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地鐵站口見到Iris和路小多的時候,兩人俱提著巨大的吉他箱,正面對面站著說話。小多我第一次見,他是澳洲人,大鼻子,比照片中顯得略矮。Iris和高中時無二——至少我印象如此——沒有劉海,長髮斜分,一邊掠在耳後,一邊垂在臉側。寒暄幾句,聊著幾小時前上海今冬的第一場雪,手插在兜裡,走在濕漉漉的地上,領他們進了小區。他們此番來滬是參加China Rush的海選,在上海淹留一天。
上一次見到Iris是在狐子的婚禮上。飯桌上婚禮音樂和新人祝酒的間隙里匆匆說了幾句關於IPA考試的事,互相留了聯繫方式。再往回追溯就是七年前高中畢業。和Iris是高中同學,算不上熟絡也算不上不熟絡。算不上熟絡是因為雖然同班,而我是“老一班”的學生,她是分班後從別班調過來的,于我便有異質入侵之感,我又不諳人事飛揚跋扈慣以青白眼,外加她那時不聲不響,互相說過的話大概不超過十句。算不上不熟絡是因為,Iris那時是我的死黨胖子的女友。胖子是我和狐子在每天上下學的公交車上認識的,他後來轉到我們學校借讀,被分在Iris高一時呆的班。後來他告訴我和狐子他喜歡上我們班的一個女生,還指給我們看。我和狐子都大跌眼鏡,不曉得他哪裡故障。胖子雖然胖但不影響他相貌英武,眉間有股豪狠。成績一般般但朋友一大幫,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我和狐子大概算是好學生,卻和胖子玩得來,這就說明我和狐子其實都是壞蛋。無論如何我們誰也想不通胖子爲什麽喜歡平時不聲不響低頭走路的Iris。
時隔七年以後,也就是數月之前在狐子的婚禮上兩人又遇見了,胖子不曉得狐子還邀請了Iris,兩人見了面都比較尷尬。喜宴結束後胖子問她是不是還住在老地方,他開車順路可以送她回家。她剛點頭稱是,旁邊的好友驚喜地說,他和你順路豈不和我也順路,何不捎上我,我剛才還想破頭怎麼乘車!我捧著喜糖盒站在狼藉的飯桌前看著這個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組合出了酒店。
高三畢業後的暑假,胖子生日聚餐,請了兩桌,來了1.2桌的人——我和狐子獨霸一桌。在合肥當時很流行的蜀王。另外一桌坐著壽星胖子,他的狐朋狗友,左手邊當然還坐著他的女友,拘謹的Iris。整場聚餐她都沒怎麼說話,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半邊長髮垂在臉側。期間胖子關切地問她想吃什麽。她只掠了一把頭髮,小聲說了一句“蟹柳。”這句話讓我和狐子笑了好幾年,每每提到Iris便以“蟹柳小姐”代替。沒有惡意,大概就是來自于一種可以盡情張牙舞爪的優越感。我們的戲謔把胖子都惹毛了。他說他是認真的,而且是第一次那麼認真。不過這不妨礙以後的好幾年裡我們提到Iris就說起“蟹柳”的事,也不妨礙我對點頭之交的Iris的印象很大程度上定格在了她低頭小聲說“蟹柳”的那一刻。
胖子和Iris的事最終鬧得滿城風雨。老師和Iris的父母都大為光火。不過當事人胖子和Iris的表現都令我刮目相看。據胖子說無論她父母和老師如何軟硬兼施威逼利誘,Iris始終不肯與他分開。這是我第一次見識“蟹柳小姐”的頑固。不過他們最終撐到高中畢業,Iris去了W城,胖子去了C城,兩人名正言順地戀愛了。——儘管胖子說她父母依舊反對。
狐子婚禮過後的幾天胖子忽然發短信來問我是不是留了Iris的電話,可不可以給他。我說,這可得電話主人同意,你如果不介意,我就徵詢一下她的意見。那時候我已經知道Iris已經有了男友,就是小多,胖子也知道。
Iris很快回覆說還是不要再聯繫了吧。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安慰胖子道,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胖子大學畢業后先是開了一個輔導機構,在我讀研後又賣掉輔導機構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考取了公務員,并成功瘦身三十多斤,躋身人民警察的行列。這是他們分手之後的事,上大學以後終究因為很多很多我和胖子都沒有搞清楚的原因兩人分手了。胖子起初放不下,總打電話來找我排解,說自己常常半夜爬起來去走廊抽煙,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了滿臉的眼淚。再過段時間,說去W城,看見了Iris,背著吉他,很頹廢,和父母關係很僵。他很難過,不知道怎樣幫助她。
