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规则的记

日记还是要写的,不管是日记还是周记,还是无规则的记,遇到有趣的事,要记下来。

譬如我昨天看了冰河世纪5,烂片。但高兴的是,第一句台词响起,我就听出那是尼尔泰森的声音。后面黄鼠狼巴克留起胡子,双手合十,活脱脱就是模仿泰森,我高兴地手舞足蹈。

腿伤未愈。

想读书、写字、跑步、出去玩。

现在没一个能实现的。

我还能跑

早晨四点一刻出门,吸一口熟悉的黎明前的风,拉着大狗在马路上跑起来。脚蹬起落下的那一刻感受到新鞋的鞋底稳定地支撑然后轻盈地回弹,感动得快要哭了。Asics的GEL技术全力支持着我的膝盖,以免它们受伤,现代科学技术真好。距离上一次跑步是年前,停了大半年,我又开始跑了。

过年期间左腿髋关节内侧莫名开始疼痛,具有睡一觉什么病都好了的自我恢复功能的我,第二天醒来发现居然还痛,第三天还痛,一周后还痛,一直痛!痛了大半年,期间去拍了片子,一切如常,倒是发现腰椎歪了。想起去年在Asics做的足部测试,我的足部特征是外翻和足弓过低。可能是较低的足弓无法为腰腿提供足够的缓冲,引发了一系列连锁的伤病。

只能跑跑停停,七月份做了全套体检。腰椎伤得不轻,我怕再这样下去要跑瘫痪了,开始严肃认真考虑改游泳的可能性。

游泳于我是时间成本比较高的运动。我一边跑步一边就能把狗弟遛了,前后准备也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但游泳不行,狗弟没法跟我一起游,游完泳还得洗澡洗头,半小时又没了。更别提游泳卡多贵。当然跑步也不便宜,1500元的鞋子可以跑1000公里,平均每公里1.5元,每天跑步成本10.5元。

虽则如此,我还是试着游了几天,问题又来了。水里泡了几天之后,鼻子罢工了,蛰伏的过敏性鼻炎凶猛反扑,整个鼻窦都在颤抖,左边脸抽痛。如果真要坚持游下去,迟早发展成鼻窦炎。

所以我整个人算是废了,跑步腿不行,游泳鼻子不行。周末我开始坐在床边颓废地暴饮暴食。

这样可以吗?不答应。我没放弃过。

周日去了一趟Asics的古北店,那里一年前我做过足部测试。又做了一遍,发现足弓低的情况不见了,内翻也没有了。好奇怪。不知是不是机器的准度问题。买了一双Kanayo,开开心心回去,路过高岛屋,吃了一份可丽饼,明天跑起来。我还能跑。问题也许还在,试着满满解决吧。

上海的早晨

小时候外婆家里放着本书,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我对书名里的这个意象充满了好奇。长大后去上海参加考试,住在我旦南区的老式旅店,早晨跳下床,掀开被子,赤脚踩过老旧的木地板,去拉窗帘,阳光霍剌剌地洒进来,楼下的梧桐树的绿意,不远处自行车的丁铃,远处菜场小贩的吆喝和阳光一起涌了进来。啊,这就是上海的早晨。我满足地感叹道。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早人”(morning person),四点钟起来和狗一起跑步,绕陆家嘴跑,天还蒙蒙亮,清洁工正活跃,卖力地蹬车赶往自己负责的片区。跑过江边,回到居民区,五点整,菜农已经从金杯车上卸好货,开始在摊头码菜了。我这时候去,老头老太也还没我早,只有我和狗弟敬畏地站在这一座蔬菜的宫殿里。

我喜欢上海的菜贩,他们对顾客无论是拉着狗的我,还是挑挑拣拣的老头老太都充满热情,说一口真假难辨的上海话。他们和他们贩售的蔬菜一样都朝气蓬勃,麻利地给蔬菜喷水,称重,诚恳地劝说还价的老阿姨,好像永远不会疲倦,或者说疲倦不会出现在一天之计的早晨,只是被妥帖地收拾好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这种生命力,你很难在拥挤的地铁里看到,很难在办公楼里看到。偶尔你能在快餐店早餐广告里看见精心包装过的,但都没有菜场的早晨那么真实,充盈着叶绿素的气息,好像有一根指甲掐住青翠的芹菜,psssss地撕下它的筋络,一阵看不见的清香在空气中化开来。

