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肉食者

上半年我以為小新在某次挫敗之後會一蹶不振,就此消失。這擔心一直持續到暑假開始,某天他終於露面,我也不敢太過雀躍,怕把他又嚇跑了。他常常對我太過歡快的舉動過敏,動不動就跳出去很遠。

昨天小新又來電,問是否可以折到我住處給手機充一下電。我猜他該是在閔行剛講完課,便問他可否載我回復旦。他義正詞嚴拒絕,說晚上在徐家匯有約。我嘆一口氣,說本來要去五角場領一盒子冰欺凌月餅分給他一些的。

你等會哦!你等我十分鐘!說完他掛斷了電話。十分鐘以後他又打來,說徐家匯那個約已經推掉,他願意載我回復旦,但必須請他吃肉。

吃肉這個詞,又原始、又粗鄙,又充滿滋滋的快意。但從來沒有人和我說,要吃肉!不僅沒有,我對別人說這話的時候,也常常招致嘲笑。大家都很矜持,“我現在在節食,還是吃少點兒吧。”“我胃口不好,不能吃太油膩的。”“我不喜歡吃大魚大肉,我口味清淡,晚上一般是橄欖油拌點蔬菜。”“你不覺得油光光的菜很不健康嗎?中餐就是太油了!”

只有小新,說吃肉的時候認真且快樂,眼裡毫不掩飾地放出動物一樣的光來。但他又不如我嘴刁——只要是肉,都可以滿足他瘦弱的胃。他平時的飲食可以用“泡麵+善存”來概括。吃泡麵是因為他買書窮得叮噹響,吃善存則是因其家境優越,常常會領到一些“救濟”。

他也買肉。愛吃肉的人,自然是喜歡吃牛排這種,“肉”得赤裸裸、沒有半點雜質的食物。他曾仔細研究過在家自己煎制牛排的過程,并邀我去他家“指導”。我帶上自己的一枚松肉錘去他家,來到他的廚房,看到他買來的第一塊牛排,幾乎目眥盡裂——好好一塊超市買的新鮮牛排,被這個愣頭青放到冰箱里凍成化石不說,又被放到微波爐里“解凍”,成就一副中間軟塌塌毫無精神頭,而邊緣已半熟的模樣。

我想做五分熟帶血水牛排的夢想破滅。只得用黃油煎得熟透端上桌。小新並不在意肉是生的還是熟的,用熱水瓶里的開水沖了兩盒子速食土豆泥,堆在牛排邊上,又回到臥室拿來一瓶紅酒。

這高腳杯是從我媽那裡順的,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去商店看了,幾千塊呢,最慘的是那是一套的。小新敲敲高腳杯,歎息道。

小新連連誇讚牛排好吃,我說如果你沒有蠢到去解凍,會更好。他搖頭不以為然,只要是肉就可以。

吃完飯後在他的臥室裡說了一會話,和他說話一般說的都是書,彼時他的桌上擺著藝術的解剖。彼時他常常瞧不起我覺得我無可救藥,因為我不明白等待戈多排成話劇爲什麽會引起轟動——我覺得等待戈多是一個多麼無聊的話劇啊。

前幾天小新也是下了課,順路折過來,坐著說了一下午的話,我留他吃晚飯,他也是說要去赴約。其間我去廚房收拾一碗準備做肉糜蒸蛋的肉糜——放料酒生抽薑蔥等醃漬,到晚上上鍋蒸。小新尾隨我至廚房,看我用筷子逆時針攪拌肉糜,盯了有半分鐘,問我準備做什麽菜。我怪到,這是你們上海人的肉糜蒸蛋,怎麼也不認識。他又盯了一會,說,那我還是留下來吃晚飯吧。

當晚肉糜蒸蛋上蒸鍋的時間有些晚,不過小新就著青椒肉絲也吃下很多飯。青椒肉絲里我用的是榨菜調味,所以味道咸鮮,下飯。待肉糜蒸蛋蒸好了上來,小新一邊不停箸地吃一邊很悲傷地歎著氣,問我這道菜成本幾多。我不在意地說,二十塊的肉。

