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

新學期,又回到東輔樓,每天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要吃飯和買咖啡,沒有時間午睡什麽的。中間有一次小新還開車到東門來吵著要吃肉,說是又看完了他的“初戀情人”《美學三書》,有很多想法頭。開到烤樂匯他才明白我十二點三十五就要上課的,而現在已經十一點五十。他只好把上了賊車的我送到五角場買咖啡,對我非要喝咖啡的行為表示不屑一顧並且非常抵觸星巴克里的食品(“我不要吃那裡的東西!”)。他正告我,我們這種人中午是不配吃午飯不配有休息時間的——我們手上都有厚厚的粉筆灰還因這個而擊掌相慶過,車裡瞬間瀰漫起粉筆灰。待我買了一大杯拿鐵和一份牛肉芝士可頌上車,起酥麵包的香味也軟化了他的心,我慷慨地揪了一塊給他——這件事讓我後悔不已。他嘗過之後一發不可收拾,迷戀于可頌香脆的口感和芝士還有蛋黃醬的柔滑,拿走了整包牛肉芝士可頌咵咵咵地吃完了所有的可頌並且把袋子還給我央我拿一下因為他要開車。

空著肚子在國定路下了車,小新的中華車拍拍屁股絕塵而去,我下了車才想起來口袋裡只有三塊八毛錢現金,喚回小新顯然已來不及並且沒必要——剛才他還找我要錢交停車費來著。時間緊迫,我必須在一刻鐘內尋找到填飽肚子的價值不超過三塊八的東西然後走去上課。國定路上現在非常熱鬧,新聞學院宿舍門口有兩個炒麵的攤子在鏘鏘鏘賣力地歡騰著,散發著讓人迷醉的香氣,醬油深黑色,學生子們圍著炒鍋屏息凝神。我揣著三塊八毛錢默默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來到肉夾饃攤子前碰運氣,發現那裡最便宜的肉夾饃是四塊錢。澆頭兩塊錢,但我當然也沒有勇氣讓他給我拿個塑料袋兜澆頭。

最後在超市買了一個關東煮潦草地解決了今天中午最大的難題。

第二天更加悲慘,當天中午一個小時內要做的事情有吃飯、買咖啡、交換班單、打印泛讀課材料。下課後還有學生陸陸續續地交換班單,一個泰國女生手頭沒有換班單,我就把現有的換班單拿給她抄,她蹲在小椅子前抄得磨磨蹭蹭的,來一個泰國同學就打個招呼開個玩笑。我手拿換班單,極不舒服單膝撐地等她,心裡想你最好乞討你漢語水平足夠好,下週一看我不在課上虐死你。

後來在國定路上新開的一家茶餐廳里吃了一頓嘗一口就後悔自己被生出來的黑椒豬扒蓋澆飯,從餐廳出來過馬路去複印店打印泛讀課材料。買咖啡和交換班單無疑都來不及了。我在心裡安慰自己,至少自己吃飽了。想到這裡先嚇了一跳。我居然沒有因為吃到一頓毒藥一樣難吃的午飯而暴跳如雷敗壞一整天的心情晚上吃一頓好一點的來補償自己,我居然只是想到,“至少吃飽了”!我悲哀地想到,開學這一周來,我確實未曾好好吃過一頓飽足的午飯,擦擦嘴巴摸摸肚子,再像貓一樣在下午陽光裡眯起眼睛,要不要睡一會?

複印店里穿勤工儉學小馬甲的女生嘰嘰喳喳地說著選課的事,“我有個同學居然用手機就選上了!”“我好不容易才選上了魯迅研究。”我找到一個電腦坐下來打印,伸過頭去看她們選課。有個小姑娘想選說文研究,我問她是誰上的。她說是高老師的。又問她魯迅研究是誰的,答曰郜老師的。她回過頭來問我第三級別(好像是這個名詞)的課選誰的好。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也不知道。拿了打印好的材料交了錢灰溜溜走了。

I班的泛讀課沒有教材,我找了殳俏《元氣糖》里的《大鳥派對》給他們講。我問他們他們自己國家節日吃什麽鳥,一個美國同學說挪威人吃“蒼鷺”,把我嚇了一跳。他漢語真好。剛才他還說出了我姓氏正確的念法呢。