中国人天生是农人,有土壤的地方就能种出餐盘里的食物。小时候外婆在自家门口的荒地上种菜,家里吃不掉的,就拿到菜场门口去卖。我拉着她衣角跟过去,和菜农站在一起。有菜农问我路或者别的什么,就弯下腰来和我说话,称我“小大姐”。“大姐”是当地对女性的尊称,“小”则因为我也确实小。“小大姐”这个称呼自自然然,带着菜农天生的质朴的humble(不太好说是谦卑,这个英文词更妥帖),和蔬菜和鸡毛的味道还有外婆的味道一起,令我怀念。

类似的还有早点摊。小区门口有个做了很多年的摊子,卖上海人早晨最常吃的四大金刚。我拉着狗去买豆花,大狗在人腿脚间穿梭,难免惹得怕狗的老头老太破口大骂。捏粢饭团的大姐便颇有侠气地为我说话,催里面盛豆花的大哥快点帮我做。这一大家人都手脚麻利。油条碟子里必有一方纸片可以用来包油条,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湿抹布,方便吃了油条的食客随手擦一下。有时候不拉着狗,我得以坐下来喝老头老太一起喝豆浆。除了甜浆,还有咸浆,豆浆里洒了开洋和紫菜,掰碎几片油条在里面,喝得热腾腾,肚子饱饱。推开碗起身混在人群里走去地铁站。一个蓬头的外地人穿着破旧的T恤,咬着一只馒头站在街口,看远处的陆家嘴三件套。太阳刚好升上来一点,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我喜欢这个城市大约就是因为这个城市能够给努力生活的人以足够的机会,生命的蓬勃得以在这个城市立足,无怨无悔。

凝视深渊

第四次考挂了科目二的时候,我都没有很惊讶。第一次倒车车身出线,心情迅速恶化,第二次车身还没完全出库就停车,被判中途停车,不合格。四次科目二考试,第一次挂在倒车上。我去考场对面的餐厅,负责收款和收取成绩单的驾校老师们都在那里抽烟说话,我把成绩单交给一个鸡窝头正吞云吐雾的女人,女人啧啧了一下,掸了掸烟灰,对对面的女人说,XX驾校又挂了一个,你看。

我走出考场,去地铁站坐地铁。这里是宝山,大型集卡扎堆的地方,我过马路,避让着拐弯不减速的小汽车,猛然想起刚才自己的科目二又挂了,心里恶狠狠地被撞了一记,不痛,但很烦。

考试之前我的心情是一路绿灯的。众所周知我倒车有如丝般顺滑,而且心态乐天,很少惊慌失措。

 

我对汽车这种交通工具的敬畏,令我养成了很多优良习惯,譬如过马路从不闯红灯,永远像猫头鹰一样180度转动头颈左顾右盼,随时准备迎接突发状况;再如坐车无论长途短途绝不睡觉,困成狗也不睡;再如无论车速多慢我也一定要系安全带:有次坐出租车,司机赞道,小姑娘素质蛮高额嘛,从国外回来的?新加坡?我说,安徽。

也正因为如此,学车的一批人里面都在为考驾照而去记诀窍的时候,大概只有我是真心在想,这个世界每五分钟就有人因车祸去世,我到底要怎么好好开车,才能幸免于难?

