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盤的旅行

這一周有那麼十二個小時我以為自己的硬盤丟了找不回來了,動用電腦里的緩存文件信息和稀疏的博客記錄以及大腦里殘存的圖像記憶,最終鎖定在泛讀課教室,學生告訴我保潔阿姨拾到了並在黑板上留了字。歡呼雀躍,簡直要在學生面前失態。

硬盤順利尋得,被保潔阿姨放在盒子里保存得好好的遞還與我。平靜下來以後開始設想自己是否能夠收拾個簡單的行囊上路——如果我將要遠行,我是否可以保證自己簡衣輕行,不為雜蕪所累。上大學以來我吃了太多負累的苦,巨大的行李箱里總是裝了太多太多決意要伴隨在側的東西,書,護膚品,電腦以及硬盤,衣服等等。最吃重的是書,從大連到合肥,四個瘦弱的傷痕累累的輪子在箱子底下顫抖呻吟。我在春運的人潮中抻著酸麻的胳膊,精疲力盡,脾氣壞得狠又沒有力氣發作。而我又總是不長記性,或者說沒在這麼多徒勞的受累中學到點什麽,一到放假或者是開學,就堅定地在箱子的所有縫隙里塞上任何我可能會用到東西,塞得滿滿,拉鏈都拉不上,有的時候半途中崩掉,書啊護膚品的小瓶子啊散落一地,停下來滿頭大汗地修半天。

去歐洲玩的時候更是吃盡苦頭,兩個人四個大箱子,還不算手裡拎的望遠鏡和背上背的電腦包,偏偏巴黎地鐵老舊,沒有電梯,現在想想,真是噩夢。我還那麼執著地把望遠鏡從上海帶到巴黎,再帶到挪威。結果是真正到北極看星星和極光了,我卻只帶了個雙筒。而看星星的時候連雙筒也捨不得用——那麼多的星星,那麼壯觀的銀河,裸眼看,大視場,最舒服。

有多少東西是我沒有必要執著背負的。如果我要遠行,我會帶哪些東西。我無數次設想過這個問題,但每次都在狗弟弟輕輕用鼻子碰我的膝蓋時候停止。我的狗怎麼辦呢,我該怎麼帶他走。他喜歡和別的狗玩,但他更喜歡我,就算是和別的狗打鬧,他也會隔一會就跑過來看看我是否還在。還有滿架的書,如果想要遠行的話,這些書必須是在頭腦里而不是在架上,而我究竟看了多少呢。

某天偶然闖入特力屋,驚訝于居然還有這樣美好的地方,擺放著這麼多熨帖人心的小東西——都是夢想中的東西。色澤深沉的茶具組、花紋簡單的碗碟,曲綫優美的檯燈。當然價格也不會很便宜。那時候頭腦里最不理性的想法就是,有錢真好,有錢就把這裡的東西全部買下來,我該怎麼樣才能有錢呢?也許我應該去投行,不不,去投行有命賺錢沒命花錢……啊,對,我應該去考公務員。擁有穩定的工作日和假期,有優渥的工資和豐富的福利,發下來的油卡購物卡乾洗店卡以及實物油米白菜大閘蟹足夠讓我餘留下數目可觀的錢來在特力屋里閒逛,購物車裡堆滿我想要的茶具碗碟檯燈擦手球浴室地墊。把穩穩駐紮于城市的小家佈置得像人人網上到處亂飛的《85后的精緻小家以後買房了就要這樣》、《小戶型也有大講究》、《創意陽臺親我們的陽臺也要這樣》、《留著以後裝修用》等等。

然後我就衷心地覺得,特力屋宜家這類公司,當真應當成為中國公務員的最佳贊助商。它們讓人拒絕流浪、安土重遷,像個懶人沙發,往裏面一陷就再不想起來。他們讓人為掙錢充滿積極向上的動力,而他們的商品價格也正適合一線城市的公務員的月薪,他們的商品也正好可以填補公務員不多不少的空閒時間。晨起用精緻得做作的咖啡杯喝一杯咖啡,看一眼牆上創意美妙的時鐘,精神飽滿地上班去為自己的下班時間而努力,下班后用特力屋的碗碟擺上一桌菜,美美吃一頓;再用特力屋的小花茶組泡一壺香噴噴的花茶,在引頸曲項的檯燈下隨手翻幾頁書;週末邀幾個同是公務員朋友,在茶室里泡幾手熱茶,信口聊一聊目前的房價和股票。而且如果精打細算的話,還能從特力屋的小東西里劃出不少的一筆去宜家佈置出一個溫馨的嬰兒房。

一想到這些,再去特力屋的時候就不會挖心挖肺地想要掙錢買下所有這些勾魂奪魄的小東西。只是放慢腳步,拖著書包在裏面慢慢地,慢慢地轉一圈,所有的玲瓏剔透的商品都看一遍,再像喝了一大口好茶一樣,滿意地舒一口氣,從出口出來,雲淡風輕的。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

回到文章開頭的硬盤丟失事件。有朝一日我若當真上路,我會選擇哪些東西足夠少量可以讓我竹杖芒鞋輕勝馬呢?腦海裡第一個出現的聲音是,硬盤,要帶上硬盤和電腦。還有呢?還有我的狗。可是我的狗該怎麼帶呢?如果要帶上狗的話,就意味著還有一個大的狗糧桶和航空箱跟在身後,當然更不用提狗糧狗玩具狗零食什麽的。要緊之事還是在上路之前看完足夠多的書。