我偶爾在人人網上看見Iris的照片,有彈吉他的。色調很灰。於是Iris的“頹廢”在我心中成了一個鎖上的盒子,藏在一對雜物里。直到數月前,狐子的婚禮後,Iris托我為她在上海的對外漢語培訓機構投遞簡歷,我得以以一種履歷表的形式窺見她的“頹廢”。和胖子所言相反,她的大學生活和“頹廢”不沾邊,她製作音樂,學習攝影,到處旅行,參加了很多比賽。儘管我絕不會把自己五子棋比賽校一等獎的事放在自己的簡歷表獎勵一欄下面,但我也不得不懷疑胖子的以己度人了。
胖子是一個積極入世的人。他曾和同事一起來上海抓過犯人,我和他們一起吃了飯。席間他與同事的酒桌對話令我覺得陌生。而且過了很久很久,大約一年以後,在狐子的婚禮上,胖子才正面回答我,那次犯人并沒有抓到。在Iris之後胖子還遇見了許多女生和女人,露水浮萍的有,刻骨銘心的也有。Iris的名字漸漸淡出我和胖子日漸稀疏的話題了。和狐子也是。
Iris何時認識的小多我並不知道也不感興趣,不過兩個人都很有趣——兩年的高中同學,今天才得知Iris是個有趣的人,說來慚愧。我把他們帶回家,兩人放下吉他,在書房裡喝熱茶,我去廚房做了中西合璧的晚飯。糖醋小排、雙菇炒牛肉、青蒜炒臘肉、茄汁明蝦……奶油蘑菇蛤蜊湯。兩人給我說他們去各個國家的見聞和合肥的現狀,我說我無聊的生活和在旁邊眼巴巴看我們吃飯的狗弟弟。兩人前段時間參加人人網和港龍合辦的比賽,贏得了環遊世界的機會。去了許許多多的國家和不計其數的城市,見聞新鮮,有內容。我在人人網上看過他們的旅遊日誌和視頻,Iris穿著衛衣,持口琴與波士頓的街頭藝人合奏,頭髮在飛揚,不知為何我腦海裡又浮現出了那個低頭小聲說“蟹柳”的女孩子。我也並不知道我會和那個我曾經暗地裡嗤笑的“蟹柳小姐”一起愉快地坐在燈下吃晚飯,傾蓋如故。辭職以來我就常常在想,我願意一起吃飯的人,都是擁有相同目的的人——這麼歸類也許不算偏頗。但很明顯王小姐和Iris如果坐在一起吃飯的話是一種非常違和的效果。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我的目的太多了。唉,貪心的我,明知道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
飯畢我洗碗,他們在書房裡為我的古琴調弦。小多撥吉他弦,Iris調古琴弦。狗啃墻是因為缺少微量元素,人也一樣,缺什麽就想吃什麽——所以我從小就豔羨會彈琴會畫畫的人,覺得他們都超凡脫俗,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我這麼不正經地說不代表我不正經地這麼想,恰恰相反,我是很正經地這麼想的。所以看到他們調著吉他上的背帶,整理著自己旅途中的攝影作品為第二天海選做準備的時候,我就黯然神傷,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忽然弄明白什麽叫C調什麽叫F調,能夠在滋滋給我傳來音感測試鏈接的時候露出邪惡的微笑而不是拿著一個慘澹無比的分數去找他賣萌。
我們喝了一會茶,兩人說想練歌。Iris說他們準備把幾首和絃相同的歌串在一起演唱。他們抱著吉他站起來,彈唱起來。
Forever young
I want to be forever young
do you really want to live forever
forever and ever
foreveryoung
I want to be forever young……
Iris的聲音圓圓的,柔柔的,像被風吹漲的帷幔,我第一次在KTV以外的地方知道我的高中老同學有一副不僅僅可以在KTV展示的歌喉。她在我逼仄的書房裡彈著吉他,腳打著節拍,起先眼睛還是盯著桌子下面睡覺的狗弟弟,後來便抬起頭來,盯著她的搭檔小多,嘴角愉快地飛揚。她的長髮在日光燈下舞動,我才發現長髮末端閃動著不易察覺的愉快的酒紅色光芒。就像一直縈繞在耳畔的“Forever Young”一樣,收斂又輕狂的酒紅色蕩漾在過去的容顏之上,慢慢地,慢慢地,就掩去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