第一次考科目二之前,教练带我们去考场模拟了两次,都是平时练的内容,只是规则复杂了点,其余都轻松愉快。考试当天我坐uber去宝山,uber司机问我这么早去宝山是不是去学车,我答去考倒桩和小路,他祝我考试顺利。我很局促地笑了,因为考试结果现在是薛定谔状态。我也没什么把握。

但到了考场就出了状况——排了一小时的队才发现我带错了居住证,把刚过期换下的居住证给带去了。我一大早从浦东跑到宝山,又从宝山跑回浦东拿居住证,再跑回宝山,轮到我时已经十一点多。倒桩毫无悬念地一次通过,不枉我苦练这么久。我拖着书包去考小路考。日照已在正中,有些刺眼——我眼睛一直怕光的。我突然很想念远在家中写字台里的太阳镜。

如果倒车一次通过,小路考有两次机会。我心情轻松地发动了汽车,开到第一个考试项目侧方停车的库位,车内女声突然大声播报,侧方停车。吓了我一跳。还没缓过来,女声又大声播报,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我又吓了一跳。原来,考场内侧方停车有四个车位,每个人在上车前才知道自己是哪个车位。我并不熟悉考场内的布置,稀里糊涂就开到了别人的车位。

没事,就当模拟考了,我安慰自己,在场地里继续溜了一圈,又开始第二次考试。结果第二次又挂了,还是在侧方停车。

我只好又开着车在考场内溜了一圈,安慰自己道,第一次就当是模拟熟悉场地了吧,第二次就能过了。但心情还是很糟糕的。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尤其在手眼协调能力这方面,总觉得自己比一般人要聪明些。

我拖着书包往市区走,车在高架上堵了一个小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这一天就要结束了。我居然什么都没干成。我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为抵御宝山郊区寒冷穿着外出观测时才会穿的冲锋裤滑雪外套,满脸倦容,嘴唇干裂,乱发飞蓬。失败感腾地窜起来,像火一样燎烤。想起今天早晨uber司机预祝我考试顺利,看着此刻我身边的uber司机沉默地打方向盘、拉变速杆——我恨这个世界上所有会开车的人。

第二次考试是在三周之后。我依旧是穿上最厚的滑雪外套,天不亮就起床,坐uber到人民广场地铁站,再坐最早一班的一号线到宝山。人民广场到底站富锦路,共有15站,越往北站间距越长,耗时约50分钟。早晨没什么人,地铁也不开暖气,我穿得像个球还是冻个半死。漫长的路上的时间里我打开kindle看书,脑子里却总是想着一会儿考试的内容。

等待,是生活在这个人口大国所必需的修养。科目二考场里全都是人,我排名不前不后,就得在里面枯坐两小时。手机已经寄存,只能看书。但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周围人在喃喃地讨论倒车口诀。悬挂着的电视机里在循环播放2005年录制的车祸纪录片。车毁人亡视频集锦、失去双腿的小女孩、悲恸的生者……还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剪辑,一会儿是坐飞机去接受手术,记者在等候,一会儿是小学生们的表演节目,一群大人在落泪。这个糟糕的纪录片看得我很烦躁,我想离开视线,又无事可做。还有一台电视在放考场内的实时录像。有倒车的车屁股出线的,坐在前面的考生就发出哦的叹息声。

我的倒车已经毫无悬念地一次通过了,“丝般顺滑”。我又拖着书包去考小路考。天气还是很冷,我穿着厚大衣,头顶喷着空调暖风,还是在发抖。不一会儿轮到我上车考小路,第一轮我侧方停车又挂了。

我非常讨厌考试系统里播报的女声,声音非常大,而且总是很突然。你在专心开车的时候突然车厢内炸裂一个冰冷的女声“坡道定点起步”,怎能不汗毛倒竖。但最令人气馁的还是你正专心开车时突然女声说“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wtf”,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在还有一次机会。我只好继续溜了一圈,权当模拟。第二轮居然通过了,我无比开心地去领成绩单。被工作人员一把揪住,跑啥啦?上海老爷叔说,你小路考两次通过要再去补考一次桩考的侬晓得伐?

桩考难不倒我。我有种大难不死的轻松感,蹦蹦跳跳去倒桩了。

结果是,倒桩最后一刻,茫茫宇宙中好像有一颗中微子,穿过几百亿年的孤独,落在地球上,砸中了我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短短几秒钟,我的车身就出线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胜利在望的我,在最后一秒钟里搞砸了。

那是圣诞节的前一周,晚上我们在酒吧里聚餐,聚完餐从美国回来的karlan同学来找我。我一边系围巾一边穿过坐着谈笑的人群,穿过很冷的夜风去找karlan。高跟鞋磨得我痛不欲生,但还是和karlan同学走了一公里路去陪他吃东西。我和他说,今天科目二挂了。karlan沉默半晌说,我听说是要送点东西给考官?

