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佛半日游

过两周在柔佛有比赛,我办好了签证又看好了路线,还和马来西亚来玩的朋友换好了零钱,我看着桌上铺散着的五块十块,非常期待,结果是比赛延期了两周。类似一脚踩空,我非常失望,决定干脆周末自己去柔佛玩一圈。去之前我问办公室里的新加坡同事,他们纷纷告诉我,大马治安不如新加坡,建议我小心,转而又说,算了,毕竟是你,还不知道谁小心谁呢;然后又告诉我,柔佛物价低廉,可尽情挥霍。又问我,打算去哪里。我随便指了指比赛的地点,在新山北边的宜家附近,说,就这里吧,打算坐一辆公交过去。他们看我的眼神有如外星人,说,连马来西亚当地人都不推荐坐公交,没有任何准时性可言不说,治安还差,你何不直接打车,反正很便宜。我倔脾气上来了,硬着脖子说,我偏要坐公交。

我又问他们新山的吃喝玩乐,问多了他们也茫然,我说,不是说新山(柔佛的另一个称呼)是新加坡人的娘家吗!同事用福建话回我,娘个懒。我遂放弃,开始觉得新加坡人大概也像一旅游就欧洲北美日本的上海人,对西北的了解可能还不如一海之隔的冲绳。

周日一早我吃了早饭趁气温还没升上来就出发了,去柔佛的公交车从我家门口发车,到柔佛四十分钟,四块八毛钱,公交卡可用,是我进行过的最低出国旅行支出。路上人少,一路都经过野生绿林,满目葱茏,我深居市中心,虽然翠色也多,但少有机会这么奢侈。偶尔也会幻想自己住在红山、唐林、植物园这种地方,每天呼吸新鲜空气,只要不用每天通勤,也是好舒服的。这么想着车就到兀兰关卡了,比我想得快很多,四十分钟都没到。其实我倒希望慢一些,因为我去柔佛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就随便转转,然后回入境口附近的jb sentral找个名气还算大的肉骨茶店填饱肚子回去,我已经决定把大半天的时间都交给柔佛来浪费,剩下小半天够我回公司写点东西、去超市买点下周的食材,就可以了。

公交车进关卡后所有人下车出关,出关后再凭车票上同一路车到柔佛,然后再下车出关。没有安检,草草录了个指纹我就被放行了。我在大厅里撒欢地跑起来,跑到公交车站,发现那是一个类似于八线城市城郊客运站的地方,男人用喊哑了的嗓子揽客,无论我的新加坡同事多么不建议我乘坐公交,我还是决意杵在那里,铁着头等227路公交车——我在谷歌上查来的,我对谷歌的无条件信任简直令人感动。但其实谷歌的线路有点问题,它推荐的线路还包括了45分钟的步行,apparently下车后我需要绕一个3.6公里的圈才能抵达目的地,而我在街景地图上只看到公交站背后就是宜家,不知道为什么算法会算出这么迂回的一个线路。

我等了十几分钟,如愿以偿等来属于我的公交车,只要两令吉,比十几块钱的出租车划算太多,我志得意满地坐上公交车吹风,开始享受马来kampung风光。外面是小城残破的景象和在建的高楼还有巨大野生的棕榈树夹杂,破旧的公交车我伸手男人正在用毫无疑问中国产的手机公放马来语歌曲,音效非常差开始令我忍不住谴责中国制造;窗外飞掠过去的招牌,一会是马来文,一会是中文,我开始反应过来——公交车上全都是马来人,除我之外一个华人都没有。我开始大概明白为什么新加坡人从不推荐在马来西亚使用公交车这种交通工具——在物价低廉的马来西亚,相对富庶的华人并不乘坐公交车——不是他们不推荐,是不熟悉。而我二十多岁在中国各处和柔佛类似的西部小城市里乱窜,又不怎么开车,对在小城里乘坐公共交通非常习惯,只要时间充裕,我会预留较多时间给时间不确定的公共交通。

我又想起我妈对于我去新加坡工作的不满——当我表达可以接她过来看看时,她非常抗拒,“我上海都没弄清楚,去什么新加坡”。而我并不这么看陌生城市,当我来新加坡的时候我把它当成上海一个我不熟悉的区去逛——no offense——就消除了陌生感带来的不安;到了柔佛我就把它当成朱家角,和上海有点像又有点不一样。这么一想我就轻松多了。

这么想着,车把我丢在宜家旁边的公交车站,绝尘而去。我站在公交车站,傻眼了——谷歌没有骗我,宜家就在公交车站背后,但在山坡上,中间有水沟和栅栏,我无法翻越,而我身后是车流滚滚的高速公路,只有一个天桥通往马路对面。看来看去只有谷歌推荐的路线可以通往咫尺天涯的宜家。我过了天桥,来回走了两步,就非常焦虑,因为这里居然没有行人通道而我有大型机动车恐惧。