那還是算了,小新面露悲色,太貴了。

不要這樣說,好像我朱門酒肉臭你是路邊凍死骨似的。我抗議道,這份肉糜蒸蛋現在是三個人的量,加上鹹蛋啊調料啊煤氣啊什麽的,分到每個人頭上十元都不到。你一塊牛排不會這麼便宜吧。

我每天去超市買快過期的牛排,二十塊錢可以買四塊。小新說,反正我不怕死。最關鍵的是,牛排可以當飯吃,我吃一塊牛排可以管兩頓,這個不行。他夾著一大塊肉糜放進嘴裡,咀嚼著,得勝一般看著我。

坐在小新的車上回復旦的時候,瞥見放在他車頭的停車證,我剛看清模糊幾個字,他劈手奪去。他一直不肯告訴我他在什麽學校上課,停車證出賣了他。他後悔不跌,一邊到處找地方藏停車證一邊罵自己事先沒藏好。我怒道,不給我看我就不請你吃肉了!然後後半段路程我們又開始討論去哪裡吃肉。

小新實在是一個對肉只求量不求質的人,所以復旦周圍五百米之內他只認某家自助燒烤店。我實在不喜歡那種不新鮮的冷凍肉食,但價格確實便宜。

成天嚷著肉啊肉啊要吃肉啊,真正吃肉的時候,小新大多時候是無意識地把肉塞進嘴裡做咀嚼運動,全神貫注做的一件事是,說話。

譬如昨天呢,在這家自助燒烤店內,吃著不新鮮的冷凍肉食,不時被飛濺的熱油燙到,小新一邊飛快地往嘴裡填充各種烤肉,一邊,說話。

白鹿原電影?就將令那一段好看!真沒話說!你沒看到白鹿原話劇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時候,嘖嘖。前三排觀眾席被撤掉了,演出舞臺比觀眾席要大!我坐在前臺,那演員就拿著長條凳在我面前敲!我都懵了!

觀眾都懵了一分多鐘,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應過來後嘩嘩嘩鼓掌,太好聽了!太有氣勢了!

話劇最重要的?呶,我覺得試圖挑戰三一律的話劇都是扯淡。

林兆華真是牛,他把羊群趕上了臺!把吉普車也搞上去了!讓演員在一個斜坡上演,給觀眾一種在山坡上的視覺效果……

段奕宏的演技當然好啦!中央戲劇學院的!看過他一個鏡頭,一桌狼藉,他上前拿起筷子一手把桌上殘羹掃掉,再用另一隻手把筷子一捋,拿起碗就吃——就那幾個動作,形象一下子就活了。

郭濤當然是個話劇演員!他演過等待戈多!咪咪!你這個沒救的文盲。

電影版將令那一段鏡頭沒有動?我跟你說,這種手法……我先問你,音樂是否可以呈現的?……哎你真是不可教也,比我學生還笨……這裡是純粹的表現音樂……

我真是搞不懂你爲什麽那麼喜歡嚴歌苓……她寫小姨多鶴還不是因為某人寫了長恨歌。我覺得她寫的最好的就是那啥……對,第九個寡婦。……

圍城這部電視劇真是好,我知道所有演員的名字,我看了多少遍啊,都快吐了。過把癮也好,雖然那時候拍攝手法還很稚拙。

……

一個小時以後,滿身烤肉味的兩個人出來,去五角場拿冰欺凌月餅,車上小新還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大聲哼著白鹿原里的秦腔將令,噢嗨——