我说,国内都是电子桩,一个考官都没有的。

karlan在美国刚拿到驾照,开一辆二手的丰田。他说,还是美国驾照好考,学一个月就差不多可以去考了。不过,他补充道,我今天从机场回来看见路上车况,我觉得我再开十年也未必敢在上海开车。

他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小白兔模样然后扮猪吃老虎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然后他又好死不死地说,可惜旅游签证并不能考驾照,否则你来美国考驾照好了,回来直接换证。

第二次考试仍旧挂掉之后,我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惧怕讨论和车有关的事情,却又很难控制大脑不去想考驾照的事。后来几周我去了西藏。向导大山的车技是车神级别。我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时不时地,就有一丝阴翳闪过:如果驾照考过,就可以自驾出去玩了。

第三次考驾照的那一整周我的心情都很坏,总是逼迫自己不断在脑子里模拟考试,当天又坐最早的一班地铁,先去练车场练了几把倒车,觉得有了手感了,再去考试。

考场依旧闹哄哄,充满了人来人往的人味和烟味。驾校考场和医院一样都是我非常讨厌去的地方。作为一个一年到头生病次数低于1次的一个金霸王兔子,医院对我是陌生的。偶尔去一次就会被各种社会现象惊到。我一直生活在学校,或者是办公楼,周围人和我都差不多,我过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乌托邦生活,东西丢了不用担心找不到,手机放桌上不用担心被顺走。但医院是一个无论什么阶层什么身份,都不可避免要去的地方(除了我这样健康的仙女),所以我偶尔去一次医院,就会被各种随地吐痰、乱插队、打骂医生、对护士颐指气使的现象气个半死,回来还要抱着胳膊郁闷好久,殊不知那里才是真实的生活。

驾校也是这样,抽烟的吐痰的,旁若无人大声谈笑的,穷得像坨屎还吹牛逼的,喋喋不休跟我倾诉因为考驾照不得不小孩丢在家里的。我只能把自己尽量小地缩在滑雪外套做成的壳子里,期待可以隔绝这一切。驾校的工作人员都是当地的老爷叔老阿姨,态度凶得要死,像管犯人一样把我们呼来喝去,稍有疑问就一脸你们这群人笨得要死怎么考驾照啊的表情,动辄骂一脸口水,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一次遇到了一个刺头,一个化浓妆的老太偏不买账,拎着坐垫儿尖声对骂,说我就不信你今天干不让我考。负责管理候考室的老爷叔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应对,僵着脸梗在那里,不守纪律就赶走的狠话还飘在空中,收走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周围考生都呵呵笑着看戏,直到另外一个看起来级别略高掌控全场的爷叔过来圆场。

到这种程度,我已经不再厌恶身边的人,只有对他们和对自己的深深的悲悯。看BBC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野兔奋力蹬腿跳跃逃离猎豹,猎豹全身如弓弦绷开追击,每个动物为了求得生存都拼尽全力。奋力求生的姿态怎么会好看呢,又有哪一个个体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轻松的呢。

桩考依然没有问题,一次通过。依旧是拖着书包去考小路。我已经无法拥有一个好的心态,多么热的暖气都烘不暖瑟瑟发抖的我。所幸侧方停车顺利通过,后面就都简单多了。S弯道、隧道开灯、紧急情况处置、直角拐弯、曲线行驶、小路调头,这些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到最后一项高速收费站停车取卡一项,栏杆抬起,我就可以走出去,走向一片光明了。