有趣的是我還會非常固執地帶上一些護膚品,如果非要我只選擇少數幾個不得不帶的護膚品的話,我會帶上護手霜、眼霜、爽膚水,和面霜。等等,是不是得帶上些洗髮水什麽的?還有,或許帶點面膜也不會太重?……

於是我一次次讓旅行變成了疲憊的事情。

螺蛳

新學期,又回到東輔樓,每天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要吃飯和買咖啡,沒有時間午睡什麽的。中間有一次小新還開車到東門來吵著要吃肉,說是又看完了他的“初戀情人”《美學三書》,有很多想法頭。開到烤樂匯他才明白我十二點三十五就要上課的,而現在已經十一點五十。他只好把上了賊車的我送到五角場買咖啡,對我非要喝咖啡的行為表示不屑一顧並且非常抵觸星巴克里的食品(“我不要吃那裡的東西!”)。他正告我,我們這種人中午是不配吃午飯不配有休息時間的——我們手上都有厚厚的粉筆灰還因這個而擊掌相慶過,車裡瞬間瀰漫起粉筆灰。待我買了一大杯拿鐵和一份牛肉芝士可頌上車,起酥麵包的香味也軟化了他的心,我慷慨地揪了一塊給他——這件事讓我後悔不已。他嘗過之後一發不可收拾,迷戀于可頌香脆的口感和芝士還有蛋黃醬的柔滑,拿走了整包牛肉芝士可頌咵咵咵地吃完了所有的可頌並且把袋子還給我央我拿一下因為他要開車。

空著肚子在國定路下了車,小新的中華車拍拍屁股絕塵而去,我下了車才想起來口袋裡只有三塊八毛錢現金,喚回小新顯然已來不及並且沒必要——剛才他還找我要錢交停車費來著。時間緊迫,我必須在一刻鐘內尋找到填飽肚子的價值不超過三塊八的東西然後走去上課。國定路上現在非常熱鬧,新聞學院宿舍門口有兩個炒麵的攤子在鏘鏘鏘賣力地歡騰著,散發著讓人迷醉的香氣,醬油深黑色,學生子們圍著炒鍋屏息凝神。我揣著三塊八毛錢默默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來到肉夾饃攤子前碰運氣,發現那裡最便宜的肉夾饃是四塊錢。澆頭兩塊錢,但我當然也沒有勇氣讓他給我拿個塑料袋兜澆頭。

最後在超市買了一個關東煮潦草地解決了今天中午最大的難題。

第二天更加悲慘,當天中午一個小時內要做的事情有吃飯、買咖啡、交換班單、打印泛讀課材料。下課後還有學生陸陸續續地交換班單,一個泰國女生手頭沒有換班單,我就把現有的換班單拿給她抄,她蹲在小椅子前抄得磨磨蹭蹭的,來一個泰國同學就打個招呼開個玩笑。我手拿換班單,極不舒服單膝撐地等她,心裡想你最好乞討你漢語水平足夠好,下週一看我不在課上虐死你。

後來在國定路上新開的一家茶餐廳里吃了一頓嘗一口就後悔自己被生出來的黑椒豬扒蓋澆飯,從餐廳出來過馬路去複印店打印泛讀課材料。買咖啡和交換班單無疑都來不及了。我在心裡安慰自己,至少自己吃飽了。想到這裡先嚇了一跳。我居然沒有因為吃到一頓毒藥一樣難吃的午飯而暴跳如雷敗壞一整天的心情晚上吃一頓好一點的來補償自己,我居然只是想到,“至少吃飽了”!我悲哀地想到,開學這一周來,我確實未曾好好吃過一頓飽足的午飯,擦擦嘴巴摸摸肚子,再像貓一樣在下午陽光裡眯起眼睛,要不要睡一會?

複印店里穿勤工儉學小馬甲的女生嘰嘰喳喳地說著選課的事,“我有個同學居然用手機就選上了!”“我好不容易才選上了魯迅研究。”我找到一個電腦坐下來打印,伸過頭去看她們選課。有個小姑娘想選說文研究,我問她是誰上的。她說是高老師的。又問她魯迅研究是誰的,答曰郜老師的。她回過頭來問我第三級別(好像是這個名詞)的課選誰的好。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也不知道。拿了打印好的材料交了錢灰溜溜走了。

I班的泛讀課沒有教材,我找了殳俏《元氣糖》里的《大鳥派對》給他們講。我問他們他們自己國家節日吃什麽鳥,一個美國同學說挪威人吃“蒼鷺”,把我嚇了一跳。他漢語真好。剛才他還說出了我姓氏正確的念法呢。

如果非得說究竟有什麽事情可以讓每天都在下雨的這個二月看起來和煦一些,就是三公子來上海了。三年來我無數次設想我回大連,或者他來上海,兩人坐在明亮的噴噴香的小餐館里相對吃飯說話,嘎嘎地笑。三公子到上海之後才給我打的電話,我心情愉悅又安寧——這是不常見的——我開心時腎上腺素飆高,做事效率低下,但三公子的到來讓人覺得很放鬆。

當日上午從五點半開始時間緊湊地忙完了若干件重要的事,一切雜蕪在十一點半戛然而止,篤悠悠蕩漾漾地走到正門去和三公子碰頭。三公子乘出租車從東寶興路過來,我上了出租車,三公子正和司機呵呵地說話,司機大凡也樂於搭載這樣有著不討人厭的北方口音、看起來有修養,對上海友善並且好奇的外鄉人,一直笑眯眯地和三公子討論著上海的萬達和大連的萬達。三公子就是這樣,他的存在給人安全感。他是個人畜無害的小白兔,咬人都沒牙印。