吃飽了肉的小新開心極了。

它們只是蚯蚓

這些天沒有水喝呀,蚯蚓們都在半夜跑出來喝水。喝了水抬頭看,呀,月光好,星子好,忍不住踱出去兩步,走到馬路中央看。看呀看呀,天就亮了。

哎呀,驀然醒轉,要快點回家,太陽要上早班了。爬呀爬呀,滿身髒灰,再爬一會,就變成中藥了。

蛐蛐牽著狗下樓來,看見灰撲撲的水泥地上曬著乾蚯蚓條,還以為中藥鋪子開到樓下呢。還有沒完全乾透的蚯蚓正與死神賽跑,可是蚯蚓是盲的呀,它們越跑,離陰涼、濕潤的草地就越遠。

蛐蛐不喜歡蚯蚓,一直沒喜歡過。這種環節動物門的動物沒有一處稱人心,顏色、外表、觸感,都令人厭憎,有的身體上還會有一個癤子。它們扭來扭去,令蛐蛐想起初中生物課上看的蛔蟲,不由一陣戰慄。

春秋季常常會有這種蚯蚓成群結隊出來集體曬成中藥材的景象。本科大學里有個大廣場,某天早晨蛐蛐經過發現那裡攤了上百只蚯蚓,有的已然乾透,有的尚在掙扎。蛐蛐折了一個樹枝,花了很長時間把那些還活著的蚯蚓搬運到樹蔭底下的泥土上去。終於在太陽烤人之前搬運完了所有的蚯蚓。

目前蛐蛐已經不太排斥用手碰蚯蚓那滑溜溜微微有點黏的身體,所以看到蚯蚓就走過去用手撿起來往草坪里一扔。然而蚯蚓是不太配合的,一碰到它就劇烈掙扎,扭成一個8表示抵死不從,身軀扭擰可怖。狗弟弟在旁邊焦躁地轉,一貫對活物好奇的它對這扭動的蟲子居然一點興趣也沒有——這泥土的兒子連狗都不理。

好容易抓住極度不配合的蚯蚓,厭惡地甩到草叢裡去,用力過猛居然甩到了一樓的防盜窗戶上,蚯蚓飛過防盜窗戶,磕碰了兩下,最終從防盜窗鐵條縫里漏了下去,這才松一口氣。它這輩子大概沒有想過某天會飛得那麼高吧。

儘管它們無知,並不知我是想救它們於水火,抗拒的態度令我心寒,但我也並不能怪它們,畢竟它們只是蚯蚓。它們並沒有舉著牌子遊行呐喊,“我們寧願被太陽烤死,也不要你這假惺惺的人類來救!”它們也並沒有在它們的互聯網上討論,“這個人類窮得要死,我見過她口袋裡就幾個角子。她還有心情來救我們小小的蚯蚓?一定是有陰謀的!”“就是!這個人類自己家的狗都管不了,爲什麽還要來救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蚯蚓?我看八成是要把我們捉起來當藥材!”

它們才沒有,它們根本不知道被太陽烤死和被我撿起來扔回草叢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它們只是環節動物門寡毛綱的一種,沒有眼睛,盲的;沒有心,盲的。

宅見

宅了很久很久,宅得都快不知道今上是誰了。偏偏揀了貞婦烈女們上街表忠心的日子出門看電影、拿月餅券。出門前有點小小的擔心和憂愁,怕看見吃蒼蠅的事。可是居然一路安寧。馬路對過的日料店關門歇業,國旗把門;全家也掛著四方的小紅旗在店門口——我第一次知道國旗還有辟邪功能。除此之外,沒有發生預期的堵車,也沒有看見貞婦烈女們舉著牌子聲嘶力竭,很好。整個虹橋路都安寧如往日,徐家匯也還是和藹可親的。我心情瞬間大好。不過後來知道之所以市內這麼安寧是因為烈女們都去了仙霞路。

05年我也做過這樣的事,熱血沸騰;08年我嗤笑了一下沒有理睬;現在我只剩下心裡有個洞汩汩流血。這是甩開了共同體的獨自成長,孤單寂靜得可怕。

但自由和平等就是這樣,它們美好、光明,以至於一旦你知道這世界上有這種東西的存在,就再也不願回到黑暗的無知和蒙昧中去。我貪戀高度發達的人類文明帶來的人性光輝,享受全新的人與人之間的美妙的平等關係和互相尊重,瑟縮不願回頭面對需要我開闢的蠻荒土地。