我想着趁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宜家,更何况宜家只是我随手指的目的地,虽然说下个月这里有比赛,但我也早就过了需要为比赛提前看场地的年龄,事实上我也从未提前看过比赛场地,连日本的亚锦赛我也是红眼航班凌晨抵达,在门口花坛上睡了一会才进去打的比赛。我来这里,真的就只是随便看看。但又想,来都来了。

于是来都来了驱使我又沿着谷歌画的路线往前走了一段,刚走了一小段我就开始肚饿了,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我想回入境口吃肉骨茶了。几个新加坡人都不约而同推荐马来西亚的肉骨茶,说是药材汤、新鲜下水。但是我还是没忍住继续往前走——这里是literally的马来kampung,kampung就是乡村,没什么人,公路上全是车,路边全是低矮的独栋,院内种着大朵大朵叫不上名字的热带花,路边还有高大的椰子树。北纬一度的太阳毒则毒,但我平素锻炼,和这陌生景致比起来,这点倒也不算什么。我听见民宅院内有狗叫,看看路边随手能见到树杈,又放了点心,继续往前走。朋友又提醒我当心摩劫党,我就把抽绳包背在前面。抽绳包是公司的,料子稀薄的雨伞布料——经年的旅行经验把我从装备党磨成了拖鞋塑料包党,出门只带手机钱包钥匙,到了新加坡之后再多带包纸巾。

走到路口我又不饿了,既然不饿了我就干脆走完。我走着走着心情愈发好了,并没有受到路途遥远路况差劲的影响,kampung小路上常有擦着我飞过的小车和摩托车,也不妨碍我高高兴兴在太阳底下走着。kampung是马来语乡下的意思,我住的区域叫kampung glam,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它类似于xx村,华语译作甘榜。我一直以为kampung是法语campagne来的,然而并不是。但是熟悉了kampung这个词之后就发现它很亲切,比如甘榜鸡就是走地鸡的意思,公司聚餐同事劝菜,对我说,凯西多吃点这个鸡,这是甘榜鸡。我觉得十分有意思,因为这很中国很像,还因为那鸡肉非常坚硬,我想象那是一只在乡下昂首阔步的鸡霸,一拳能锤死我。

这么在滚滚的车流旁边的草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居然也不是很怕了,当然也是因为堵得实在,车速还没我走路快。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会要是遇到冷饮店卖斑斓椰子冰淇淋我就买一份。但其实斑斓椰子口味的冰淇淋我是在上海吃的,上海真是好地方,什么都有。这里路边多有半米深排水沟,偶尔要翻一下,一翻看到里面有个一米多长的巨蜥——我听新加坡人叫它四脚蛇,后来上网查叫圆鼻巨蜥——在我国是一级保护动物,在东南亚是泛滥动物。它看到我非常紧张,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了,四个爪子吧嗒吧嗒发出响声。我往前跟了两部,它跑得更快了。我不希望它消耗宝贵的能量,遂停下来看它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满足地叹一口气。我实在太喜欢一个人旅行了,只有一个人才可以这样毫无负担地在一个随机的地方随机地走这么几公里,不介意赤道的烈日和漫无目的,为看到一个巨蜥而欢呼雀跃。

巨蜥消失的方向有个榴莲摊子,我走过去问了问,价格不算贵,但好榴莲还没完全上市。榴莲摊子搭着巨大的凉棚,底下除了榴莲堆还有山竹堆和椰子堆,如果几个朋友一起这里停下来歇脚再好不过,一个人一只椰子,再买点榴莲和山竹吃吃,不要太适意哦。几个朋友一起出去也挺好,我又想着。所幸下周朋友要从美国来了,也要去打比赛,下个月好榴莲——D24、101、XO——就都上市了,那会儿真的可以这么在路边吹吹晚风呢。

走到宜家和比赛的商场,我已穿过了好几个完全没有行人通道,完全凭借前人走出来的痕迹的路口,开始熟悉了马来西亚的交通风格——和我一样的糊弄:随随便便弄个红绿灯就是十字路口,八车道的公路旁边画条线就是人行道,要过马路就得掐准时机。从递交签证材料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是个和我一样的大糊弄,我马马虎虎地搜集签证材料,到交材料的时候里面好几份材料都过期了我也懒得管,就囫囵交上去了。一个糊弄的人生活在讲究的城市是良性的互补,但糊弄的人生活在糊弄的城市就会发生意外,所以我在这个糊弄的城市里分外小心,过马路的时候四处张望,生怕被和我一样糊弄的车撞飞。