我們在政通路下車,下車後在梧桐樹下和這位三年未見的摯友擁抱。感覺還是那麼熟悉,三公子一點也沒有變,容貌、聲音,甚至還穿著幾年前的綠色滑雪衫。和多年未見的老同學見面常常讓我覺得焦慮,他們的變化和愈行愈遠的他們的世界。這些年我遇到過一些人一些事,給我上過一些關於“友情”的課,為此傷神並且耿耿於懷過,這些都讓我愈發珍惜三公子這樣的朋友。在此之前我未曾多考慮過三公子這樣一個朋友的存在,好像他作為我的朋友就像是春風拂柳一樣自然而然又愜意得不能再愜意的存在。在三公子面前也無須任何飾偽,瘋瘋癲癲地做我自己即可,他一直都在。

我們像貪吃蛇,一路走一路吃,從五角場吃到宋園路再吃到南京路。看三公子頂著刺鍋子的髮型坐在我對面,好像上一次我獻血昏倒他把我從開發區拖回學校然後請我吃麻辣豬肝蓋澆飯就是昨天。這感覺太熟悉,以至於我有些恍惚。

有時候會和他提到敏敏,我和他都很喜歡的好姑娘。令兩人分開的殘酷現實的原因是我所無法理解的。我雙親都在,生活無憂;我幼稚愚蠢,天真無邪;而且還自私自利不顧別人。雖然我不曾為這些感到羞恥過,但對於敏敏和他的選擇我也無話可說,生活是自己的。再說我也無法保證對於自己希望他們在一起的動機是否純潔無暇。——我能夠與之保持良好關係的男性朋友的女友們,能有幾個呢。更何況是敏敏,她是那麼善良又那麼精怪的姑娘,我那麼喜歡她。我曾經還對她那麼壞。可是認識她之後才發現她是江漢平原養育出來鍾靈毓秀的姑娘。我總是耽於享受她和三公子兩人美妙多汁的友情。09年孟夏從北京拖著行李箱連夜回來之後,大清早敲開三公子家的門,撲倒在三公子蓋著果綠色被褥的小床上睡得人事不省,他們兩人去超市買了肉。被叫醒的時候敏敏已經做好了一頓漂亮的紅燒肉給我吃。

我們在港麗吃了味道美妙無比的蜂蜜厚多士配雪糕,熱騰騰的烤麵包上加了三個冰欺凌球,吃得走不動路,出來冷風一激簡直要吐出今天吃的所有食物。第二天復旦就要開學了,一早有課,我還沒有做好漢語講課的準備。去星巴克買了一大杯咖啡帶回去喝。我們在中山公園道別。我的地鐵先到。他的刺頭在窗戶上模模糊糊地閃過去了。我握著咖啡,說不出話來。如果足夠幸運,或許不久以後我還會在這個城市看見他並且長久地長久地看見他。就像他從未曾離開過,短暫地或者長久地。七年算不算長,我認識三公子,七年了。那時候他拿著三點五英寸軟盤來到網吧找我拷東西,我用的是40G的移動硬盤,輕蔑地看著他。

後來,我就叫他三公子。

咖啡喝得多兼有被冷風吹,到了晚上,開始頭痛。就像有一枚螺螄,硬硬的螺螄在腦殼里,硌著我的頭皮和骨頭,鈍鈍的痛。

二則

這場已經綿延一周並且仍將綿延數周的雨泡壞了週末的天荒坪之旅,再等到沒有月光干擾是下個月此時,可是那時天氣又如何誰知道。天氣預報上一片愁雲慘霧看不見希望,此刻到底是誰的悲情故事傷了這個城市的心,為何會有如此多的眼淚要流。

每天心情略略愉快的時刻是晨起拉開窗簾,把梳粧檯上的水仙搬到陽臺,香氣飄飄忽忽,刺入囟門。窗口正對著的桂樹被雨淋得像塊墨玉,愈發黑亮。遠近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雨聲,不像水,卻像傾瀉的細沙。頭頂上和腳底下的雨篷不分晝夜地被雨簾擊打,咚!咚!咚咚!……咚!一點也不好聽,就因為那是雨篷,不是芭蕉。

視野被樓房和延伸出來的冂字型曬衣架擠成幾何形,東邊遠處幾株水杉算是慰藉,早晨太陽光穿過一片這個工業文明城市群魔亂舞的瘴氣,再纏繞在那幾株水杉孱弱的樹枝上,丁達爾效應讓這種末日一般的景象顯得略略可觀,要不然我那久浸在雨水里已經腫大不堪開始發白一碰就蛻皮的心靈,恐怕也不會看不見一點未來,褶皺裏面生出絕望的黴斑。

撐傘去菜場買了半塊五花肉,擺成地老虎的形狀放在碗裡隔水蒸。只因前一天晚上路工在QQ上與我說他做了白切肉。自掌勺到現在,我居然沒有想起來做過。而豬肉、白切,這些都是我非常非常喜愛的詞啊,最原始,最純粹。過了一會蒸鍋蓋子上的小孔裏面冒出了很熟悉的肉香,小時候家裡炒菜,豬肉片下鍋爆香的時候,就是這個味道——豬肉味。那時候我總是奇怪肉已經很香了,爲什麽還要加別的作料變成醬油味、豆豉味、別的味。我真的很想嘗一嘗豬肉下鍋一熱,瘦肉變得雪白肥肉變得透明的時候的味道。