看完黃樹民的《林村》,和貓討論起其中內容,貓說我對這些人缺乏理解的同情。我不否認,但只因我深受其害,沒有辦法完全沒有恨意。幼年的遭際實在太過強大,我抵禦不過。

只能一點一點地剔除掉所有情感。

雖然這個世界有時候荒謬得令我絕望,但是不影響我的胃口,我在久光負一樓吃下一大碗酷聖石的薄荷冰欺凌with一塊華夫脆,吃得冷死了。左邊一對白人夫婦在吃麵包,低聲交談,右邊一個中學生在吃串。學生仔們都愛吃串,各種串,麻辣串,羊肉串,炸串,雞肉串,裡脊串,烤串,串串香,這麼有意思的現象有沒有人研究一下。學生與串。

這幾天很多人在網上刷火車票,抱怨刷不出。我一點也不奇怪像中國鐵路這麼有錢的單位做不出像樣的人性化的出票系統。做得出才怪了。

不過我奇怪的是爲什麽這段時間很多人都在刷票。問別人,答曰,要過節了呀。

噢,過節。

過節什麽的,最討厭了。我可是最最討厭過節的,除了國際左撇子節。一過節我就頭痛。

節日完全就是為了滿足那些尚未進入現代文明的人類的一種無意義的儀式。原始人做儀式有著直接目的,現代人只記得儀式,早忘記目的,卻還是傻呵呵地乖乖做著,一點前途也沒有。原始人的巫術和儀式,在原始社會,至少證明著原始人在試圖尋找這世界的規律;而有些現代人呢,這世界上明明已經出現了比那些儀式和巫術更好的規律的解釋,他們卻還是把原始人的粗糙探索奉為圭臬,誠可悲呀!

廣電總局你要賠我電影票錢的

158分鐘的《白鹿原》,主色調是麥色和肉色。導演吝惜鮮血,軍閥槍決原上頂包的老頭,突突突幾槍,只是棉襖上破幾個洞,再向前僕倒。連鹿三梭鏢搠死田小娥,在那女子背上流下的也只不過是彎月一般細細的傷口,緩緩流出美麗的乾淨的濃血。

影片在日本戰機轟炸聲中結束(昨天918,倒是很應景),燈光亮起,觀眾起身離席。我還尚在怔忡,怎麼就結束了呢。孝文參軍之後結局如何尚未交待,預告片中黑娃被槍決的鏡頭也完全沒有出現。原著中鹿三死後,尚有一小半精彩絕倫的情節,怎麼就這樣結束了呢。

四小時的電影,被切得只剩下兩個半小時,我心裡早有準備。中間情節斷續,有如卡帶,我都忍過,靠原著腦補,只是苦了放映廳內一眾沒看過原著的阿姨爺叔,頭上頂著大大的問號。只是沒有想到連結局都被砍掉了。演職員表慢慢升起的時候我竟然在想,難道還有下半部?

算了,我絕望地想,今天冒堵車或被砸的危險穿越傻[beep—-]帶來到徐家匯,就當是來看白鹿原的cosplay吧。

豆瓣上對《白鹿原》的評價不高,220分鐘的也好,158分鐘的也好。有人說以現在的中國電影水平,《白鹿原》還是先不要動為好。我上一次看國產電影,好像是《讓子彈飛》——多年不看國產電影,我沒有什麽發言權。但是,儘管這部被剪得碎一地拼都拼不起來的,像預告片一樣沒有留下結局的《白鹿原》令我氣惱糾結,我還是得承認我很喜歡它。

田小娥臉蛋太過細嫩,剛出場時坐在轎里打扇,又滿身綾羅綢緞,與原著每天給長工做飯、去大房屋裡倒兩回尿桶的“小女人”相去甚遠。但她穿上土布襖子,坐在驢車上跟著黑娃回到原上之後,就變得很招人喜愛了。她傷痕累累趴在炕上讓鹿子霖幫他上藥的時候那淚光閃閃的模樣真是叫人湧起無限的傷感啊。

