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酒

Dan父親來滬,邀我們吃飯,同行還有Dan受傷住院時的護士。四人在五角場的一家江西湯館喝湯。葉先生說早年來這裡吃過,很喜歡。

中途Dan去衛生間的時候,葉先生從行李箱里拿出四瓶蜂蜜酒。——葉先生甫一下飛機就奔赴五角場與兒子會面。蜂蜜酒是前兩年Dan在家里釀的。葉先生開玩笑道,全上海就這四瓶,現在在這裡。Dan回來,看見他的寶貝mead,倒一點在高腳杯,飛快地旋著那一洼蜜色液體,看了看,又聞了聞,默不作聲地遞給我。我聞了聞,酒精味很濃,有點像中國的白酒。Dan點頭道,酒味太濃,如果去年就打開喝,大概是正好。

但是過了一會,酒味漸漸散去一些,蜂蜜味道就漫上來,入口甘甜。葉先生很高興,說老師很捧場嘛。我笑道,是真的好。

葉先生對兒子的關心和寵愛溢於言表。說到去年Dan受傷的事,坦言當時不知是怎麼過來的。我這才知道去年Dan傷勢其實很嚴重——嚴重到在ICU住了很多天。而Dan每每提到那次受傷,口氣淡得就像在說別人的事。

以前有過一次對話。“我真想死掉算了。”“那你受傷的時候爲什麽還要上救護車,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殯儀館。”“是路人抬我上救護車的。我對他們說,直接殺了我吧。但是他們都笑了。”我也笑了,我覺得這小孩真好玩。

葉先生對兒子噓寒問暖,而Dan一直只是默然吃飯,間或點頭,或“嗯”,或“no”。葉先生給我的感覺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美國華人,有華人的勤勉,也有美國人的開朗。而Dan則相反,每日只是懶懶的,對大老遠跑來接他回國的父親不冷不熱的。

第二天中午,在麟籠坊吃小籠。本來是前一天晚上父親問兒子有沒有興趣吃小籠。Dan搖頭說不要去。我說如果明天你沒計劃,我倒是可以帶你去。你知道我喜歡到處找好吃的。Dan也說不要去。但第二天早晨Dan來信息說要去吃小籠。我本以為是我和Dan兩人,後來葉先生和護士小姐也都來了。繼續四人組吃小籠。Dan狀態比前一晚更差,一直咳嗽,點頭的力氣都省了。六籠湯包吃得度日如年。只有葉先生鬥志昂揚,他在滬行程頗有追憶故鄉味道的意思,到處去吃“早年吃過”的東西。

中間Dan出去透氣。葉先生說想帶兒子去田子坊。不過,葉先生搖頭道,我一般說要去哪,他都不會去的。

我已經習慣了。葉先生又說,口氣頗為心酸,精幹的美國中產階級面容一下子蒼老下來。

我心生惻隱,好幾次想提醒Dan是不是可以和父親溝通溝通。不過後來覺得這想法很蠢。因為問題未必——或者多半——不是出在Dan身上。Dan是個宅男,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但也會試圖去改善這種情況,常常提出去好玩的地方拍照片,比如去水產市場,或者會在我的建議下離開電腦出去拍黑暗料理。

而且這個少年能釀出金黃色的酒來。

一般人只看到父母的殷勤和孩子的冷漠,指責孩子的不領情,卻很少想個中更深的原因,孩子成長過程中父母對孩子心理變化的忽略卻被視而不見,只簡單歸咎于“父母溺愛”——如此,父母的“過”反過來變成了“功”,孩子受到的傷害卻變成了懲罰,這是不公平的。

而我也差一點犯了這樣一個先入為主的錯誤——只看到表面的現象,忘記去想原因。

其實Dan以前說過一句話,父親為我安排好了一切。

那是他在五角場樓下和我一起抓娃娃,他說想買衣服,但是不知道怎麼買。他說在這裡沒有買過衣服,因為父親全都為他準備好了。

這只是一個陳述,也許什麽也不能說明。這個將兒子釀的蜂蜜酒與公司重要文件放在一起(“萬一碎了我這一箱文件可就完了。”)從地球另一邊帶過來的父親,是否真的知道兒子的心里裝著什麽,只有兒子自己知道。

而Dan只是默不作聲,快速旋著杯裡的金黃色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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