想到很快就可以圓了小時候的夢想,站起身拿了一根筷子打開鍋戳到肉裡,確定內部也斷生了,就關了火把豬肉拿出來切片,下刀的時候手下的質感已然讓我心動不已。迫不及待拿了剛才做好的蒜蓉醬來吃,第一筷子卻沒蘸,直接夾了熱騰騰白花花的肉片入口。啊真愉快,最原始最純粹的需求得到了滿足,找不到別的形容詞,因為它最基本最感性,它沒有喻體,它不可比擬,它無與倫比。我看見很多豬寶寶的微笑,我看見天上好多星星在下墜,我在廣袤的大地上手舞足蹈。外面的雨棚咚咚咚咚的,遠了又近了。

進展

這些天比較值得記錄的事情有:水仙花開了兩枚。昨天狗弟弟有一次噓噓的時候抬起了腿。

他人的事也頗有進展。只有我,還在踟躕。

 

Forever Young

 昨天在地鐵站口見到Iris和路小多的時候,兩人俱提著巨大的吉他箱,正面對面站著說話。小多我第一次見,他是澳洲人,大鼻子,比照片中顯得略矮。Iris和高中時無二——至少我印象如此——沒有劉海,長髮斜分,一邊掠在耳後,一邊垂在臉側。寒暄幾句,聊著幾小時前上海今冬的第一場雪,手插在兜裡,走在濕漉漉的地上,領他們進了小區。他們此番來滬是參加China Rush的海選,在上海淹留一天。

上一次見到Iris是在狐子的婚禮上。飯桌上婚禮音樂和新人祝酒的間隙里匆匆說了幾句關於IPA考試的事,互相留了聯繫方式。再往回追溯就是七年前高中畢業。和Iris是高中同學,算不上熟絡也算不上不熟絡。算不上熟絡是因為雖然同班,而我是“老一班”的學生,她是分班後從別班調過來的,于我便有異質入侵之感,我又不諳人事飛揚跋扈慣以青白眼,外加她那時不聲不響,互相說過的話大概不超過十句。算不上不熟絡是因為,Iris那時是我的死黨胖子的女友。胖子是我和狐子在每天上下學的公交車上認識的,他後來轉到我們學校借讀,被分在Iris高一時呆的班。後來他告訴我和狐子他喜歡上我們班的一個女生,還指給我們看。我和狐子都大跌眼鏡,不曉得他哪裡故障。胖子雖然胖但不影響他相貌英武,眉間有股豪狠。成績一般般但朋友一大幫,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我和狐子大概算是好學生,卻和胖子玩得來,這就說明我和狐子其實都是壞蛋。無論如何我們誰也想不通胖子爲什麽喜歡平時不聲不響低頭走路的Iris。

時隔七年以後,也就是數月之前在狐子的婚禮上兩人又遇見了,胖子不曉得狐子還邀請了Iris,兩人見了面都比較尷尬。喜宴結束後胖子問她是不是還住在老地方,他開車順路可以送她回家。她剛點頭稱是,旁邊的好友驚喜地說,他和你順路豈不和我也順路,何不捎上我,我剛才還想破頭怎麼乘車!我捧著喜糖盒站在狼藉的飯桌前看著這個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組合出了酒店。

高三畢業後的暑假,胖子生日聚餐,請了兩桌,來了1.2桌的人——我和狐子獨霸一桌。在合肥當時很流行的蜀王。另外一桌坐著壽星胖子,他的狐朋狗友,左手邊當然還坐著他的女友,拘謹的Iris。整場聚餐她都沒怎麼說話,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半邊長髮垂在臉側。期間胖子關切地問她想吃什麽。她只掠了一把頭髮,小聲說了一句“蟹柳。”這句話讓我和狐子笑了好幾年,每每提到Iris便以“蟹柳小姐”代替。沒有惡意,大概就是來自于一種可以盡情張牙舞爪的優越感。我們的戲謔把胖子都惹毛了。他說他是認真的,而且是第一次那麼認真。不過這不妨礙以後的好幾年裡我們提到Iris就說起“蟹柳”的事,也不妨礙我對點頭之交的Iris的印象很大程度上定格在了她低頭小聲說“蟹柳”的那一刻。

胖子和Iris的事最終鬧得滿城風雨。老師和Iris的父母都大為光火。不過當事人胖子和Iris的表現都令我刮目相看。據胖子說無論她父母和老師如何軟硬兼施威逼利誘,Iris始終不肯與他分開。這是我第一次見識“蟹柳小姐”的頑固。不過他們最終撐到高中畢業,Iris去了W城,胖子去了C城,兩人名正言順地戀愛了。——儘管胖子說她父母依舊反對。

狐子婚禮過後的幾天胖子忽然發短信來問我是不是留了Iris的電話,可不可以給他。我說,這可得電話主人同意,你如果不介意,我就徵詢一下她的意見。那時候我已經知道Iris已經有了男友,就是小多,胖子也知道。

Iris很快回覆說還是不要再聯繫了吧。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安慰胖子道,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胖子大學畢業后先是開了一個輔導機構,在我讀研後又賣掉輔導機構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考取了公務員,并成功瘦身三十多斤,躋身人民警察的行列。這是他們分手之後的事,上大學以後終究因為很多很多我和胖子都沒有搞清楚的原因兩人分手了。胖子起初放不下,總打電話來找我排解,說自己常常半夜爬起來去走廊抽煙,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了滿臉的眼淚。再過段時間,說去W城,看見了Iris,背著吉他,很頹廢,和父母關係很僵。他很難過,不知道怎樣幫助她。