據說段奕宏為了演好吃面的鏡頭,吃了二十碗面條。待真正看到他蹲在地上吃麵的鏡頭我忍不住笑了,那是真的很下功夫的演技呀,看得我都餓了。看原著的時候,黑娃給我的印象是在整個體魄上,但成年後的面目是模糊的。只有一次看到提及黑娃容貌,用的是“豪狠”。段奕宏的黑娃顯然不是“豪狠”,更近於耿和憨,但心裡黑娃本來很模糊的形象一下子就清晰了——黑娃原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啊。

不過,貫穿黑娃一生的一個疙瘩,影片迴避掉了。就是黑娃在面對主家小孩優越生活時的不滿和困惑。即便白嘉軒待他不薄,他又與主家小孩從小玩到大,原著中的黑娃,都是心存清醒的疑竇的,爲什麽他們有冰糖吃而自己卻沒有,爲什麽白靈滿月全村都來祝賀,爲什麽自己和小娥不可以進祠堂——這些都直接或間接地推動著情節的發展,包括白嘉軒腰上那一棍子。影片中的黑娃用田小娥的話來說,就是個“杠頭”,為田小娥的愛而愛,為白嘉軒的。這也並不是了不得之事,畢竟白鹿原太長太長,信息量太大太大。隨便拎出一個人來都足夠拍一部電影,不僅僅是田小娥。

預告片出來的時候發現白嘉軒由張豐毅演讓我覺得很彆扭。受《霸王別姬》影響,總覺得他身上有痞氣,適合演黑娃,而段奕宏的文氣倒像白嘉軒。所以每次給白嘉軒特寫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是個腹黑的猛獸,尤其是白孝文把地賣給鹿子霖,白嘉軒面對鹿子霖的那段鏡頭,臉上法令紋有如刀刻,嘴上帶笑,眼裡冰冷。這與原著里的白嘉軒有微殊,原著中白嘉軒縱然是個腹黑男,但腹黑到自己不知道自己腹黑,腹黑得誠誠懇懇,表裡如一,就如他自己所說,他沒一件事是背地裡做下的。

大學的時候很喜歡白嘉軒,腰杆挺得那麼直,斷了以後也是一個挺直了腰的男人。成熟一點之後,我就見他不順眼起來,同情田小娥的遭際,嫌棄白家所有作為“窗戶紙捅破一層再糊一層”的女性。我試圖把女性地位作為一個背景遮掉,再看待白嘉軒這個人,最終也沒覺得他有多麼偉岸,只是一個按部就班的農人和一個部落的酋長。

朱先生也是。

看了劉威演的鹿三,就想不到還有誰可以演鹿三。至於郭濤版鹿兆鵬,那雙三角眼顯然不符鹿家的“深眼窩長睫毛”,且一出場就有莫名喜感,不知是不是刻意為之。還有很多人覺得成泰燊太老(“比白嘉軒還老!”)又很呆,我則不覺得他演出了原著的白孝文,但也演出了自己的白孝文,算是可以的。

至於電影本身,我不知道到底怎樣,因為我看的是被刪得雞零狗碎的158分鐘版本,最過分的是連結局也沒有。廣電總局要賠我錢。

冗餘信息

小時候很愛看余秋雨大叔的遊記,寫在印度街頭看到很多閒人,站在街頭無所事事,一旦發生事情就蜂擁圍觀,交通立刻堵塞。讀到此景覺得很悚然,默想以後絕不要做站在路邊圍觀這種事。其實我喜歡圍觀,因為我好奇,還因為我寫東西需要素材。

