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下課後我在一樓看見了山本同學,他提著一個橘色的紙袋東張西望。中午山本發短信問我下午幾點下課,我告訴了他,沒有問他什麽事。我叫他:”Hiro!“他回過頭看見我,沖我走來。
課堂上我叫他,山本同學。聽寫的時候他卷子上的署名也是“山本同學”,看起來有點奇怪,旁邊還有機器貓插圖,每次聽寫的插圖都不一樣。私下裡我還是叫他Hiro,因為同學之間互相都叫本名,不稱呼中文名。所以常常出現我提到一個同學說中文名,其他學生茫然不知的情況。
山本同學從橘色紙袋里掏出一個精緻得不能再精緻的禮盒,上面飛著我見過最漂亮的緞帶蝴蝶結,他恭恭敬敬遞給我說老師這是給你的。我說,爲什麽呀?
山本同學做出他的經典動作,身體往後一退,說,“誒~?”就是日本動漫里常出現的語氣詞。這個動作非常有煽動性,不到一個學期班裡幾乎都學會了這個語氣詞,表示驚訝都會饒有興致地“誒~?”一聲。
山本想了想,說,謝謝老師給我尋找語伴。
我猜這只是他沒想到怎麼回答隨便說的。因為剛好當天我在和他說他的語伴的事情。他問我上次說好的論文答辯完之後就有空閒的同學是否還有意向做他的語伴。我說我會幫他問一下,又問之前為他尋的語伴如何了。他狡黠地一笑說不聯繫了。我說好。他一直不太喜歡之前的語伴我是知道的,問他原因他也無頭緒,就是覺得不對勁。
學期剛開始的時候他就來問我語伴的事。他漢語語速和其他同學差不多,但口音極漂亮,再多說幾句就能發現,他語法極少犯錯,詞彙量也驚人。
我為他在bbs上求了一個語伴。
又幫他找了復旦社團的資料,他進了旅遊社,喜孜孜地跟我彙報,要去黃山啦!回來以後又喜孜孜地說,去過黃山啦!真奇怪,泡溫泉還要穿衣服。
他的車丟在二教門口,哼哼唧唧地與我抱怨,那會兒正好是日本人在武漢丟車的新聞火熱的時候,想到二者聯繫忍不住偷笑,晚上回去還是幫他在bbs上尋車。最後也沒有尋著,二手車在復旦是緊俏貨。
他和安吉拉還有安迪吳、米格潘他們關係不錯,課堂上常常說笑,但我和安吉拉他們玩的時候絕少遇見他。某天在ktv里我問山本怎麼沒有來。安迪吳說,Hiro很怪的啦,很少出來和我們玩的,昨天去看電影,他“差點”就沒去了。
我不覺得奇怪,山本看起來像水裡游的鴨子,看起來紋絲不動的上半身,掖藏著奮力划水的蹼。他的出勤率並不高,但漢語水平不比其他人差。聽寫也是,漫不經心地在紙上寫大大的“山本同學”,然後畫機器貓,每次聽寫都畫一番機器貓的小短故事。然而聽寫成績從來穩定得很,不像阿吉、伊藤次次全對,也錯兩三個,但絕不會更多。
最重要的是,他非常堅決地使用沉浸式的漢語學習。每天看各種娛樂綜藝節目之後在課堂上與我分享。我常常尷尬,因為我已多年不看電視,所以也不知道“滅燈”是什麽意思,也說不清“牽手”的含義。
除了娛樂綜藝節目之外,還有各種網絡詞彙成了他的獵食對象。我建議他對於網絡詞彙不要操之過急,等穩定了再學,因為有些網絡詞彙今天學了明天就不用了。他呆了一會,然後說,那我就今天用明天不用吧!
在這種語言環境中浸泡,久而久之,山本同學身上就開始散髮出一種濃郁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市井三八風情。課下他最覺得有趣的消遣就是趴在桌子上,問我,老師,你覺得我們班最純情女生是誰?
老師,我們班哪兩位男女學生最要好啊?(西堀同學問,什麽叫“要好”?)
老師,我想吃軟飯。
……什,什麽?
安吉拉和安迪吳忍住笑說,老師你不要理他。
他犟道,老師,我想吃軟飯!我怎麼樣才可以吃到軟飯?
……
後來慢慢瞭解,他學到新詞就迫不及待地要用,用熟了才放手。他不尷尬,我也不尷尬,他願意問,我就願意解釋。
週末七人一起去歡樂谷,加上山本在內四個日本同學,馬來的安吉拉,印尼的安迪吳,還有我。米格潘在廈門,阿吉要為友人慶生,故形成了日本人占絕對優勢的局面。去歡樂谷本就是山本同學的提議,他想坐過山車很久了。後來果然很開心,玩鬧了一天。當晚又直接去本吉同學朋友新開的酒吧喝酒,山本先是睡著了,醒來後開始跳舞,跳完舞喝了很多Oro。然後,然後他就醉啦。
他微笑著說了很多胡話。週一在課堂上,西堀同學正與我們說,Hiro說他什麽都不記得啦。這時候正好山本同學進來,我們都笑了。他奇怪地看看我們,也笑了,走到他的座位上,放下書包,抬頭問我,老師,“傻逼”是什麽意思?
點名時點到山本同學,有別的同學沒有聽清,也應了一聲,於是出現兩個“到”。我笑道,到底有幾個山本,我覺得吧,一個山本就够了。
捧著橘黃色的小禮盒走在路上,一路都有人側目,那一抹橘色確實很跳躍,我腳步輕快,心情愉悅。回到家里拿了一把小鋼勺,愜意地享用禮盒中的年輪蛋糕。
七月結業之後,絕大部份的學生都會回到自己的祖國。我有時會流露出“啊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在上海沒人陪我玩”的悲慘情緒。他們待要開解,我又想起,啊,山本同學還會留在這裡的!……想想又不對,歐no,爲什麽是山本……他們全都笑了,而山本還在莫名。
其實我是很開心的,山本同學還會留在上海。今後一個電話,就去天家吃toro,或者去酒吧喝酒,大概都會是非常愉快的事。
久光負一層尤海姆的年輪蛋糕,味道甜美綿長。我忍不住給山本發去短信,讚美這塊美好的蛋糕,稱其有日本人的精緻和德國人的謹嚴。和他說話我向來不憚以最難的詞來表達,我知道他懂的,或者說會懂的。
果然他回說,你解釋得真巧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