我偶爾在人人網上看見Iris的照片,有彈吉他的。色調很灰。於是Iris的“頹廢”在我心中成了一個鎖上的盒子,藏在一對雜物里。直到數月前,狐子的婚禮後,Iris托我為她在上海的對外漢語培訓機構投遞簡歷,我得以以一種履歷表的形式窺見她的“頹廢”。和胖子所言相反,她的大學生活和“頹廢”不沾邊,她製作音樂,學習攝影,到處旅行,參加了很多比賽。儘管我絕不會把自己五子棋比賽校一等獎的事放在自己的簡歷表獎勵一欄下面,但我也不得不懷疑胖子的以己度人了。

胖子是一個積極入世的人。他曾和同事一起來上海抓過犯人,我和他們一起吃了飯。席間他與同事的酒桌對話令我覺得陌生。而且過了很久很久,大約一年以後,在狐子的婚禮上,胖子才正面回答我,那次犯人并沒有抓到。在Iris之後胖子還遇見了許多女生和女人,露水浮萍的有,刻骨銘心的也有。Iris的名字漸漸淡出我和胖子日漸稀疏的話題了。和狐子也是。

Iris何時認識的小多我並不知道也不感興趣,不過兩個人都很有趣——兩年的高中同學,今天才得知Iris是個有趣的人,說來慚愧。我把他們帶回家,兩人放下吉他,在書房裡喝熱茶,我去廚房做了中西合璧的晚飯。糖醋小排、雙菇炒牛肉、青蒜炒臘肉、茄汁明蝦……奶油蘑菇蛤蜊湯。兩人給我說他們去各個國家的見聞和合肥的現狀,我說我無聊的生活和在旁邊眼巴巴看我們吃飯的狗弟弟。兩人前段時間參加人人網和港龍合辦的比賽,贏得了環遊世界的機會。去了許許多多的國家和不計其數的城市,見聞新鮮,有內容。我在人人網上看過他們的旅遊日誌和視頻,Iris穿著衛衣,持口琴與波士頓的街頭藝人合奏,頭髮在飛揚,不知為何我腦海裡又浮現出了那個低頭小聲說“蟹柳”的女孩子。我也並不知道我會和那個我曾經暗地裡嗤笑的“蟹柳小姐”一起愉快地坐在燈下吃晚飯,傾蓋如故。辭職以來我就常常在想,我願意一起吃飯的人,都是擁有相同目的的人——這麼歸類也許不算偏頗。但很明顯王小姐和Iris如果坐在一起吃飯的話是一種非常違和的效果。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我的目的太多了。唉,貪心的我,明知道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

飯畢我洗碗,他們在書房裡為我的古琴調弦。小多撥吉他弦,Iris調古琴弦。狗啃墻是因為缺少微量元素,人也一樣,缺什麽就想吃什麽——所以我從小就豔羨會彈琴會畫畫的人,覺得他們都超凡脫俗,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我這麼不正經地說不代表我不正經地這麼想,恰恰相反,我是很正經地這麼想的。所以看到他們調著吉他上的背帶,整理著自己旅途中的攝影作品為第二天海選做準備的時候,我就黯然神傷,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忽然弄明白什麽叫C調什麽叫F調,能夠在滋滋給我傳來音感測試鏈接的時候露出邪惡的微笑而不是拿著一個慘澹無比的分數去找他賣萌。

我們喝了一會茶,兩人說想練歌。Iris說他們準備把幾首和絃相同的歌串在一起演唱。他們抱著吉他站起來,彈唱起來。

Forever young
I want to be forever young
do you really want to live forever
forever and ever
foreveryoung
I want to be forever young……

Iris的聲音圓圓的,柔柔的,像被風吹漲的帷幔,我第一次在KTV以外的地方知道我的高中老同學有一副不僅僅可以在KTV展示的歌喉。她在我逼仄的書房裡彈著吉他,腳打著節拍,起先眼睛還是盯著桌子下面睡覺的狗弟弟,後來便抬起頭來,盯著她的搭檔小多,嘴角愉快地飛揚。她的長髮在日光燈下舞動,我才發現長髮末端閃動著不易察覺的愉快的酒紅色光芒。就像一直縈繞在耳畔的“Forever Young”一樣,收斂又輕狂的酒紅色蕩漾在過去的容顏之上,慢慢地,慢慢地,就掩去了時光。

愉快經歷

鐘點工阿姨自湖南老家歸來,甫一進門就從包裡抽出一條黑漆漆的臘肉贈與我,真是寶刀贈英雄臘肉送吃貨。懸掛於曬臺,滿室煙燻香味,難以言表。當日就去菜場買了蒜苗并天椒紅椒。油熱下臘肉煎至肥肉變成透明,再下蒜苗雙椒翻炒,以白瓷碟盛上,色美無比。雙椒辣得我當晚口腔潰瘍兩處。翌日中午覺得自己還是不喜歡蒜苗的味道,換了芹菜炒,也爽脆可口,煙燻味尤令人成癮。晚上豬頭來,知他喜食蒜,遂用剩下的蒜苗炒了一碟,縱然嘴刁如他,也點頭稱好。

查看自己在豆瓣添加過的條目。想起紡歌來,那時候非常著迷,在雅燃上反反復複地聽,還推薦給老馮。寫的評價是“純淨又有力”。她還有中文版,只是模模糊糊,聽不懂歌詞。翻開來又聽了一遍,誒誒呀呀的詠歎十分天真美好。又想起雅燃這個我曾經常常光顧的地方,再去已經變成了音樂云,嗯,不知所雲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在模仿songtaste?