長大以後再在路上遇到圍觀這種事,才明白它可鄙可厭之處不在“圍觀”,而在“閒”。節奏緊張快速的上海,你在南京西路、淮海路這樣川流不息的地段,一般看到匆忙行走的白領,掛著小牌子,篤篤篤走著的多,悠閒逛街的少,駐足停留的,一般是騙子。在五角場,只要遇到停在馬路中間不走的人,我都會遠遠繞開,因為他不是推銷你做護膚,就是拉你去填所謂“問卷”。當然,真正做調查問卷的大學生,一眼就能區分。兩者在身體狀態上差別很大,前者很鬆弛,一般重心停留在一隻腳上。

市井阿姨爺叔有時殊為可厭,你有任何在他們看來超出他們只有松籽那麼大的腦子能夠理解的事,就會招致圍觀。譬如我拉了一個拉杆箱,譬如我牽了一隻太活潑的狗,再譬如我訂的沙發床被送到了樓下(有個路過的阿姨,就停下來立在路邊完整地觀賞了我和師傅合作搬運沙發床的過程,我實在沒搞懂這有什麽可看的)。每天在這種注目禮之下生活一般會有兩種結果。一是變得和他們一樣——“儂好呀今朝哪恁介早勒啦?”“我去買點落蘇,阿拉小人歡喜吃落蘇。”“倷兒子車子買了伐?啥辰光買呀?多少錢呀?貸款伐拉?”……二是我怒火萬丈地離開這個沒有一點希望,幾千年來沒有任何變化的地方。

周圍有人喜歡泡論壇的,常常給旁人說看來的八卦,一般是直播的:老公出軌,婆婆惡毒,小三討厭,云云,瑣碎糾結。一大群人守在電腦前,刷直播,看事態發展,回帖發幾句不痛不癢的評論,偶有刁鑽的就博得一片“頂”。開始覺得這是網絡時代接受和傳播信息的一種方式,久而久之覺得和站街圍觀的路人一樣——自己沒有事情做,在等待別人的事情發生,臉孔上帶著隱秘笑容,有種事不關己的優越和對窺視他人生活的滿足。

如果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可怕的是過來拍拍你,告訴你要這樣做,不要那樣做。爲什麽?因為別人都這樣做,他看得多了。

是啊,他看得多了。

想到這一層,網絡上很多東西就沒有了閱讀的必要,變成了徹底的冗餘信息,變成馬路上一次碰撞,一場廝打,一灘汙跡。

這幾天有很大的一場碰撞不幸被我目睹,令我好幾天都心情不快。現在想來,這是不對的,我應該反復告訴自己,貴國事不關我的事。

不過還是覺得蒼老師很可憐很可敬。

宅的書,行的人

搬家是讀書人的噩夢。

去浦東幫馮小姐搬家,十五分鐘步程不算遠,但把書從六樓搬下,再搬上四樓,就是艱辛的工作。書,都是書,一箱箱的書,用人力慢慢背下樓,堆在三輪車上。等換班的間隙,隨手拈一本康勃夫的畫冊看,還有萨夫拉索夫希什的油畫。看起來很美,背的時候很累。

馮小姐還有很多書在我家里,她的房間太小,放不下那麼多書,故在京東上買了直接寄到我處。她不是唯一一個在我這裡寄放書的。還有老萌,畢業的時候中鐵快運寄來四個大箱子,除少數生活用品外,也都是書。物流人員脾氣很壞,大雨天的早晨大力敲開我的門,把四個大箱子摜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好像是再也不願見到它們。我能理解他的心情,默默把箱子們推到房間里去了。

從十八歲拖著四個行李箱讀大學的時候開始,把書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就成了一個浩大頻繁的必修課,且一直影隨著我。四年寒暑,拖壞拉杆箱若干,書在兩個城市之間來回流動,成為註定的羈絆。那時候不足十平的宿舍里擠了八個人,沒有書架,我把書一層一層摞在靠牆的床邊。它們有時候會坍塌,把我埋在裏面。抱著頭呻吟,有那麼幾秒鐘看不見東西,眼睛裡很多星星。

