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從廈門回來的一周里都忙得像在做夢,除了上課以外還有課下與學生的交流也排滿了日程。昨天下午和安迪吳、米格潘以及另外一個眉修目長下頜尖得可以開汽水瓶的意大利男艾利士一起去看新上映的MIBIII,買票的時候他們三人只需出示學生證即可享受令人羡慕的折扣。米格潘一邊從臃腫的錢夾費力地掏學生卡一邊帶著笑意問我你有時候是不是很想做回學生?

有時候?我瞪了他一眼,一直都是!

其實米格潘比我還長一歲,在班裡想必除了朝鮮學生以外他是最大的。某天我趴在講臺上呻吟自己老了的時候聽見另一聲呻吟,米格潘一邊放下書包一邊說,不要說你老了。想想我吧。

我常常一邊走在仲春的校園裡一邊想,爲什麽這世上我有那麼多討厭的人,但對學生卻只有喜愛和欣賞。我曾對安吉拉說我從你們身上學到的遠甚於我教給你們的。安吉拉細細的眼睛裡盈滿了笑,她理解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我很樂觀,學生們都是通透的生物。

我猜想一旦一個人被標以學生的身份,身上就少卻有形無形的壓力和桎梏,比如來自生活中的和工作中的,從而也就能少卻很多令人生厭的品質。學生生活在校園,春有百花秋有月下有涼風冬有雪,小貓有人喂,知識被尊重,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昨晚有幾位學生過生日。熱熱鬧鬧的一個趴,然後是長達四小時K歌。我並不見得多高興,只是跟著人群一起坐在KTV里搖頭晃腦,途中Dan有短信來,說他也跟著以前的老同學在KTV,正喝下100ml56°的酒,心情不佳。我擔心他在午夜的五角場醉倒,想出去找他,卻被其他學生拉回。所幸兩點多我打車回家的時候,Dan短信告訴我他也回宿舍了。

Dan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日本人——靦腆有禮,漢語熟練,勤奮刻苦:這三種特質結合起來,再加上一副亞裔面孔,任誰也會賭日本人。但他偏偏就是美籍華裔。除了鴨舌帽衛衣滑板鞋有時候會提醒我們他是美國人,其餘時候他默不作聲坐在教室前排抬頭聽課的樣子實在讓人無法將他與自由國度聯繫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是他來我的班里旁聽,課下對我說他是低一級別的班裡的學生,但想插班到我的班來。最終行政也未應允他的請求,他表示憤懣。我問他是否在意分數,如果不在意分數只是想多學點東西的話,不妨遵從自己的感覺。他看著我若有所思,半晌慢吞吞地說,你和別的老師不一樣。我哼了一聲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和喬丹他們一起去看電影《Avengers》。我到電影院和他們碰頭的時候,Dan正與另外一位老師說話,見到我那位老師笑著說,Dan很挑剔的,他說別的老師都不如你。

我非常尷尬。Dan若無其事,像一隻水母站在那裡扭來扭去。直到我說,好啊你,你把別的老師惹毛了。他才有些驚慌,眼睛轉向那位老師,囁嚅半天。呆萌神態立刻融化全場。

Dan的QQ頭像是系統頭像,童花頭小女孩,問他爲什麽選女孩頭像,他只說很可愛。後來仔細看他,被鴨舌帽壓扁了的髮型也神似那個頭像,於是對他用女孩頭像也不感到怪異了。不過他最終自己還是決定換一個頭像。我提醒他可以自己上傳,他選了一個看起來像一把茶樹菇的頭像。他說不是茶樹菇,是靈芝。我說靈芝不是這樣細長的。他說,可以的,缺氧的時候就細長了。氧氣充足的時候傘蓋才會打開。

我不知道靈芝缺氧的時候是不是會變成茶樹菇。不過他說他瞭解蘑菇們,喜歡蘑菇們。包括fungi、mould、bacteria、virus。

有一次他問我哪裡可以買到半透明像面具一樣的太陽帽。我訝異道,在中國一般是老阿姨戴,你買它做什麽呢。他說很酷,美國沒有這麼時尚的東西。

我很無語,只好說,上帝保佑美國。

他很高興,回道,我們美國最最棒,維護世界和平和秩序呀麼喲嘿!

這樣一個呆萌的小孩,其實過得也比較混沌,父母為他安排好一切。大學里學了兩年化學又不想繼續了。總問我,上海有沒有什麽工作是比較輕鬆的。我想了想,說,也許有吧,公務員?

不過,在QQ上無話不說,下了線教室裡遇見,反而不知道說什麼,點個頭而已。下午去上課,見他坐在東輔樓的窗戶上,對窗外陽臺上的草木雨水發呆。聽見我腳步聲,回頭靦腆一笑。我靠在欄杆上,問他在想什麽。他說下雨了心情不好。我哦了一聲,也盯著外面被雨淋濕的花草看,半晌都無話。

保潔阿姨看過來,笑眯眯對他說,下來,數到三要下來哦。他又像面對老師一樣,露出靦腆不知所措的神情,把腿從窗戶里抽回來,在地上來來回回地尋鞋子。阿姨點點頭說,這才好。

我笑了,對他說,Come。然後轉身回到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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