這幾天左手頻頻受傷。給狗弟弟洗完澡抱四十多斤重的狗弟弟去曬太陽的時候撞在了浴室推拉門上,接著晚上帶狗弟弟出門跑步狂奔的時候被他絆倒摔出去很遠,除膝蓋淤青左手擦傷外,左手小指下方磨去一大塊皮肉鮮血淋漓,再接著晚上自己動手把狗弟弟小時候的狗籠子改裝成簡易狗廁所,結果被尖嘴鉗鉗出來的倒刺扎破手。說起來,有一個工具箱真是讓生活改進不少,我終於沒有一出問題就悲觀絕望地抬起頭想哎出門找個地方修一修,在去崇明的前一天自己修好了望遠鏡的三腳架。修三腳架和狗籠子的時候我想,花費的時間到底值不值得。我大可以按照以前的思維花三塊錢五塊錢讓小區門口做鋁合金窗戶的店幫忙整一整,省去一個小時的時間在午夜時分坐在小板凳上用尖嘴鉗擰鐵片。但是,關鍵是,整個城市進入睡眠的時候,我在一片闃寂中叮叮噹當地敲著手上的活,狗弟弟在旁邊睡得四仰八叉。將狗籠子改成狗廁所之後空間節省了很多,清洗狗籠的繁瑣也被大大縮減,賣掉狗籠子上卸下來的鐵絲攔網,得到三個角子。這種經歷很愉快。

觀星記

這輛塞滿宅男和器材的科魯茲花十分鐘開過了崇明到上海的跨江大橋,江面霧濛濛的,看不清水天相接的地方,向左看有巨大的風車,向右看是據說圍起來的地方是上海新的飲用水源。我周身酸痛,從負重的肩膀到拎器材的肱二頭肌再到擰螺絲的大拇指指頭,無一處不像齒輪歪了的機械,怎麼動都不對勁。

從崇明回到上海,在東靖路擠上地鐵,穿著厚厚的羽絨背心和滑雪服此時就顯出了不協調。正如昨天白天穿著這套行頭身上掛了四個裝滿金屬物(望遠鏡三腳架相機電腦)的包,滿頭大汗地十調二調六。但是狀態好極,精神昂揚,給王小姐發去短信,崇明觀星去也。王小姐回道,很冷的。我豪邁地回覆,只穿一條打底褲的時候也曾去過北極,崇明島何懼焉。六個小時以後我站在崇明西邊某中學的操場的中央,只穿了一條打底褲的腿因為寒冷連膝蓋都直不起來。器材上結滿了霜,因此我連擰上螺絲的勇氣都沒有。最終哆哆嗦嗦地裝好器材,寥寥草草看了一眼木星。有同伴過來,看了一眼,說,邊緣有色差。我說,嗯,不是我幹的。他拿出他的3mm的目鏡晃了晃,我點點頭,把6mm的卸下來,裝上3MM的。結果是漆黑一片。可能是不合焦也有可能是木星已經跑掉了。他們於是勒令我把尋星鏡校準。我怒道,我不要調這個尋星鏡,要死人的。有人自告奮勇幫我調,正合我意。我溜達到一邊去看水桶粗的牛反,他們準備拍M42,趁相機還沒架上去,我瞄了一眼,嗯,令人嫉妒的成像。又去瞄了一眼650,尋星出了問題,指星筆也并不給力,近的燈,遠的鐵塔甚或北極星都看不見,偷偷笑一下。再溜達回去的時候尋星鏡終於校好了,他們用慣了電跟或者自動尋星的,對我用這種原始人的尋星鏡匪夷所思,問我平時都是怎麼尋星的,我說,我把天頂鏡摘下來直接通過物鏡看的,出現個小圓球就是木星啦。

木星無甚好看,轉到M43看了一會,又轉到M45看了一會。他們表示誰也沒法用我的鏡子尋星,但我總是一找就找到,自己的鏡子還是自己最熟。不過這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時常疑心自己的眼球會再起一個大泡。

跟一群高端設備的人看星星比較愉快,我樂於左右手開弓擰誰也不願意擰一擰就要悲劇的經緯儀,也樂於去牛反那裡蹭蹭看他們如何像佈陣一樣在地上擺滿電瓶電跟導星什麽的。最大的好處的是低端器材真的很便攜(也沒便攜到哪裡去,現在肩膀還疼呢)。所以一群人都在建議我買這個鏡子或者買那個赤道儀又或者買什麽電跟的時候我總是很開心地說,反正我用天狼畫師也找得到——儘管看了別人鏡子就知道自己鏡子的好歹。

這次來最想看的是火星和土星,但是東邊有教學樓阻擋,看火星要等到十一二點,看土星就更晚。可是我已經凍得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冷”字。最終溜回旅館,在空調下面吹了半天,洗了個熱水澡,才找回自己。推開窗戶正好能看見獵戶座和冬季大三角。我覺得這個視場在屋裡看星星也不錯,如果忽略室內外溫差的話。畢竟背那麼多東西好不容易到崇明,只看了兩眼M43和M45,太不甘心。於是鬧鐘調到三點,三點的時候土星應該正好在窗戶中間的位置,披著被子看再好不過了。於是開心地睡下,這裡的農家樂飯菜噴香可口,旅館又溫暖實惠,真是一個度假的好地方……於是我開始做夢,我夢見了土星和狗弟弟。土星的光環上還有土星的陰影呢。

