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才問Paul,爲什麽要選擇這本《中級商務漢語》。雖然市場上具有可讀性的中文教材數量為零,但是比這本教材稍微好一些的還是有的。這本書里充斥著新聞聯播里的文體,我和Paul每讀到一句熟悉的內容都要彼此交換一下同情的眼神,表示,要吐了。我對Paul說,我寧願去做四六級、雅思託福,因為至少那些閱讀材料讓我除卻學習英語之外,還能夠有一些閱讀的興致,它們語言幹練,寓意雋永。Paul看了看手裡這本已經破損嚴重,裏面夾滿了詞彙表的教材,對我說,我確實知道這本書出了語言之外什麽也沒有,但因為這本書里的內容最接近我要與之打交道的貴國GOV official們的口氣,所以它對我而言最有用。
Paul的課簽于我的生日那天,簽課單上除了我的生日以外,還有Paul的信息備註:自備教材。每個工作日的中午沉默的Paul來到波特曼西峰720,上一個小時的課。上課形式是他讀課文,我糾正發音。偶爾我會隨機問一些課文中出現的單詞如何釋義,他常常不知道。剛開始給他上課的時候我很困擾,因為他總是困得睜不開眼的模樣,讀課文時氣若遊絲,好像隨時要呻吟出來。而時間一到他就會長出一口氣好像煎熬終於結束,在簽課單上畫上潦草的簽名而後飛快離開。直到後來我知道其實他就在樓下的英領館上班。某天帶法國學生Fleur去附近吃午飯,Paul當天請了假,沒有課,我卻意外在電梯口遇到持著麵包要上樓的他。大驚,叫住他,密斯脫威爾士。他回頭看見我,停下腳步。我問道,今天有課?他搖搖頭,笑一笑,進了電梯。後來才知道,他就在三樓的英領館工作。怪到每個工作日的午間來上課,而且還是那麼困倦的表情。
過了很久課堂上沉悶久遠的氣氛才慢慢有所活躍。最開始大約是某篇中國計程車司機為外國投資商介紹中國金融街的課文。在司機大叔拼命讚美中國金融街鱗次櫛比的當兒,wou……Paul突然撮起嘴巴,喔了一聲,搖搖頭說,和我所見的領導們一樣。什麽一樣?我問道。他模仿到,我們的什麽什麽,是世界上最大的,我們的什麽什麽,是世界第一。他又搖搖頭,說,我快要吐了。
後來上課就變成來我們一邊讀課文一邊嘲笑此間情節的形式。不過他還是常常苦惱地問我,還有比這個更枯燥的嗎?我想說,其實如果可以採用我的教學方法,完全不會如此枯燥。不過我還是很乖地掩口而笑,說,沒有那麼枯燥。私人對外漢語教師的學生一般都缺乏學生的耐性,因為他們大多都是商人。Paul雖在英領館工作,但負責貿易。——他開始總是把貿易念成毛衣。
Paul是個好學的人,第二天要閱讀的內容他前一天晚上會看幾個小時。有時候告訴我,前一天晚上在看劍橋中國史,所以沒有看中文;有時候告訴我,前一天晚上在陪女兒,所以沒有看中文。他有個畫家老婆,是上海人,他的女兒三歲,會蠻達令上海話兼英文。
雖然他一直禿頭,但是眼神清澈天真,我一直以為他最多三十多。我一直稱呼他”先生“,某天他遲遲未來上課,給他發短信,Mr. Wills, are you coming? 五分鐘以後他出現在門口,點點頭,說,Yes。坐下后他對我說,爲什麽要叫我Mr. Wills,我覺得很傷心。我愕然道,你比我年紀大一些,在中國我們很少對長輩直呼其名。Paul有些沮喪地說,噢我老了,我四十五歲了。我有些意外,說,MR只是表示尊敬,實際上我不認為你看上去有實際年齡這麼大。心裡暗暗捏了一把汗,覺得歐洲這些悶騷男人真的非常煩人,一個個一大把年紀了還要裝嗲,還有德國老頭子Hundorf,總是強調要我叫他Ralph,不要叫MR。