果然,后面几项都轻松地过去了,最后停车取卡,踩刹车,挂空挡,拉手刹,摁取卡键,栏杆缓缓抬起。

我放下手刹,踩离合器,挂一档,准备起步,突然女声炸裂,考试结束,成绩不合格。

就像杀手莱昂里的镜头。筋疲力尽的莱昂靠武力和智慧,终于穿过重重包围的特警,从隧道走出去,隧道尽头就在眼前,光明就在眼前,突然他就被毙了。

我此刻心情大约和莱昂倒下时一样。

开回去重新再开一次的心情就恶劣了许多,因为想到上一次挂在了补考上,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这意味着再考一次我还是有可能会挂。我突然很想快点结束这场考试,不管是不是通过了。

果然,第二次依旧挂在了莫名其妙的公路取卡,连桩考补考的机会都没了。我茫茫然走出去,正好看到教练,教练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笑问我,挂在哪了?我说,停车取卡……教练愕然,那里也能挂?没拉手刹?拉了,我说。没挂空挡?挂了。我说。那是哪里没做对啦?教练急得宝山话都冒了出来。不知道,我快哭了。那还有一次呢?也是停车取卡。我说。什么原因呢?也不知道。

那就是压白线了。教练说。

我回到市区,找karlan同学吃午饭,他下午离开上海回美国。他从美国来上海我驾照没考过,现在他要回去了我还是没考过。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悲伤溺死了。karlan安慰我道,他在美国考驾照时很紧张,第一次也没过,后来考官安慰他,他就过了。他的意思大约是开解我的心态,我只听了更加难过,他居然考过了,两次就考过了!

我开始羡慕可以在美国考驾照的人,一切听起来都很简单。晚上我和美国基友麦扣说,我考驾照又挂了。麦扣又鄙视了我,告诉我他16岁就拥有了驾照。不过,熟谙中国人行事风格的麦扣也建议我,要不要去贿赂一下考官?我只得又科普一遍,中国考驾照都是全电子桩,没有考官。麦扣遂啧啧称奇,我居然在一片悲伤的大海中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在对任何跟考驾照还有开车的事情产生了心理阴影继而发展成心理障碍之后,我作为人类在漫长进化过程中演化出的心理机制开始保护我——我进入了下一阶段,休克。一旦想到和驾照、开车有关的任何事,大脑就会自动切换线路。而我有时候也会想,走了这么多弯路,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从小到大,总是被教育逆境中能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东西。现在我由衷怀疑这一点,怀疑我花大量时间往返与宝山,穿着笨重脏兮兮的滑雪衫蓬头垢面触摸被无数人触摸过的方向盘和变速杆,最后获得一张贴满我各种角度丑陋无比的黑白照片的成绩单,缴纳几百块钱考试费用,最后我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得不到。我还失去了最宝贵的时间。

作为一个女性平权的支持者,我还耿耿于怀的是竟然无法亲身打破世俗对“女司机”的偏见,反倒落人口实,成为一个被攻击的把柄。每念及此,就难以释怀。

第四次考试在过年前的两天,人依旧很多。我还没开始考试,就已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交手机之前,朋友们纷纷在微信里祝我好运。而我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我像死人一样被无形的力量拖行,从浦东到人民广场,再到宝山,再到考场,最后坐在车上, 面如死灰地关门,发动车子。

车身出线。

车身又出线。

这是第四次考试,我挂在了以往绝对不可能挂掉的倒桩,而且是两次。连小路考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一直以来在他们眼里我扮演的是一个机灵鬼的角色,能装望远镜,能修小家电,遇到小麻烦总能想出办法解决,不常打游戏但打起来不比常打游戏的人逊色,大部分女生不喜欢的机械啊电子啊我也能玩得很好。为何小路考屡屡不过,所有人都觉得,两次意外之后,我的心态彻底坏了。

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变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也回以凝视。科目二对大部分人来说不算恶龙也不是深渊,连积水潭都算不上,和我一起学车的一个男生,第一次就过了,他已经拿到驾照的时候,我还在科目二上挣扎。

我和那个男生一起考的科目一笔试,在考场外排队等候入场时我们参观了一下别的考生刷卡存包,发现很多人笨得连刷卡的地方在哪都找不到。他偷偷笑,和我说,这么多笨人都能考出驾照,你还担心什么。我说,我担心这么笨的人都考出驾照了,我还是没考出,岂不是更难过。