被凍醒的時候是在早晨八點,露在被子外的左肩冰冰涼。我想鬧鐘響的時候我大概只是抽搐了一下就繼續陷入無意識的睡眠在夢中與土星相會。我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也不怎麼悔恨,畢竟土星和火星在我活著的這段時間里是不會再也看不到的。只是奇怪自己爲什麽蓋了三條被子、空調吹了一夜還會凍醒。去隔壁男生的房間,三個宅男把房間睡得又臭又溫暖,問他們冷不冷,都說睡得很好。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去拉開窗簾才發現昨天晚上關窗的時候插銷沒有擺正,紗窗頂開了玻璃窗,也就是說空調徒勞地工作一夜,我睡在和室外溫度相差無幾的房間里。

吃早飯的辰光里在操場上堅持了一宿的朋友也回來了,鼻頭和耳朵凍得通紅。甫一上車先聲明他在車上從不睡覺(和我一樣),然後就低下頭去沉思,一路都在沉思。

說起來就慚愧了,總嚷嚷著女性的獨立和自強,但還是敗給了自己的貪圖安逸,我應該提早準備好戶外用的褲子,至少也不該只穿一條打底褲就冒冒失失地來崇明!如果不那麼冷的話,也許我也可以堅持到火星和土星上來。回去的路上宅男們討論此番器材交流之後有何感想,回去後希望再買何種鏡子,輪到我我說我要買條褲子。

車過大橋的時候我想回憶一下昨晚的觀星集會,但基本上只有對M43和M45的模糊印象,餘下全是刻骨的冷的回憶。操場上腳底的冷,器材上粘手的霜,還有窗戶大開的旅館。當然,如果說完全沒有收穫,自然也不是,偶爾出來聚一次,對一直閉門造車的我來說,算是一次信息的搜集,雖然我不是器材黨,但蹭蹭別的鏡子,心裡有個對鏡子好歹的基本認識,還是好的。知道好歹是一個很重要的標準。記得老馮曾說,滿人再不濟經過三百年的富足生活,也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歹。那時我們正說葉廣岑的《採桑子》呢。

南京西路

再來南京西路,是半年以後。也許是路邊大多是法桐掩映的低調沉靜小洋樓,奢侈品、大LOGO、金髮碧眼模特、西裝耳機保安,都深藏商場之內,所以相較于淮海路,南京西路不那麼讓我想到物質或者金錢——只要不下到地下去經過貼滿巨大藍色綠色眼睛盯著你的蘭蔻或者雅詩蘭黛交替出現的臉模的地鐵站過道的牆壁。倒是因寫字樓很多,南京西路常讓我想起掛著吊牌,穿著精緻小衣服小鞋子,勤勤懇懇在奧維斯里吃工作餐的白領。不過,今天經過的時候,看見越洋廣場正在裝修,風塵僕僕的腳手架和尼龍棚旁邊已經露出了金碧輝煌的GUCCI一角。

梅龍鎮廣場一樓有中國動漫展。廊上展出平面的或者動畫的三個和尚,葫蘆娃,還有老《上海漫畫》的封面,當然還有鋪天蓋地的皮笑肉不笑的喜羊羊和像是面癱一樣的灰太狼。我立在那裡看了一會動畫片三個和尚,驚异於內中人物表情動作的表現力,都好過喜羊羊太多太多,從審美上來講並不輸現在的日本漫畫或是美國的皮克薩——至少在我眼裡。高個子和尚背著包袱走在路上,遇到蝴蝶跟隨,遂從袖口取出一朵花來,放在鼻尖,含笑深嗅,然後插在地上,任由蝴蝶繞之起舞,起身離去。矮個子胖和尚日里打水,夜間閉目敲木魚誦經,我注意到胖和尚的眉眼都倒垂成八字——不過兩三筆的功夫,卻十分傳神。小新來後我拉他看這些,問他為何當年勝過如今。小新寥寥草草地說,那時候做漫畫的是什麽人,現在做漫畫的是什麽人!

中飯在梅龍鎮廣場三樓的西餐廳。牛排做得令人無比失望。不知道好心的廚師放了多少梳打粉,整塊牛排鬆軟得像在吃果凍或者別的什麽東西,卻沒有一點牛肉該有的嚼頭和纖維的質感。更悲劇的是,血水沒有鎖在肉裡,拿刀一切就呲呲往外冒,像案發現場一樣。雖然口感上沒什麽變化,但這麼血腥暴力的場面還是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的胃口。所幸對面的小新並非什麽高級吃貨,來肉不拒,並且一直在說考博的事以及他對母校複雜的愛憎。

吃完飯再從梅龍鎮沿著南京西路走到靜安寺去坐地鐵。從梅龍鎮廣場出來小新回頭看了看,感慨在這裡拍過片子;經過恒隆廣場時我又提醒他我曾在這裡面試,並且是和你原來想考的Z老師的學生一起哦,他已然失去譴責那些“佔用學術名額畢業后卻去應聘外企做OL”的“沒頭腦的女生”的興趣。但我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先見,因為我發現畢業后我在職涯規劃上的很多選擇都暗合他的預測。

