考試的事體,我們兩個講話喜歡各說各的習慣從一開始就現出了端倪來。傾蓋如故大概便是如此。還有就類似老馮這樣,熟得忘記當初怎麼認識,仿佛是和盤古開天地,女媧造人,倉頡造字,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一樣久遠不容置疑的存在。不過後來經老馮提醒,我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是在某老師的訓詁學課上。
這些天我總是在想社交圈的問題。我在想我是不是果真如“他們”所說我是一個難以相處的怪人。我前幾天和滋滋說但願我以後不要眾叛親離,窮困潦倒。而昨天我就一個人在家面對無可救藥的下水管道,滿頭大汗,失去言語。狗弟弟在旁邊轉悠,想幫忙也插不上手。今天叫來物業,卻打壞了管子,污水流到樓下,惹得穿棉毛褲的爺叔上來嚷嚷。我很厭倦。
下水管道堵塞之前我在KTV和豬頭他們一起唱歌來著,我把一首Eyes on Me唱得亂七八糟。奶茶出乎意料地好喝。豬頭在唱高原紅,唱到“白雲”和“駿馬”的時候我總忍不住要大笑,因為他念不准撮口呼的字。
而情緒忽然低落。
下午我穿著新衣服,背著一個顏色粉嫩的包,化了淡妝,去花店買了一束紫羅蘭,用雪青色紙包好,小心翼翼抱在懷裡,高跟鞋篤篤地敲著地面走著,前面一個很胖很圓的小孩騎著童車和一個玩滑輪車的小孩撞在了一起,滑輪車小孩跑出幾步開外叫大人卻沒有人理,胖小孩開始乾嚎,我看到了他嗓子眼裡的小桃心。我看他大概只是受了驚嚇,就過去扶他起來,他不哭了,愣愣地看著我。我覺得我那個時候一定像個仙女,抱著一束花來到他視野里,心中頓生一種普救之心。我問他是不是撞到了,他委屈兮兮地嗯了一聲。我要扶他起來,他自己爬起來了,我摸摸他後腦勺,應該沒有磕到路沿,於是跟他擺擺手說拜拜。他忽而害羞地笑了,也擺擺手。
週六我參加了培培在上海的婚禮,遇見了本科母校的校友,相談甚歡。我一直以為本科母校里無多少可堪交流之人。這又讓我覺得有些困惑,爲什麽我的世界里的人,是散落在這個世界里的呢。就像學妹楊子說的,城市裡工作時周圍是同事,生活上周圍是鄰居,而朋友圈是分散在城市裡各個角落的,如何將朋友圈聚攏,也許需要社區里的一些活動和工作。我一想到我所住的社區里那些每天恨不得把自己眼珠扔到隔壁窗戶里再滴溜溜滾進臥室的老阿姨老爺叔,就覺得自己並不像在社區里擴大朋友圈。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到一個提著一袋紫薯的老爺叔慢悠悠走著,旁邊一個瘦高的老爺叔盯著他袋子里的紫薯看了半晌,問他是在哪裡買的,而後點頭說這個紫薯真好。兩人於是駐足說了一會話。相同的話題就是可以讓人傾蓋如故,也許我周圍自然熟絡起來的朋友關係並不是個例,大家都是這樣選擇的吧。就好比小區裡養狗的人總有相同的話題,我也總是看見穿著衣服鞋子像個人精一樣的泰迪貴賓們聚在一處聞屁股,它們的主人也聚在一處,手裡拎著彩色的狗繩,說著與狗有關或者與狗無關的話題。
後來呢,我自然而然又想到王小姐說的“群體認同”。群體無法認同我吃飯不和他們在一起,在一起也不和他們聊房價油價奶粉股票基金路易威登雅詩蘭黛巴黎香港有機蔬菜無鉛皮蛋。群體無法認同我對團隊合作的定義。Neither do I. 所以我和他們必然不是一個群體。我看到狗就要吠看到好吃的就要買看到錯別字就想糾正。
所以我做出了讓我得以在幾個小時以前坐在燴麵館和老馮安然吃燴麵心中沒有憂懼的決定。
週五晚上我從中環窒息的塵埃里走出來,走到流光溢彩的淮海路。在南昌路陝西南路等紅燈的時候,旁邊的三輪車上響著販賣的CD音樂,是一個很美很有磁性的女聲,我感覺所有等紅燈的路人在彩色的燈光下都沉浸在這種音樂製造出的氛圍里去了。王小姐買過這樣的CD,可是她說她拿回家放就再也放不出大街上的那種蒼涼柔情感覺——形容詞是我加的。那會兒我們在徐家匯,也是在這種音樂聲中走過。我也覺得,這種音樂就應該流淌在不斷變化的霓虹燈和匆忙前行的人腿和車輪中間。在徐家匯、淮海路這樣的熱鬧精緻、每一個空氣分子上都刻著“物質”兩個字的地方。我就在這種歌聲中靜靜地想,我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再也不用,再也不用——雖然此前也只有四十五天,半個月而已,但我真的覺得好像過了十幾年——再也不用忍受異質侵入一樣的感覺,坐在電腦前如芒在背。再也不會在深夜驚醒,對著自己的青春發呆。我不敢想像我還可以後悔,我還可以重新選擇,我還可以嘗試,然後知道它不合適。
週五上午將一切交代清楚后我覺得既輕鬆,又有虛脫的無力感。我在樓下東北菜館潦草地點了兩個菜,鐵板腰花,和白菜粉條凍豆腐。白菜粉條凍豆腐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的冬天,大連冷得眼球都想穿衣服。大黑山腳下大連大學門口的陶姐飯店,一盤二十八塊錢的五花肉白菜粉條和三碗米飯可以喂飽三個飢餓的窮得像乞丐一樣的學生。那時我們多開心,沉默埋首一天,總算可以放肆地說些別的,好好浪費這一餐的時間。爲什麽那時候大家一起吃飯,我從來沒有想過和誰一起吃飯會比較說得來的問題呢。
這些天我總是被問及爲什麽不願和“大家”一起吃飯。好像我是個特別孤獨自閉有社交障礙的人。我懶得解釋,我真的懶得解釋。我說了,我們彼此對“團隊合作”的定義不一樣。至少我不認為一起吃飯就是teamwork,我也不認為不一起吃飯就不是teamwork。但是這是多麼難以溝通的問題,語言是不可翻譯的。思想也是。
我喜歡一個人吃飯。可是我也分明是喜歡和喜歡的人一起吃飯的。我中午的時候看到那盤白菜粉條凍豆腐的時候突然明白了——目的相同,就可以一起吃飯。我想起了陶姐飯店裡吃著一盤菜的三個人,我想起總是拉著我去吃烤肉的小新,我想起愛吸吸溜溜吃麵的老馮,還有啃漢堡的滋滋。
我顯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罷了罷了,不如歸去,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和資源。他們說得對,不一起吃飯就是不teamwork,但不一起吃飯是結果的表現形式,不是原因。這是因果關係句型中的一種……好吧,我跑題了。
對了,長大了就總有人會喋喋不休地追問。你到哪裡去了?你在做什麽?你將要去哪裡?唉唉,看官,這個問題討論了幾千年來了,何苦來問我。我也終於明白爲什麽瘋子都答非所問。因為問非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