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颤

去年我在字幕组,带组员翻译了美国的一部医务剧,那部医务剧有点模仿《实习医生格蕾》的意思,但我当时没看过《格蕾》,而且第一次作为组长带组员翻译字幕,非常兴奋,对那部剧有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干起活来自然是非常卖力。最常见的情景之一身体各项指数下跌,警报器开始尖叫,眼看病人快要不行了,旁边医生拿起两个像熨斗一样的东西,在上面挤一层胶质,滋滋声渐强,医生喊一声:“Clear!”周围所有急救人员遂都退后,医生把两个熨斗放在患者胸前,砰一声,患者身体一个起伏。有时候是监视器上的心电图恢复波动,有时候则是毫无反应,医生于是加强电压,再来一次。

如何翻译“Clear”这个词令我头痛了许久,我们都知道这是叫周围人闪开的意思,但小组里没有人有急救知识,也没有人有过濒死体验,所以没有人知道在中国医生使用“电熨斗”的时候,嘴里喊的是什么,以及有没有标准说法。后来我们咨询了字幕组里有医学背景的人,勉强翻译为“离手”。一年后我看《格蕾》,那个字幕组对于专业词汇的统一显然非常不专业,“clear”翻译成什么的都有,“退后”、“闪开”、“散开”之类,但大意都是不差的。

翻译了人生中第一部医务剧之后,对医务剧的翻译就开始熟练上手了,一些基本的专业词汇有时候可以不依靠网络词典直接翻译,大大节省时间,遂又接了几部医务剧,直到退出字幕组。但看美剧的习惯已经养成,开始很缓慢地追《实习医生格蕾》。格蕾第一眼惊艳到了我,狡黠的蓝色眼睛,薄薄的讥诮的唇角,冷酷有礼的口气,和放纵又界限分明的性爱。第一眼印象真是奇妙,即便她后面表现得又bitch、又喜怒无常,都没法改变我对她的好感。虽然我对他们这群医生一边把患者心脏握在手里一边眉来眼去谈恋爱的作风十分不满加十分恐惧,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部长得堪比蓝猫淘气三千问的言情剧大大丰富了我的医(歪)学(门)知(邪)识(道)。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知识,就是关于急救医生手里那两个熨斗一样的东西。

前几天我看了国家地理频道关于心脏的纪录片。纪录片只有三集,第二集的标题是心脏短路。开头的几个案例都与心脏骤停有关。纪录片中的男孩,心脏骤停后,因为同伴及时呼叫911并且使用CPR(心肺复苏术),捡回一条性命。

心脏骤停的发作非常突然,室颤概率达百分之七八十。这时候除了胸部按压外,电击除颤是非常必要的手段,速度快一分钟,患者生还的概率就大一分。

电击除颤使用的工具,就是我常常在医务剧中看到的,急救医生手中的“电熨斗”。

那部纪录片以3D动画的形式给观众解释了心脏发生室颤的原因,和电击除颤的原理。原来心脏跳动由肌肉牵动,心脏某处(我忘了)规律稳定地释放电流,刺激肌肉挤压心室,室颤则类似于电流释放异常,短时间内可以致死,而外界的电击可以使其恢复正常。

成龙若干年前拍的《宝贝计划》一度大热,我模糊记得最后一段有成龙忍着被电击的痛苦,利用汽车内电瓶箱蓄的电抢救严重冻伤的婴儿。原理应该类似电击除颤。

这时候我忍不住想,如果身边有人突发心脏骤停,我在呼叫了120和进行了胸部按压之余,是否可以利用身边的交流电为患者进行人工除颤呢?

心脏骤停发作没有征兆,好像也没什么“年龄限制”,纪录片开头的两例一生一死的案例,患者都是年轻人。

我上网查找了一些除颤仪的资料。大概知道是直流电,电压在200J以上,时间很短,约为几毫秒。我猜测这么强的电压是为了足够让心脏恢复正常的跳动,而如此短的时间是为了使身体损伤减少到最小。毕竟不是谁都喜欢被这么电一下。

我在很早很早的记忆库里勉强回忆起,电击对人的伤害,除了和电流强度有关以外,还和时间有关——受电击时间越短,受的伤害越小。

初中物理知识告诉我,人能接受的安全电压是36伏,中国家用交流电电压是220伏。但是除颤仪的200J又是什么意思呢?

想起一个朋友是学工科的,遂在QQ上问他。我的专业是语言学,多少有点理科影子在里面,常常吸引一些理工科生来将其作为业余爱好。这位朋友便是其中之一。他听了我的问题,第一反应就是交流电太危险了。

我对此表示怀疑,用自己的例子反驳。我小时候的种种经历是“往死里作就是不会死”的典型。例如我用绝缘的老虎钳把两根铁丝插入家用插座的两个孔中,然后拿录音机的插头去碰铁丝,令录音机工作。——这不是什么很有创意的能体现小朋友无穷创造力的实验,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无聊小孩无甚想象力的作死游戏。

所以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地我毛手毛脚地碰到了带电的铁丝。220V家用交流电。从接触铁丝的小指,到整个胳膊全部一震,像是被猛地撞击了一下,狠狠弹开。然后呢?没有然后。我呆了一下,暗自感慨跟电子打火机里的压电陶瓷比起来,被交流电电到的感觉爽爆了。妈妈在厨房里洗菜,什么也没察觉到。要是她知道我在干什么,就不只是被电一下那么简单了。

