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在Volt的last day。
Volt是招我来新加坡的公司。和众多蓝色调猎头公司不一样,Volt是粉色调,logo是类似抖音logo的那种错开套印色块,配色很大胆,很多同事觉得丑然而我很喜欢。
我刚来的时候是2022年初,新加坡还没有完全接触新冠的相关限制,大部分人都在家办公。我喜欢在公司办公,刚开始小半年常年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在案前打电话、做mapping,忙忙碌碌,中午在pantry吃自己带的饭,然后去lobby的皮沙发上睡一觉,盖着我从楼下超市买的珊瑚绒毯子,睡醒了就把毛茸茸的腿从毯子里伸出来在地上够拖鞋,起身披着毛毯回桌前,磨蹭一会然后继续下午的工作。后来新冠限制逐步解除,同事陆续回到公司。
大家都是在新加坡生活或者做工的普通人,然而我的神经质很有感染力,把所有人都带偏了,和我一起疯疯癫癫,讲黄色笑话、一起做饭吃、做游戏、出去玩。我的老板Savi是斯里兰卡人,专业且有素养,是个得体的绅士,温和谦逊又不流于无趣,有时候讲的笑话比我的还疯;同事Paco来自墨西哥,和我胃口类似,爱吃爱玩,和我刚认识就好像已经很熟了,两人只要在办公室就打打闹闹,而且他总能第一时间get到我讲的黄色笑话;张心瑂是新加坡本地大小姐,高挑漂亮,面冷心热,总严肃认真地相信一些胡说八道,爱和我说华语,给我带她妈妈做的粽子、蛋炒饭;胖妹Jeanette是张心瑂的下属,张心瑂不在办公室她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做工、 吃喝,喜欢中餐和于文文;Darren以前是新航的空乘,服役在空军,主修F16,每次战机从窗外飞过他就给我讲,我在部队就是修这个的;Mavrick是口味新加坡得不能再新加坡的本地人,但是披着新西兰毛利人的外皮,常被我们拿来开玩笑;Jason是印度裔的新加坡人,帅得人神共愤,还是退役突击队员,游泳健将,我没事就在办公室里大声表达我对他的迷恋,他也必然一唱一和,成为办公室大家的一个乐子;HR Jeannie是优雅的新加坡阿姨,嫁给了印尼人,思路缜密,穿着时髦得体,想法有点老套,她父母那一辈从泉州来,她自己对我这样的中国人又嫌弃,又亲昵……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半,是我从2014年入行以来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工作环境可以这么轻松,同事人人都可以做朋友。我没有考过CEI的那段最难熬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想法设法安慰我、帮助我,在我拿到了新加坡办公室历史上最大单的时候由衷地为我庆祝,大家宽容我在公司里穿拖鞋走来走去甚至不穿鞋,在我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的时候和我一起笑,租一辆游艇开到拉撒路岛去在游艇上吃吃喝喝聊到天黑再开回来,周五下午一起骑车到东海岸淋三场大雨又狼狈又好笑……
从去年开始突然得知公司被大tech公司收购,先是摘牌,然后换名字,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公司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到今年,大家都得走了,我们心里很明白,Volt接下来要变成tech solution公司,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想走。我的座位靠窗,25楼,窗外就是薛尔思大桥和滨海湾的美景,标志的新加坡眼摩天轮尽收眼底,我在上海视频面试的时候那时候的offic manager就通过摄像头给我看窗外的view,我被惊呆了,到了新加坡以后想方设法把座位调到了窗边,每天对着窗外的景色,心情都棒极了。后来过农历新年,我从淘宝上买来窗花,把我旁边的大玻璃窗装饰得漂漂亮亮,得意极了。大家回到办公室,看到我把工位布置得红彤彤,都笑。
如今叫我离开这些可爱的同事,这个窗外的美景,我舍不得!临走前几天我们几个同事在一起吃饭,沮丧地说着后面的去路,都很舍不得,都快哭了。不仅是我,其他人也要陆陆续续看起外面的工作来了。我知道Jeannie爱吃老一辈口味的菜——之前她推荐我去乌节那边York Hotel的槟城市集,我带老年朋友去吃了,反馈非常好,因而也弄清楚了他们这一代人的口味——就说自己爱吃槟城菜,组织了去楼下槟城餐厅吃自助。
那家自助我也带老年朋友去吃过,吃了几次之后我意识到,他们爱吃这类菜,多是因为这些都是他们的童年回忆,炒粿条啦,蛋黄鸡块啦,各种粿啦,我们吃起来未必多好吃,却是他们珍视的回忆。当天办公室正好来的人多,都在问我last day什么时候,向一起吃饭,干脆就拉了七八个人去吃。欧洲的华人妹妹、菲律宾人、东欧人,这几个人不太会吃槟城菜,就去挑水果吃,把Jeannie看得很着急,给我和胖妹用华语说,哎,这种地方我们华人会吃的,知道去弄这些炒粿条啊hokkie mie(福建面)啊之类的,蘸叁峇酱吃,你看她们,就独独吃水果,亏死了!说完就去教她们怎么吃。我忍不住在旁边笑。