去年九月狗弟四岁生日,那时我刚考过科目一,许愿驾照考出来明年春天带它去崇明野外玩,它最喜欢出去玩。因为不开车,我几乎没有机会带他去远的地方,松开牵引绳让它痛痛快快地玩。但现在外面白玉兰和红叶李都已经开花,我离拿到驾照还远。

每个人有五次考科目二的机会,如果第五次再考不过,就得交钱重新考科目一。所以我还剩一次机会。朋友们纷纷对我表示了安慰。有个朋友截了一个他们学校论坛某天十大的一个标题,“科目二五次没过,我该怎么办”。

其实我并不是非常介意自己一直拿不到驾照,而是无法忍受反反复复坐很长时间的车,排队等很久,去考永远考不过的试。我习惯在等待的时候看书,可以在别人都失去耐心的时候依旧坦然自若——因为只要手里做着事,时间就不算浪费。但在那种场合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间耗费在乌烟瘴气的候考厅里,一群各种各样的人中间,不断重复播放、剪辑糟糕的车祸纪录片面前。像西西弗斯,毫无希望地永久地推着石头上山,一个封闭的圈,找不到出口,谁都爱莫能助。

当然,我知道,就算拿到驾照,人生的意义也并未因此多出几分来。生活本来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事情,你还没有想好,就被推进洪流,挟裹一阵,又冲出来,复归茫茫宇宙。但是,拼尽全力仍旧没有拿到驾照,好像使这个本来就毫无意义的生活,更增添了一份可悲和可笑。

比西西弗斯还要可悲和可笑。至少他有永恒的生命,有足够长的时间一边推石头一边思考,来抗拒命运的安排。

想的更多的还有自己的理想。从踌躇满志到满身伤痕,至今毫无所成,偏安一隅。后视镜里蓬头垢面在刺眼阳光下眯起眼睛奋力打方向盘的我,正是现在的我。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第五次考试前最后一周,教练给我打了电话,说为我买了考前模拟,可以在考试前模拟两次倒桩和一次小路,找到感觉立刻考试。心灰意冷的时候,这算不算是一点绝处逢生?我没有说话,沉默地拖着书包又去考试了。如果说我还残存一点好的心态,那就是从来没有放弃过。

我抽到的倒桩库位,地上有个很深的大坑,两次模拟,车身都出线了。但大概是把坏运气都用完了,正式考试居然一次通过了。我又去考小路,模拟考试侧方停车又挂了,还是不知道原因。我脾气恶劣地开始了正式考试。但坏运气好像真的用完了,正式考试的时候,侧方停车通过了。

我继续往前开,开上坡开下坡,开进隧道。我突然开始想,如果这次又挂了,下次考试,侧方停车到底怎么做才能保证不出错?我不敢相信此刻我居然在想这个问题,连忙拉回来专心开车,但很快思绪又飘到可能挂科补考小路考时到底怎么侧方停车上。突然女声炸裂“前方紧急情况”,我一个激灵,双脚踩离合器刹车,惊出一身冷汗,这下彻底治愈了我的胡思乱想症,平平安安开过S弯、小路掉头,和停车取卡。

终于是有惊无险地过了,第五次。回头看看那些项目,都是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会做的,难以想象自己花了这么久,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才磕磕碰碰地通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还是不知道,只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周末

因为左腿不明原因的伤痛,年后到现在没有跑步,狗弟已闷得表情十分凄恻。我只能跛着腿带他走,走一个小时,他也懂事,不再像个小牛犊,犟头犟脑地往前拼命挣,我拉拉绳子他就停下等着我。

上周六我去万裕影城看了电影。影院旁边有个很不错的小餐厅。上一次在万裕看电影,是和杨琳看《Maleficent》的时候,没有爆米花,就在小餐厅里买了一份炸鱼薯条外带。这个片子倒是极适合配炸鱼薯条吃——爆米花显得太浅,炸鱼薯条正好。