畢業的時候倒是沒有受多少罪(抑或是有然而我也不記得了)。某物流公司打出算體積不算重量的廣告招徠生意,正中我下懷。於是四四方方的書塞滿該公司指定紙箱的每一寸空間,三個大紙箱有如鉛注。室長叫來她的兩個朋友幫我抬到樓下物流工作處,兩個男生小覷了地上其貌不揚的紙箱的重量,彎腰一使勁紙箱居然紋絲不動。兩人面面相覷,最後只得用小推車慢慢推到樓下去。結束之後我們在小飯館里喝著啤酒,室長說,我總覺得物流公司算體積虧大了。

研究生畢業的時候,花費很長時間收拾書籍,登記、編目、標記、打包。離開復旦的前一天我還在滿是灰塵的宿舍里收拾到深夜兩三點。恰逢花粉過敏,一直在打噴嚏,淚流滿面。那時候情緒壞極了,有灰溜溜走人的感覺,所以書的沉重和難以搬運更加重了我的傷感。

後來我又搬過幾次書,終點站是到宋園,在淘寶上訂了一個書架,把最後一本書編好目塞入書架的時候心裡由衷希望這是它們的終點站。我老了我搬不動了。這種天真的想法持續了大約一年。它們怎麼會有終點站呢,如果我還沒有停下腳步的話。但我又怎麼會停下腳步呢。

書籍承載的文明大多數時候是扎根于土壤的,因為太過沉重,交流成本太高。但人是一直在行走著的。所以實體的書和人必然需要剝離。我在無數次滿頭大汗地搬運人類文明的過程中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一個讀書人如果真的想竹杖芒鞋輕勝馬,就應該看盡自己所該看的書。

或者買一個Kindle。

老馮直博的時候,也央我幫他搬書——把書從資料室,搬到博士生宿舍。用了中心的小推車,搬的都是大部頭。我沒有出力,只是在樓下一邊抵著門禁,一邊守著書。老馮叫我“司門”。蚊子很惱人,不一會司門的腿就變成了苦瓜,司門跳來跳去,科科科地撓。活並不辛苦,老馮自己搬了幾趟,遇到室友幫忙帶了幾本,就結束戰鬥。我們在晚風里走到麵館吃了麵,又去書店轉了一圈,各自回住處。

我并不覺得老馮畢業的時候會遇到搬書這樣的麻煩事。老馮皓首窮經,我覺得他以後會和加勒比海盜3中威廉的父親與船身合為一體一樣,他也會和書不分彼此。所以他必然不會走得很遠,去廢品收購站借一輛三輪車,快樂地來來回回搬運幾趟,繼續平靜的讀書生活。

老萌的書運來之後不久,老萌也搬來了上海,得空的時候來過幾次,每次走都帶很多書回去。我借給他一個小的拉杆箱,裝滿了走。如今還剩一箱半。馮小姐來拿過基本,也還留有若干,堆在老萌的箱子上。我走過時偶然看它們幾眼,猜想它們今後會不會繼續跟著主人漂泊,被壞脾氣的快遞員亂扔。

我還是保持著包裡裝一本書隨身帶的習慣,不過現在帶的是電紙書。

顏色依舊在,幾度大包紅

蕁麻疹來勢洶湧。起先放出偵察兵,胳膊上腿上零星兩個小點。我以為是蚊子叮的包,沒有在意,科科科撓一撓,繼續神遊。敵軍便趁勢大舉入侵,不過片刻脖子上胳膊上腿上全部淪陷,紅白起伏,交錯斑駁,且奇癢難忍。彼時恰好周、阿貔、老萌來訪,見我如此情狀,皆悚然,一致認為我喪盡天良才當遭此厄運,故唏噓不已。

蕁麻疹,故鄉土話“冷飯疙瘩”。顧名思義,受冷引發,皮膚上有塊狀凸起。說到蕁麻疹,我的職業病就由不得我不我吐一會槽:“蕁麻疹”的“蕁”本來發音“qián”,後來大家都念“xún”,於是現代漢語詞典也順應時勢,緊跟群眾步伐,改成了”xún麻疹“,我卻覺得大沒意思。