經過波特曼帶他去city shop買牛排,他除了感慨也曾在此拍過片子外,又感慨曾在這裡撞見過前女友劈腿。雖然我覺得他不是那種對情感事無法釋懷的人,但我還是察覺出他至今對此尷尬得不願回憶——這種情況爲什麽往往是“受害人”一方最覺尷尬呢。而對於我,波特曼的回憶還是比較愉快的,暖烘烘的星巴克和熟絡的店員,旁邊的chater house書雖然很貴但是偶爾駐足翻一翻還是極滿足的,負一樓的city shop,當然,是我的最愛,總能買到精緻新奇的外貿小商品。這裡有很多領事館,電梯上去每到一層樓開門關門的間隙里總能瞥見巨大的國徽(三樓有個巨大的袋鼠)和領館門前長長的隊伍。還有停車場里的“滬A00001領”,每次和保羅一起下樓去city shop我總愛開玩笑指著這輛器宇軒昂插著大不列顛小國旗的車問他,嘿,你的車么。他聳聳肩,我老闆的。不過這次去的時候那輛車沒在,想必又在上海的某條路上霸氣地馳騁,或是靜靜停在某處政要們的辦公樓前等待主人完成公務。我還曾在非常具有中式風格、水聲滃然的大廳里看見一個穿和服斜背挎包的中年女士匆匆進了波特曼酒店,一點也不違和,那時我的眼睛和心靈都像被那素色的和服面料熨燙了一遍,灼熱又溫柔。

無論如何,波特曼是一棟我很喜歡的建築物。不管大門口繆繆的大幅海報有多麼挑戰我的審美品位。

波特曼慢慢退到身後,再經過一棵巨大的樹,再往西就是上海外辦,小新難免又要感慨一番,我不知道他和這裡有什麽關係,只是那裡靜悄悄的,舊舊的,我無數次經過那裡,從來沒細想過那裡有什麼樣的故事。一抬頭看見斜對面的三棟樓,嘉裡中心的兩棟和越洋廣場,小新說那感覺像極了東京澀谷。我自然不知道澀谷什麼樣,他只好一個人孤零零地回憶在東京的日子,而我已經開始給他說前幾天吃的一塊肥美無比叫人難以忘懷的大脂toro。又開始了“各說各”的局面。

在常德路過馬路,對過就是靜安寺,和久光。我還在說著曾經在久光看見一個普普通通的帽子售價六千八百八,小新開始說他還曾在久光撞見劈腿,而且這裡距離他母校不遠,熟人很多,他並不希望以當下這個沒名沒分的狀態在這個曾讓他尷尬到死的地方遇見校友。在我的朋友裏面,小新是為數不多的一個無論處境多麼窘迫,卻從來都是真正意義上從裡到外都淡淡然像篇散文一樣的人,一個精神上和氣質上的貴族。我並不知道是什麽支撐起他虛弱的外表和看起來總是亂七八糟的生活經歷,但無疑和一個讀書人談話,是很愉快的。

不過小新終於還是窮得車都開不起,他父親為他加滿了油他卻捨不得用,跟著我擠地鐵,一路上都像鄉下人一樣興奮新奇。在中山公園站經過長長的無聊的甬道時他看到飄出香味的莉蓮蛋撻,點頭稱讚說好像有點東京地鐵的味道了。

我們在中山公園站南轅北轍,他往北回復旦,我往南回到有狗弟弟的住所。每次快到家的時候我的心情都格外忐忑,很怕開門後看到被狗弟弟蹂躪得慘不忍睹的房間。所以如果你看到我在門口一邊抖抖索索地拿鑰匙一邊把各民族各宗教的偶像都崇拜一遍,請千萬不要驚訝。

狗弟弟

作息陷入一種惡性循環。總是一覺睡到罪惡滔天,發現自己已經在夢裡謀殺自己超過十小時,痛苦得不能自拔,然後又工作到超越當下的作息時間——睡眠時間越來越長,為彌補罪惡感工作時間也越來越長。再這樣下去日升日落對我而言就快要失去意義。

我也不知道狗弟弟的存在對我目前情緒的穩定是不是起到了一定積極作用。正如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在狗弟弟身上加載了一些心理暗示——有它在我不會把自己折磨到精神崩潰。他爪心總是熱熱的,眼神很信賴。相比較于在屠宰場忍饑挨餓瑟瑟發抖的肉狗們,擁有著萌翻所有人的圓滾滾屁股、生活安逸無憂的狗弟弟無疑可以作為“朱門酒肉臭”的反面教材。但我還是同情他,他只有一個世界那就是我。平時無論他面對怎樣的誘惑,只要我喚他,他都毫不猶豫地朝我奔來。而我卻不能給他可以自由奔跑的雪地和懂他語言的同伴,在早晨他寂寞無聊得直哼哼隔三差五來看看我是不是已經死掉的時候,我甚至沒法從睡夢裡睜眼給他一個安慰。

昨晚夢見家裡有很多蟑螂,枕頭縫裡都是,驚懼不已,用殺蟲劑拼命噴殺。房間里各個角落都奔出來大小顏色各異的蟑螂躺在地上蹬腿。過了一會我吃飯的時候突然狗弟弟忽然開始口吐白沫,我趕緊蹲下身來看他。他雙眼緊閉,身體僵硬,像個公仔。我抱起他就往醫院跑,哭著跟醫生說他是被殺蟲劑毒倒了。現在回憶起來,難為我抱著他一路狂奔——剛把他從老狗身邊領走的時候一個手可以抱一個,像個肉蟲子在我懷裡蠕動,身上有讓人心醉神迷的奶味、狗毛味、尿味。如今的他已經四十多斤,是個半歲的,犟頭犟腦的小男孩了。

夢裡狗弟弟被他們送進手術室。我哭著回家半路上卻想起狗弟弟還在醫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