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琳一起去牙防所拔牙。在候诊室排队等待,大屏幕显示11个诊疗室,我突发奇想让杨琳押赌注赌我会进第几号诊室。如果押中,可以打我一下,并且获得十次免死金牌,在我想暴打她的时候,获得赦免。如果押错,就要被我打,次数为我实际进的诊室与她押的诊室之间的差。杨琳不胜其扰,最后潦草地选了一个看起来进度最慢的8号。
结果居然就是8号。不过我没有给她使用免死金牌的机会,在我想打她的时候,总是先下手为强,然后歉意地告诉她,你应该在我打你之前告诉我你要使用一次免死金牌。
8号诊疗室的医生是个不苟言笑的中老年男人,对我如此欢脱地跳上椅子不为所动。杨琳表示想围观我拔牙,他说,你不可以围观。
拔牙之前我和杨琳去了很早之前就想去的Bistro Burger吃了炸鱼薯条和招牌汉堡,另有美妙不可方物的奶昔和肉丸(上面铺着一层绿色的我忘记了名字的cheese)。我像动物一样往嘴里填塞沾了塔塔酱的炸鱼,为的就是补偿拔牙后禁食的十几个小时——我美其名曰为智齿践行。
吃完后去牙防所拿了号码,又回长宁区见个朋友,我们乘出租车走延安高架。我吃了太多,只觉胃里翻江倒海。炸鱼薯条沾塔塔酱固然鲜美却也油腻,不堪重负的胃和肠道斡旋了半天也不能说服肠道接纳它们,连容它们借道通过的余地也没有。所以一下车我就把它们全吐了出来。太可惜了,我抱着马桶泪流满面。这以后的好几天里我都吃啥吐啥,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无性繁殖了。当然这是后话。
吐到耳清目明,办完事,这才施施然回牙防所拔牙。我的前三颗智齿都是在长海医院拔掉的。然而我现在已不在杨浦,就随便找了一家牙防所。
我长智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在大连的时候,一个人在学校里过年,学校里只剩下猫,清静得很,唯智齿隐痛,数日后愈演愈烈,肿了半边脸,痛得茶饭不思。又折腾数日,智齿完全长出,肿痛才消下去。
有人长智齿,有人不长,有人长得早,有人长得晚,有人只长一两颗,有人长全四颗。我有幸或曰不幸四颗全部长齐。每次长出都痛不欲生。我在当时的博客里记录下了当时的窘况。
“早晨醒来,第一个动作是舌尖颤巍巍伸向长智齿的雷区,舔一舔,看看是否消肿了,然后飘进脑海的第一句话是,好痛啊。肿起来半边脸,笑容都是酸溜溜的,吃饭成了痛苦的事情——时不时地就咬到腮——让我在食堂里越吃越上火,最后都想摔了筷子破口大骂。这该死的智齿呀!昨天晚上想起去年左下牙床也长过一颗智齿的,於是赶紧找,从中缝数过去第八颗……居然,不见了!大為恐慌,难道它它它还会缩回去?缩回去还会再长回去?长出来再缩回去,缩回去再长出来……那我岂不是折腾死了。”(2008年1月31日)
“智齒依舊孜孜不倦地痛,中午吃飯的時候頻頻咬到自己。……到了晚上,智齒的痛在慢慢消下去,感謝上天……”(2008年2月1日)
“牙齦腫脹令我不安,晚上在漱口水的安撫之下它流了血,我也不明白這次智齒引發的牙齦腫痛怎會如此洶湧來襲,滿口薄荷與血腥味交織。”(2010年9月2日)
于是上网搜索一些关于智齿的知识,搜来搜去搜到一部名字就叫《智齿》的韩国电影,讲的是高中女教师与男学生之间的恋情,女教师智齿隐隐作痛,隐喻这段危险恋情。
然而当时我只懂智齿不懂爱情,一笑而过。数年过去,四颗智齿拔得只剩一颗,却再也不想谈论爱情。
然而对于智齿本身,了结了一些歪门邪道之后,我曾为此sort of 不正经地做过一番非常民科的推论。
“按照进化论优胜劣汰的观点,我这样长智齿长得如此兇猛的动物,就不应该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而应该顺其自然。到了后来,由於智齿疯长,挤歪了其它牙齿,形成缝隙,食物塞在缝隙里,造成龋齿。一颗殃及一颗。最后龋齿啃光所有牙齿,我再也吃不动比豆腐更硬的食物,只能吃流质,然后肠道系统功能开始退化。最后无法适应这个不可能时刻為我準备好流质食物的社会,就死掉了。於是大自然中少了我这麼一脉拥有生长智齿这样的DNA遗传因子,顺利地进行了优胜劣汰。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我身残志坚,即便因长智齿挤歪了一整排牙齿,也坚持顿顿饭后都刷牙漱口,免遭龋齿屠戮。但因為一排牙齿都被智齿挤得畸形,所以严重影响了我的美观。结果我成了剩女——谁愿意要一个满口牙东倒西歪的女人呢,太拿不出手了。所以我变成了老姑娘,鬱鬱而终,没有子嗣。大自然的选择还是在这裡发挥了作用,它断绝了拥有不好的遗传因子的延续。”