目的地已经到了我可以回去吃我的肉骨茶了。我想了想,最后打开手机查看附近餐厅,看到一家肉骨茶店居然就在旁边,名字和入境口的那家一样 ,不过叫东南亚叫顺发的店实在太多了——就好比中国的胖子烧烤——而且我疑心公司楼下的松发就是顺发。当然我也懒得纠结是不是一家店,我喜欢旅行时偶遇的街边小店,从来不让失望,除了在中国。我在密云有次吃到两块钱一碗的馄饨,它就真的只值两块钱,恪尽职守,一分钱的质量都不多出。

这是个老式的小店,维持着大部分八九十年代小城的风格——与其说是风格,不如说它根本懒得有任何风格,就一切实用主义,一副”我长什么样关我什么事”的模样,木桌塑料碗,不锈钢料理盆。将近下午一点,店里坐满了华人——好像是废话,马来人也不会去吃肉骨茶。我走了将近四公里,又渴又饿,叫了一份肉骨茶加猪腰猪肚,一份卤猪脚,一份咸菜,一份白饭,不要油条,一杯可乐。盛一小碗酱青,加上辣椒圈chili padi,蘸排骨,然后捞猪肚、猪腰,然后汤泡白米饭,就咸菜,卤猪脚,呼噜噜就下去了。肉骨茶店配的咸菜腌得不重,保留了水分又腌到绵软,正好可以解肉腻,下饭。我的妈啊,这真是千金不换的舒服和坦然,我吃完只想趴在桌上睡一觉。

吃完歇了一会——出门还要原样走回去——然后去结账,38令吉,价格果然是很便宜的,大概是新加坡的三分之一。

我又沿着公路往回走,了解了这边的公路对行人的不友好程度之后我已经可以很坦然地和车流并肩而行,规则既然不在,能靠的就是我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走过榴莲摊我又返回,肚子里还有点空,钱包里还有点钱,我要不要坐那里享受一点饭后甜品呢,我实在是很希望拥有在路边吃榴莲喝椰子的一段时间。老板看到我又过来,哥几个又围着我,一个提着榴莲刀。我问了最便宜的一个,48令吉一公斤,一只要90多,我想了想,摩了半天肚子,看看旁边的山竹和椰子,最终还是走了——口袋的马币刚好够下一次来比赛用。下个月如果朋友们有兴趣,再带他们来光顾吧。

我又走回了227的车站,不抱希望地等了一会——这回是真的不抱希望。我坐227过来的时候,上车的地方是终点站,它并不在中途停车,除非车上有人摁铃。我等了一会,果然看到227驶过来,甚至没bother变道路边来,直接快车道上一骑绝尘。从这点上来说,新加坡人确实也没说错——公交车确实不靠谱,我只是运气很好而已。我低头叫了一辆出租车,价格也不贵,35令吉。

我这才有时间逛关口旁边的小商场——说是商场,就是几个卖小东西的店铺。我闻到奶香,看到有人立在边上吃,还看到有人排队,就无脑去排了个队,三块二毛钱买了个现烤的小面包。我其实并不爱吃这么香气扑鼻的面包,但看到大家都排队,疑心这是兀兰关口的什么传统,买到手有点后悔,既然买都买了,就热乎乎塞到包里,随它暖着我的背了。

我背着热乎乎的烤面包经历了漫长的出关排队和等大巴排队,我这才想起今天周日,在新加坡上班的马来西亚人周日要回新加坡了,类似周末下午的沪青平公路,堵得严严实实,排了半小时队才managed to上大巴,司机说,四块七,不找零。往返新柔的大巴,新加坡上车收新币,柔佛上车收马币,都是四块七。在新加坡上车我可以刷公交卡,在柔佛上车就只能付现金。我掏出10块,司机重复了一遍,不找零,然后指指投币箱,你可以直接塞进去。这不设整数又不设找零,不就是想坑钱么,嘿我倔脾气又上来了,扒住车门,费劲掏出四块纸币,然后开始从零钱包里一堆新币硬币里挖马币。我脑子随机存储器里存储着几个马币虽然不太记得是哪里来的了,我霸占车门约两分钟,最终如愿掏出7毛钱,露出胜利的微笑,司机也笑了,把票塞给我。我拿了票回头一看,干,座位已经没了。

不过出柔佛到入新加坡的这段路很短,无非过个柔佛海峡而已。柔佛海峡虽是海峡,然则过于狭窄让看惯了大江大河的我甚至有点不过瘾。我看着外面的海,心想,要回家了啊。此刻我的衣服已经浸湿了汗又蒸干,粘在身上,身体开始有疲惫感。走了那么远的路,脚倒是不算,穿拖鞋就是好。我想喝冰水了。

我这才想起来,付给大巴司机的零钱是无脑买的烤面包找的零钱。在新加坡,好运气总是伴我左右,伴我到了柔佛。今天早晨我在群里说我要去马来西亚,丽莎说,祝你捡到马币。结果在公交车站我还真的捡到一毛钱,虽然已经被千踩万踏扁得不成样子,我还是撅着屁股把它挖了出来带在身边。这是属于我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