我没有很把它当回事,那时候稍微皮一点的小孩子手里都会有两三个电子打火机里拆出来的压电陶瓷,偷偷电别人恶作剧玩;此外大姨家的电视机开关总是漏电,我们被电过几次之后,都学会拿遥控器触开关,而不是伸手挨电。大约因为这些,我对被交流电电到这件事并不以为意。

啊,还有。小时候上学总有东摸摸西摸摸的习惯,有一回放学回家上楼,手在墙壁上拍来拍去,拍到楼道总电表的铁箱上,又被狠狠地电了一下。被电击的感觉,痛是其次,难受的是震和麻。回去委屈告状,外公携电笔下楼来测,发现铁箱我触碰的地方已经烧糊了。

为什么我还活着,没人去深究了。不过和这位工科朋友的一席话,我才突然明白自己其实挺幸运的,能活那么大。

从这位朋友这里没有获得什么较为有用的信息,除了突然对自己命大命硬有了全新的认识以外。这就意味着我得从别的地方找答案了。难道我真得亲自来一趟濒死体验,才能有机会接触到除颤仪和使用除颤仪的急救医生吗?其实从上面我屡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你也应该可以看出来了,我好像不是那么容易被作弄死的体质。研究生入学时体检,做胸透时,医生一个惊呼,招呼同事来围观我的胸腔:“看这小姑娘,心肺功能多好啊。”

所以除了继续找信息以外,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我想啊想,又想到天文观测的时候同行的一个小姑娘是我旦医学院的本科生。她或许懂一点急救常识呢?

她说自己并不懂多少急救知识,不过对我关于电能大小的问题,她给我指了一条明路。她说,J是功的单位,你得把电能换算成电压。

这应该不难,不过我并不知道是否还需要除了时间以外的其它必要参数。所以我决定继续问问别人。我又想到我的一位同学的丈夫是脑外科医生,不如艾特一下她怎样?

她毫不留情拆穿丈夫,“在急救室实习基本是打酱油的”,不过他说,交流电太危险了,还不如猛捶一拳有效。

总算有较为接近的答案了。我兴奋得尾巴高高竖起来,尾巴尖子在颤抖。又问,猛捶一拳是否可以达到止颤的作用呢?以及,如果用家用电脑或者手机的适配器把交流电换成直流电,是否可以止颤?

答,猛捶一拳可以止颤。直流电可以。

我看了看自己的电脑适配器,电压19.5V,电流2A,如果需要达到除颤仪200J的功,则需要约5秒钟时间?

这个数字令我有点疑惑,因为看电视上除颤仪释放电流的时间都是毫秒计的,也许除颤仪的电压比电脑适配器更强些吧。

这里差不多就是我的求知极限了吧。我对着这几组数字发了一会呆,抓起手机给好友孔阳发去一个信息,“问你个事情,如果小敏父亲没有去世,你和小敏会结婚吗?”

“可能吧。”

小敏的父亲因心源性心脏骤停,客死于外地。心源性心脏骤停。正值壮年的小敏父亲病发时,救护车只花了10分钟到场,却回天乏术。后来我听说,心脏骤停在中国的复苏成功率不到1%。

我追问,“你们分开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我在她手机里发现她和别人的短信。”

原本明朗的事情,又因为我的一个追问变得扑朔迷离。小敏回到家乡陪伴在伤心欲绝的母亲和四位白发老人身边,没有再去孔阳的老家——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定居的地方。孔阳追到小敏家乡,却在手机里发现她与别人的短信。

孔阳为我复述了当时的情况之后的几年里,我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时有人可以给他做CPR(心肺复苏术),如果当时身边有除颤仪,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会不会现在就生活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在中部扎根,一个在沿海漂泊,令我日思夜想,却不得见。

我那么喜欢这一对曾经恋人。他们曾在我坐了一夜火车之后由着我在凌晨粗鲁地敲开他们家大门,把他们拖起来,自己躺在他们果绿色小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他们则携手去超市买肉,回来做红烧肉给我吃。颜色暖洋洋的红烧肉,上面撒了碧绿的葱花。

人心是太过复杂的东西,远比身体复杂。孔阳说她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她的短信,而他,只告诉她自己已有女友了。

当我因一些愚蠢的感情事郁闷无可释怀的时候,就常常用一句话来安慰自己——Everything is physical. 脱离物理属性讨论人是没有意义的,这往往能令我好受些,尽管它又会将我推入深不可测的恐惧之中去。

我还握着手机胡思乱想时,某科普网站发来提醒,我的提问有人回答了。一位实习医生认为电击除颤并不适用于所有情况下的心脏骤停,在医学中叫做禁忌症。所以保险起见,还是CPR(心肺复苏术)较为安全。

因为心肺复苏术的普及,使得心脏骤停的复苏成功率在美国远远高于中国。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纪录片,也提到了心肺复苏术对于抢救患者的意义。

看起来我并没有得到一个非常确切的答案。这个自然界有太多太多令我困惑的东西,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没有绝对黑白,也没有界限分明的色彩。但令我欣慰的是,这一切都是可以并且终将被解释的,不像人心,有时候一旦不知道,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