话是这么说,拔还是要拔掉的。我愿意精神上支持自然选择与进化。决定拔牙是来了上海之后。在长海医院陆续拔掉了三颗。拔了一次就又了经验。下午三四点去,提前吃点东西,拔完不吃晚饭,熬一夜,第二天早晨吃点流质。到中午就差不多。
下午三四点上完课丛复旦出发,坐车去长海,会路过一座教堂,和很多民国建筑(长海医院的影像楼就是其中之一)。四五点钟人并不非常多,我坐在候诊室里等待叫号,墙上电视上在放颌面赝复的视频,我被熏陶了几次,也不以为怪了。若干年后我和杨琳坐在卢湾区牙防所,墙上挂着肉色的红色的口腔照片,杨琳大惊小怪地叫道,那是什么啊,好恶心。我看了一眼,深藏功与名地答道,那叫颌面赝复。杨琳从此对我膜拜得五体投地。
拔牙过程总归是血腥暴力的,麻药打过之后,被晾在椅子上,过一会医生来拿小针戳一戳牙龈,见没有痛感,就招呼同事来合作。两人一手执锨,一手执锤,一人撬,一人锤,过一会医生说,好了。说完把包了牙齿的棉花往我手里一塞。我懵懂地点头,脑子轰轰作响,口腔里有一股血腥气。
“下午去拔牙。拔掉那颗据说巨大又长歪了的智齿。医生一见我的那枚器宇轩昂嵌在牙床里的小勋章就皱起眉头,為何才来,很晚了,不知道好不好拔,如果不好拔可能就要另约时间。此番话说得严重,让我很惊惧,乖乖让她打了麻药。这回打麻药很彻底,麻醉针在牙床上反反復复捅了好几回,直接结果是几乎麻了半边脸,截至博主发稿时药力还未散。 果然是不好拔,锤子来来回回敲了四五回,那枚乖张的智齿才不情愿地离开牙床,而且几乎玉石俱焚,不满锤子和铁锨的淫威,錚錚地碎裂了。即便是麻药打透了,还是觉出隐隐地疼。我又开始心疼起来,毕竟是自己长出的智齿,我十分愿意与它廝守——如果不是太碍事,我才不捨得拔掉它!看它决绝惨烈的模样,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拔牙的初衷。唉,是我生生拋弃了它。我终究是一个,自恋狂、恋物癖、怀旧者。”(2009年12月24日)
我十分迷恋麻药奇效后的奇怪感觉,半边脸没有知觉,舌头在嘴里好像是含着的一块肉。笑容很诡异。至夜间麻药逐渐失效,失去身体一部分的痛感弥漫上来,淹没口鼻,待要窒息的时候,天地豁然一亮,是早晨了,疼痛又逐渐褪去。
只有一次,拔牙的医生是个非常年轻的漂亮女人,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非常专注,她没有叫麻醉师给我打太多麻药,是在拔牙时除了震荡刚好能感觉到一点疼痛的剂量。至今我仍旧挺感谢她。
相比较来说,宿舍里的小台并不那么幸运,她的智齿没有完全长出,要拔得先划开牙龈。她于是挨了一刀,过一周还要去拆线。我于是深为我最后一颗智齿感到担忧。和它健壮硕大的兄弟姐妹们不一样,它也是一颗没有完全长出来的智齿。所以我一直没有敢动它。只每日勤勉刷牙,刷到这颗智齿时分外眼红,像扫帚大扫除一样用力,指望刷得周围牙龈萎缩,可以免去挨一刀的痛苦。
然而辛苦刷了好几年,我的企图还是破灭了。卢湾区牙防所的那位不苟言笑的中老年男医生只看了一眼,就摘下手套开始写病历,头也不抬地说,这个牙周六不好拔,你另约个时间。
我心一沉,问道,要开刀?医生说,对,我们周末不拔这种牙的。你要预约吗?
大吃大喝大吐,如此大兴土木地为这枚智齿践行,它最终还是赖着没走。我失落极了,更别提想围观我拔牙的杨琳了。本来我是开开心心地去拔牙的,和其他排号的病人不同,我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地和杨琳打赌我会进哪个诊室。就是因为和那些复杂的病患不一样,我知道只需要叮叮当当一敲,出了医院我就会成为一个没有智齿困扰的人——像一只切了狼趾的狗,可以作为赛级犬参加比赛了!
所以折腾了这么多年,最后一颗智齿还是坚强地留在牙床上,孜孜不倦地膈应、困扰着我,令我塞牙、有时发炎。什么时候再约时间去拔牙呢,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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