我在小餐厅的露天位吃了一份黑胡椒猪扒饭。风已不刺骨,我穿短袖连衣裙,吹着感觉正好。露天位上有些食客,抽烟吃东西,轻声谈笑。我坐到上风口,吃完一份饭,然后拎着服务生为我打包的炸鱼薯条看电影去也。

这是极难得的惬意时光。我坐在黑黢黢的电影院,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炸鱼薯条,心无旁骛。

这种美好得像森林里覆盖的白雪一样的时光当然不会很长,周二过后气温骤降,到晚上开始下雨。我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地把伞丢在家中。晚上淋着雨回家,头发濡湿,裤子贴在腿上,风在呼啸,我冷得像一只流浪狗。而且我好饿,我累了一天,我真的好饿。我钻进还亮着灯的超市,在货架上胡乱搂了一包干脆面入怀,又钻回凄风冷雨当中,一边疾走一边大口把干脆面往嘴里塞,粗糙的干脆面磕磕碰碰入饥肠,狗弟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与狗弟

早上出门前狗弟蹲坐在墙边,怏怏不乐地看着我收拾书包。我停下手中的活,靠墙挨着他坐下,胳膊搂住它宽宽的背,他叹口气,把头靠在了我肩上,毛茸茸的脑袋抵着我的下巴。

英国诗人布莱克有诗云,一粒沙中见世界,一朵花里有天堂;一手掌握无限大,永恒不比片刻长。年岁虚长,近几年的见识令我的想象越来越多地触及无限大和无限久远这些概念。无限的点中的每一点又触发一轮无限,像肆意疯长的参天大树。我相信这其中必有一片叶子,是我与狗弟的这一瞬间,长过永恒。

瓶起子里的月亮

冬天夜长,我又起得早睡得晚,总能看见不少星。早晨跑步的时候,看见月亮在陆家嘴的摩天大楼里穿行,突发奇想希望拍一张月亮在瓶起子的大洞里的照片。

网上随便搜索了一下,居然真的有人拍过。我发到群里,有人说,这不就是被网友骂了像日本国旗的那张照片吗。我就orz了,人民群众想象力诚可谓壮观。又想起这几天木星很亮,不知什么时候合月,翻了翻日历,下周24日合月,若能拍一张瓶起子洞里木星合月的照片,定也是不错的。不过,那又会被人民群众意会成什么,想想就毛骨悚然。

预报显示24号那天天气不会很好,这几天唯一的一个晴天就在周日凌晨。无法,只得半夜十二点多携狗弟和相机脚架出门拍摄。

环球金融中心楼高490米,适合拍摄的距离一公里左右,因此可以算出仰角约60度左右。当中还受到很多影响,譬如瓶起子本身是有厚度的,方圆一公里也都是建筑,我只能在棋盘格一样的街区中间找合适的地方。

月亮终于从天顶上落下一点的时候,我拉着狗弟走到离瓶起子最近的浦发大厦脚下,合适的位置被浦发大厦挡住了。我只得往东边走,等着月亮再下去一些,到下一个街区去拍。

月亮下去得很慢——比恒星快但是还是很慢,我又冷又困,还得在下个街区寻找角度合适的地方。狗弟很乖巧地被我拉着走,任劳任怨地陪我。他最后也渴了累了,但啥也没说。

中间又因为被建筑物遮挡,错过了一个街区。等待月亮落下的漫长时间里我去全家便利店坐了一会。上海这样的城市,街角随处可见24小时的便利店,散发温暖的白光,好像无边无际黑夜的大海中的一座灯塔。

我坐在便利店的就餐区,和狗弟分食了两根很辣的鸭翅,喝了几口凉水。不时有人进来买东西,我一直以为夜晚的便利店只有我这种四点钟爬起来跑步的疯子才会光顾呢。

辣的鸭翅吃得我很后悔,因为很辣,得不停喝水,凉水很凉,走出去就觉得很冷。月亮在大楼里穿梭,我带着狗弟又绕着街区一圈一圈地走,寻找合适地点,终于在一个街区的马路中间找到了可以拍摄的点。