悶騷,是我對歐洲男人的初步概念。譬如Paul,他的小資情調。電梯有時停在三樓,門開關的瞬間里看見英領館門口的英國國徽,三頭獅子威武側立,不知怎的就會想起Paul,從這裡走出來的Paul,穿著乾淨服帖得讓人髮指的襯衫,袖口的紐扣真是別致死了,我每每會走神瞅他那個彩色小方格的紐扣。是不是衣著講究的人西裝襯衫的袖口,紐扣都是要出類拔萃的。Ralph的襯衫袖口的紐扣是個黑色的小棍子。我有時候也看見Paul穿那種“黑色小棍子”的襯衫,不過最多時候還是彩色小方格。
除了穿著之外,良好的修養和適當的義正詞嚴無疑可以凸顯這個歐洲中產階級的優越感,除了時時挖苦每天讓他被迫聽廢話的中國official們以外,還有面對720里有一段時間吵得不可停歇的幾個華人小孩,Paul不止一次的氣得滿臉通紅,和三個小孩玩複讀機,"You SHUT up!" "YOU shut up!"回來以後搖著紅色的腦袋對我說,我的努兒,從來不會這樣,從來不會這樣!他在說他的女兒,他話費很多時間才記住合口呼和撮口呼的字,不至混淆。那時候他還在“努兒努兒”這麼叫喚的階段。他認為他在教育女兒時,會讓女兒分清場合,在可以尖叫的場合尖叫。
那麼,你認為,小孩在什麽場合可以尖叫呢?我問道。他想了想,眼睛裡流露出很天真的神色,當然是遊樂場了。
某天他發來短信告知我第二天要出差,無法上課,我回了一個Roger,這是在冰河世紀三里學到的新潮詞,好不容易有機會用上,我非常得意。他回覆道,“American :)” 我笑一笑,沒有在意。過幾天輪到我向其告假,他爽快同意,我回道,You did me a big favor。他又回一個笑臉,Just a small favour。我突然意識到英式英語和美式英語之間的差別也許不僅僅在於連Ralph的大舌頭德式英語我都聽得懂卻常常聽不懂溫文爾雅的英領館領事魏保羅先生的標準倫敦音。他的較真不由讓我想到Ralph常常固執地與我爭論,美語簡直不應該算作一種語言。——無比輕蔑的。
這些小資情調和理想主義並不妨礙Paul成為一個非常有趣的人。有時候出去接水喝,問他要不要,我的爛英語這樣表達:“You wanna some drink?” Paul聞言擺擺亮晶晶的頭,答道,Champagne, please.我把這理解為一種幽默,直到我突然反應過來我想說的是你要點喝的嗎,但我的用法無疑只能讓他理解為我問他要喝點什麽飲料——教室外只有飲水機一台——也許他也把這理解為一種幽默了。哦天哪,我突然充滿了挫敗感。我在浪費一個優秀的倫敦音資源。
偶然在網上看到他的新聞,無非是英領館領事為保羅先生參觀了某某公司,發表了關於中國經濟發展的講話,blablablabla。有的在廣州,有的在上海。他曾在廣州工作過幾年。他不喜歡粵語。他有時模仿廣東人說話。並且偷偷告訴我,廣州人騙走了他們英國公司很多錢。而他的工作之一,就是教英國公司如何在華投資。他也不喜歡上海話,雖然他老婆是上海人。——Too loud。他說。
蛐蛐,我要帮人写汉字的造型与审美为题的论文,你帮我推荐几本书吧!越快越好,我近期等交论文呢! 对你虽不能见,境不能至。但觉得早已相熟,知之甚深,和郑小孩美每每谈你,俨然以当我的好友 ,就不给你说客气话了! 从速!
I’m flattered…不過……這個貌似和書法藝術相關,至少我的專業不是探討漢字如何審美的……抱歉啊……不過……林茜莉的《漢字王國》,你看看?貌似是個瑞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