睡了一覺起來,包塊已消,紅斑仍在,四肢腫得不像話。不管怎麼樣,總算是沒有惡化,而且腫不腫對我這胖子來說,其實也無甚區別。我坐在書桌前唱起歌來,外面電線杆上立著一隻白冠黑尾小鳥,背對著我,我唱它也唱。

因我的蕁麻疹是受冷引起,故一天沒有開空調。中午在沙發上將就午睡,醒來後臉上有異樣感覺,弟弟見我醒了,走過來看我,忽而嚇呆了——是的,我從他的表情里看出了驚恐。我跌跌撞撞到衛生間去照鏡子。

地圖,我的臉變成了一幅世界地圖。

既然已經踩著鼻子爬上臉,我還要諱疾忌醫嗎,明顯不能。低頭沖到藥箱跟前開始翻。過敏性鼻炎留下的幾顆抗過敏藥還在,吃下肚半小時後臉漸漸恢復原狀(顏色依舊在,幾度大包紅),身上也不再有前仆後繼的包塊。

都是狗弟弟不好,如果不是他怕熱,我也不會開空調,如果不開空調,我也不會得蕁麻疹而且還爬上臉。

黑白棋

滯澀。失去語言和言語能力。每天都絕望,像行尸走肉,只是心猶未甘。

小時候喜歡在文曲星上下黑白棋。黑白棋的魅力在於,看起來白棋數量占絕對優勢,黑棋只有幾顆的時候,其實白棋已經死了。寥寥幾顆黑棋,佔據的都是死角,無法被白棋翻白的致命地帶,只等白棋驚覺無黑棋可吃,便一步一步翻轉局勢,才數步便乾坤顛倒,奠定勝局。

現在的心情與發現自己的棋子佈滿棋盤卻必輸無疑的時候類似。淺人大約都是這樣悔悟的吧。

很累。

每天喝咖啡的數量曲綫上升,很快失去效力,完全變成一種好喝的帶有苦香的乳飲料。我甚至動了去買一個愛壓樂的念頭。最終沒有。我喜歡奶泡。愛壓樂造不出奶泡。愛壓樂也不願意幫我碾咖啡豆。我還是繼續拿著三年前豬頭送我的哈根達斯瓷杯子,用必勝客外賣的調羹,沖雀巢速溶喝。繼續當成一種好喝的,帶著苦香的,乳飲料。

目露精光

困倦和清醒一樣令人著迷。

連續幾天睡眠不足,於今天到達臨界值。中午沒有吃午飯,只在午飯時間到的時候飄然想,不如直接睡。中間夢魘兩次,其實大可不必理會,但因伴有噩夢,故不敢不把自己弄醒。在軀殼里尖聲大叫,狼奔豕突,腦子頂著天靈蓋,像是《瘋狂的賽車》里窨井蓋下面想要逃出下水道的黃渤。終於掙開來,仰面瞪著天花板,心臟狂跳。

手機鬧鈴響了半天,我才摸回書房。摁掉鬧鈴,在沙發上坐了一會,頭一歪又在沙發上睡了半小時。醒來後神采奕奕,目露精光,罪惡感洶湧襲來。

一直以來我信奉“生時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槿生姑娘接了一句“可是如果不睡很快就會長眠”),但是困不困是由不得我的,更何況我是一個非常不嚴謹自律的神仙,吃好吃的睡舒服的玩開心的總之就是感官愉悅至上,故我也分外能夠理解日本人拍《感官王國》的意圖。我以前以為我變得很嗜睡是因為我胖了,只要瘦下來就可以恢復神采,像貓頭鷹一樣蹲在樹上繼續目露精光。不過我到現在也沒瘦下來,而且天地為證,我又胖了不少。

這一系列的情況令我非常愁苦,我懷念以前上躥下跳身輕如燕、六點自然醒十一點倒頭睡的狀態。但我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夠瘦回去,精神回去,年輕回去。

我真的沒有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