然而这顿饭大家还是找到了共同点,即便是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废话还特别多的罗马尼亚大姐Fanny也吃了很多炒粿条——因为她说炒粿条里很多虾她可以尽情吃虾,我们说但是旁边就有油焖虾啊个头还特别大,她说不喜欢要剥壳的!把我们都说无语了。菲律宾大姐吃了我推荐的仁当牛肉赞不绝口,还买了一份打包带给丈夫。然而这顿饭我最大的收获是吃到了pulut hitam椰浆黑糯米。我看胖妹Jeanette从点心区端来一碗黑紫色糊糊上面缀了好看的白色,问这是什么,她搅了搅,这碗黑糊糊就变成了仿佛一碗紫米粥,然后得意地说,这是pulut hitam。哇 ,Jeannie也发出了惊叹,告诉我,你一定要试试这个。
我心里暗自惭愧,我这个吃货来新加坡时间虽然不久,但是已经搞明白了大多当地食物,大到国菜辣椒蟹黑胡椒蟹小到点心娘惹糕红龟粿,hitam pulut我不是没听过——之前麦当劳出过国庆节套餐,hitam pulut是作为点心派出现的,但我并没有在意,毕竟麦当劳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听到Jeannie这么说我连忙跑去点心区,找到了黑米粥,盛了小半碗,看到旁边椰浆,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口味偏重,舀了满满两大勺。走在路上嘬了一口不小心沾到黑米粥的手指,哇甜蜜里有点俏皮的咸!我迫不及待回到座位上,Jeanette凑过来看看,就笑了,说你椰浆放这么多做莫?要黑多白少!你看我的,她搅了搅自己手里的,是粘稠的粥状,要这样的,你搅搅你的呢?我连忙也搅了搅,她笑得更开心了,说你看看,你这个很稀,像汤一样!我尝了一口果然,又稀薄又腻……我硬着头皮又喝了两口,在Jeanette花枝乱颤的笑声里站起来又去加了两勺黑米粥,这才变得和Jeanette手里的一样了,果然好吃!碳水加脂肪真是美味,黑米粥的甜加上椰浆的香更是东南亚点心的经典搭配,颜色也美!东南亚的点心为什么都这么美又好吃!
Jeannie又说她小时候吃hitam pulut,上面浇的不是椰浆而是椰子口味冰淇淋,冷的冰淇淋融化在热的黑米粥上……我和Jeanette听着非常神往,这时候华人阿姨服务员也跑来说,你们可以试试冰淇淋加在上面!我们说啊啊啊,我们正说这个呢……她指了指吧台说,那里有冰淇淋!
我们三个听她说完就迫不及待吃完手里的这碗然后冲去了吧台,果然看到雪柜,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又舀了一碗黑米粥然后奋力挖了几勺冰淇淋在上面。
然而结果是因为冰淇淋质量不佳,廉价的甜味改过了椰香,反而不如中规中矩的椰浆好吃。但我们都很满意了,我们都连吃了两三碗hitam pulut,感觉已经到了嗓子眼,坐在座位上满意地喘气。
吃完我们满足地往回走,我看着我这几个同事三三两两的背影,开心的感觉消失了,代以深深的悲伤,我好舍不得他们啊。他们那么好,他们对我那么好。我感谢自己选择出走新加坡,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遇到了各种各样有趣的温暖的人,更感谢他们,待我那么好。
今天是我在办公室的最后一天,只有我一个人,我得以清清静静地和这个我曾独自相处了大部分时光的办公室告别。我给Paco发短信,我好难过。他在一个月前离开了Volt,去了另外一个大公司。他说,我知道你的感受,我和你一样的。Jeannie给我发消息做最后的handover,她说,刚把你的工卡取消了,我说,我好难过啊。我心里难过得要死,Volt新加坡办公室是一家很好的公司啊,可是被并购毁掉了。她说,我点上取消的时候也好难过啊。我接触到的新加坡人大多心思简单,我知道这不是场面话,她刚来时和我聊起中国也颇多嫌弃,Jeanette还帮我不动声色地挡过,然而我们在相处中逐渐发现了相同——毕竟都是华人,就算国籍不同,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也更在和彼此的交往中发现了不同的世界,我发现了槟城炒粿条、hitam pulut,她发现了一个神经有点大条不太像中国人的中国人。
写到这里的时候天早就全黑了,窗外海景已经看不到,但能看到薛尔思大桥车水马龙——今天是周五。下周一就要去新公司报道,新公司其实还在新达城,只是在另一栋楼,海景没有了。我没有半点期待。说出来几乎没人信,我选择这家公司就是因为它离Volt近。虽然除了我之外大家也都已经在各自寻找新机会,但我是个恋旧的人,我固执地相信Volt还在,就在新达城,只要我还在,大家就都还在。下周二我们去吃松发肉骨茶,我和Jeanette说。她爱吃肉骨茶,也知道我爱吃猪肉所以总喜欢拉上我去吃。她本来因为我要走了耷拉着头,听到肉骨茶,她立刻又开心了。
我把悲伤隐藏在了心底,我知道恋旧最终会成为我的backfire,而我从来不曾吸取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