如果非得說究竟有什麽事情可以讓每天都在下雨的這個二月看起來和煦一些,就是三公子來上海了。三年來我無數次設想我回大連,或者他來上海,兩人坐在明亮的噴噴香的小餐館里相對吃飯說話,嘎嘎地笑。三公子到上海之後才給我打的電話,我心情愉悅又安寧——這是不常見的——我開心時腎上腺素飆高,做事效率低下,但三公子的到來讓人覺得很放鬆。

當日上午從五點半開始時間緊湊地忙完了若干件重要的事,一切雜蕪在十一點半戛然而止,篤悠悠蕩漾漾地走到正門去和三公子碰頭。三公子乘出租車從東寶興路過來,我上了出租車,三公子正和司機呵呵地說話,司機大凡也樂於搭載這樣有著不討人厭的北方口音、看起來有修養,對上海友善並且好奇的外鄉人,一直笑眯眯地和三公子討論著上海的萬達和大連的萬達。三公子就是這樣,他的存在給人安全感。他是個人畜無害的小白兔,咬人都沒牙印。

我們在政通路下車,下車後在梧桐樹下和這位三年未見的摯友擁抱。感覺還是那麼熟悉,三公子一點也沒有變,容貌、聲音,甚至還穿著幾年前的綠色滑雪衫。和多年未見的老同學見面常常讓我覺得焦慮,他們的變化和愈行愈遠的他們的世界。這些年我遇到過一些人一些事,給我上過一些關於“友情”的課,為此傷神並且耿耿於懷過,這些都讓我愈發珍惜三公子這樣的朋友。在此之前我未曾多考慮過三公子這樣一個朋友的存在,好像他作為我的朋友就像是春風拂柳一樣自然而然又愜意得不能再愜意的存在。在三公子面前也無須任何飾偽,瘋瘋癲癲地做我自己即可,他一直都在。

我們像貪吃蛇,一路走一路吃,從五角場吃到宋園路再吃到南京路。看三公子頂著刺鍋子的髮型坐在我對面,好像上一次我獻血昏倒他把我從開發區拖回學校然後請我吃麻辣豬肝蓋澆飯就是昨天。這感覺太熟悉,以至於我有些恍惚。

有時候會和他提到敏敏,我和他都很喜歡的好姑娘。令兩人分開的殘酷現實的原因是我所無法理解的。我雙親都在,生活無憂;我幼稚愚蠢,天真無邪;而且還自私自利不顧別人。雖然我不曾為這些感到羞恥過,但對於敏敏和他的選擇我也無話可說,生活是自己的。再說我也無法保證對於自己希望他們在一起的動機是否純潔無暇。——我能夠與之保持良好關係的男性朋友的女友們,能有幾個呢。更何況是敏敏,她是那麼善良又那麼精怪的姑娘,我那麼喜歡她。我曾經還對她那麼壞。可是認識她之後才發現她是江漢平原養育出來鍾靈毓秀的姑娘。我總是耽於享受她和三公子兩人美妙多汁的友情。09年孟夏從北京拖著行李箱連夜回來之後,大清早敲開三公子家的門,撲倒在三公子蓋著果綠色被褥的小床上睡得人事不省,他們兩人去超市買了肉。被叫醒的時候敏敏已經做好了一頓漂亮的紅燒肉給我吃。

我們在港麗吃了味道美妙無比的蜂蜜厚多士配雪糕,熱騰騰的烤麵包上加了三個冰欺凌球,吃得走不動路,出來冷風一激簡直要吐出今天吃的所有食物。第二天復旦就要開學了,一早有課,我還沒有做好漢語講課的準備。去星巴克買了一大杯咖啡帶回去喝。我們在中山公園道別。我的地鐵先到。他的刺頭在窗戶上模模糊糊地閃過去了。我握著咖啡,說不出話來。如果足夠幸運,或許不久以後我還會在這個城市看見他並且長久地長久地看見他。就像他從未曾離開過,短暫地或者長久地。七年算不算長,我認識三公子,七年了。那時候他拿著三點五英寸軟盤來到網吧找我拷東西,我用的是40G的移動硬盤,輕蔑地看著他。

後來,我就叫他三公子。

咖啡喝得多兼有被冷風吹,到了晚上,開始頭痛。就像有一枚螺螄,硬硬的螺螄在腦殼里,硌著我的頭皮和骨頭,鈍鈍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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