随时可能有车来,我只能在马路边设置好相机脚架然后端过去快速拍一张。

有路灯干扰,近处还有树枝,拍远焦的东西会打下一片暗影,我只得又后退,寻找合适地方,这么一折腾,月亮又掉下去,背后就是建筑物,人没法再后退,这么一来,这个点又失去了。

还有两个街区的机会,我不想再尝试了。我知道就算拍出来也不会很好看——月光太亮,楼体太黑,目测拍出来是一团光中一个黑影。

而且我精疲力尽了。

又冷又困,大半夜在这几个街区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从十二点多走到三点多,我和狗弟都要累死了。

回到家倒头就睡,狗弟也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十一点。

这件没有任何result的事就这么结束了。醒来后我坐在床头沉思,这种没有结果的折腾,被浪费掉的时间,到底有没有意义。究竟前人所说的失败中获得正面的东西,是不是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姑娘

我在静安寺站等地铁。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玩闹,一个拿粉红色塑料刷牙杯,里面叮当有声,另一个怀里背着书包,包里鼓鼓囊囊。如果不是手里的牙刷杯,看上去就像两个放了学的小学生在等地铁。

地铁来了之后,我和两个小姑娘分别进了两个不同的车厢。我靠在门边刚打开书开始看,听得后节车厢传来音乐。然而音乐很快被打断,人群一阵躁动。两个小姑娘在大人的腿边灵活穿梭,跑到了我所在的车厢,然而还是很快被后来赶上的一个上海爷叔捉住了。

怀里抱着包的小姑娘翻着白眼骂骂咧咧,拿着塑料牙杯的小姑娘笑个不停,两个小姑娘都像小鸡一样被爷叔捉在手上,钱撒了一地。包的拉链已经开了,里面是一个对于小姑娘的个头来说太大了的音箱。爷叔命她们把地上的钱捡起来,抱着包的小姑娘从大人的脚底下拽出一张十块钱。爷叔将两人推到门边。小姑娘仍旧在骂,小姑娘仍旧在笑。爷叔看看表,说,你们不是说放过了吗?笑着的小姑娘说,我们在人民广场放的。

爷叔摇头道,不好好读书,跑来这里。抱着包的小姑娘把包背到背上,个头太小背硕大的包有点困难,站在身后的爷叔帮他把背带挎到肩膀上,小姑娘蛮横地一拽,说,不要碰我的包!爷叔道,我帮你背背好呀!小姑娘说,不要!

说话间南京西路站到了,爷叔带她们下车,坐扶梯上到站厅层去了。

哎,姑娘。

小结

去年春节长假,翻译了一本小书。今年春节长假的计划是看完A Byte of Python。

长假已经结束,这个任务只完成一小半。再拖延一个月吧,在这一个月里尽量看完,然后开始一些简单的实战练习。

法语仍旧进度奇缓但从未停下。语言学习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Remi去韩国之后我还没有找到新的法语老师。我并不需要一个专业的语言教师——我自己就是一个二语习得专业工作者,在语言学习计划的制定和语言系统内化的过程我可以自己搞定。我需要的是一个native speaker。Remi就是一个典型的sample——母语法语,并没有语言教学经验。所以一般课堂上是我主导,他更像一个陪读。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时候我觉得很累也有点委屈。为什么我教学的时候是我主导,我做学生的时候也是我主导!真希望有一天可以遇到一个比我更牛叉的语言教师,我可以放松下来全身心投入学习,而不是主导课堂。

假期最后几天才一拍脑袋想起,啊呀,盱眙近地天体巡天望远镜的资料忘记搜集了,真是低效啊。

昨天和Ashley去看了敦煌展,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我已经习惯了去人少的地方,摩肩接踵的感觉真糟糕。不过这个敦煌展倒确实令我回忆起不少往事。我的毕业论文。在敦煌的旅行。我和麦扣说起,还想去一趟敦煌,把河西四郡全部去一趟。麦扣也去过敦煌,去过敦煌的人,都爱敦煌吧。

于是,假期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