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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遲訥(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837491967/
去年狗弟生日前两天,就是9月5号,我狗弟没了。我坐在出租车上,霎时觉得世界分裂成两块,有狗弟的一块和没有狗弟的一块。狗弟和它的时间都在那块世界上,慢慢但是坚决地漂离我在的世界。当天晚上我接到了新加坡的offer。这一年里我在新加坡,很多次想起那天,都无法接受,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是不是狗弟觉得我去新加坡就是不要它了所以自己走了。
新加坡和狗弟没有任何时空上的交集,然而我还是给新加坡涂上了狗弟的颜色,在外面视野里掠过五颜六色的鸟:黑枕黄鹂、圆头绿鹦鹉、海鵰……我都会想,那会不会是狗弟。狗弟死后,是不是有机会就化身成鸟,来看我,故意在绿叶中间显露它漂亮的羽毛,来宽慰我。我常常一个人的时候对着虚空叫狗弟,弟弟,弟弟,黑暗中仿佛会有狗弟希索站起来的声音和它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喘息。有天我去克拉码头,路过爱琴桥,看见夕阳覆满了河道和西边的哥里门桥和更远处的建筑工地上林立的塔吊,心里涌起无限的哀伤,”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往后的时间里我无数次想起这首诗,我毛茸茸雪白雪白有着天使笑容的狗弟最终被推入火化炉,变作青烟飘散,我收到一个木盒上面贴着狗弟弟的标签,而我打开的勇气也没有,抽泣着给它包上黑色塑料袋,带回了它度晚年的家。我被告知骨灰易受潮发霉,记得经常拿出来干燥除霉,我听闻更恸,轮回这就已经开始了吗。新加坡没有雪,而我确实还暂寄在这人世,想不通时间的秘密。
新加坡就像我的一场修行,我被迫或主动剥离了大部分必要或不必要的东西,近乎光身,社交也减到最低,因而拥有大段独处的时间。我在上下班去训练的路上,在森林里,在旅途中,反反复复地思考,试图搞清楚狗弟去哪里了,它过得好不好,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它。我常梦见狗弟,有时候确信那只是我回忆的残影,有时候新鲜陌生,仿佛真的是它知道我想它,就争取回来和我玩一会。然而我并不是一个有神论者,我接受的知识决定了我无法投身任何宗教或鬼神的理论获得片刻的轻松。如果这个世界是牛顿的世界或者爱因斯坦的世界,那么狗弟死去就是死去了,它来过,但它走了,我也一样。是的,我们最终还会相聚,会归于奇点,但那时候我也不是我,它也不是它。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它的存在,我的存在,我对这件事的在乎,我对这件事的理解,我对这件事的不理解,都不重要了——这不重要本身也几乎压垮了我的精神,我不希望狗弟不重要,不希望自己不重要,不希望我的希望不重要。
我开始对猫狗和一切宠物漠不关心。狗弟刚走的时候一个朋友和我说,他家狗大年三十勉强吃完最后一顿饺子走了,之后他就再也不喜欢狗了。那会儿我无法理解,因为我从小怀揣着对狗的喜爱长大,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只狗。我想象不出从喜欢狗到不喜欢狗的变化。而后来我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去同事家陪朋友遛狗,同事让我牵狗绳,前面有人迎面走来,我下意识收紧牵引绳让狗贴在膝边走。同事说可以看出你真的是狗人。我大恸,我有一肚子狗的知识,我把一只萨摩耶从奶狗养到大再养到老最后送他上路,我是养狗的专家啊,我瞟一眼狗弟走路姿势就知道它脚心进东西了,它脑袋一垂我就知道是身上长疖子疼了,它感冒我做一顿鸡肝粥和点感冒药一盆下去立刻不流鼻涕了;我身上常年有狗弟的味道出门遇到别的狗总得到额外的关照——那是狗弟给我准备的通关文牒;我有一本犬百科全书,我给人说狗的品种、性格,养狗的常识,头头是道,我还写过一篇《城市怕狗指南》,与其说是给怕狗人的指南,倒不如说是对狗的喜爱之情的倾诉……但是这一切都没用了,我狗弟没了,这些都没用了!我开始回避一切和狗有关的话题,连带猫一起忽视,我憎恨这个有狗的世界,它们无处不在地提醒我我的狗弟没了,狗带给人类的快乐我没有资格拥有了。狗弟走后,我好像一个因孩子死去而失去孩子所在国度的绿卡的母亲,永远失去了去狗国的资格。
这被撕裂的伤口总是新鲜如初,汩汩流血。我熟悉狗弟的气味,是狗的暖烘烘的味道,但是又能闻出和别的狗的区别,时间长了我也和狗弟一样用嗅觉感受世界。但是狗弟死后我再也闻不到这个味道了,我身上的味道也永远消失了。但我知道,如果这个味道再出现,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闻出来。嗅觉的记忆和听觉、视觉不一样,它没法再脑子里回放,但它一旦再现,会带出大脑里最深最深的记忆。但是我又意识到,这个味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闻到了。
我厌恶别人告诉我再养一只狗,我也厌恶被人劝解,我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还记得狗弟的人,我不敢忘记,不愿意忘记,宁愿对着虚空叫狗弟,每天撕一次结痂的伤口,只要能记住,把它的影子烙在脑子里,生死跟着我。万一有天我又能遇见它呢,万一哪天它需要我呢,万一一切都有可能呢。
我开始理解了以前不能理解的很多事情,江歌妈妈经年的抗诉,我朋友为了孩子做出的不可理喻的妥协——我自称狗弟的姐姐,狗弟可能更将我看作是它的带头大哥,而我可能是把它当成自己孩子了吧。对狗弟我的怀念是其次的,更多的是在不知道怎么parenting的时候把无辜的它抱回了家,它雪白蓬松圆润,值得全世界最好的爱,而我性格急躁,有时候骂它打它,更会因为怕它咬坏东西不得不在白天出门的时候把它锁在笼子里——每每想到这个我就痛苦内疚得无法自持,它度过了多少个逼仄、无聊的等待我的时间!有次上班太累回到家倒头就睡了,一觉睡到第二天,它见我醒了,亲热地凑上来摇尾巴,完全不计较我没带它下去遛,也不知憋尿憋了多久。如果再给我机会,它咬坏多少东西我也给它咬,它喜欢玩不上班我也陪它玩啊。
还有无数个我怀疑自己的瞬间,我常克制不住去向狗弟最后的一个月辗转治疗的细节,是不是不送回上海就有好转的可能?是不是多输点营养素就能帮它撑过去?是不是换个医院能治好?是不是早点买那个一千块一针的抗生素就能救活?没法深想,没法深想,指甲深深掐到掌心。谁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狗弟要离开,为什么有这么痛苦的事情?人类有这么痛楚的情感,我有那么深的思念,狗弟那么那么好,一定有它的意义,对不对,告诉我这些都是有意义的,对不对?
其实我不介意它是不是忘记我了,我也不介意自己能不能在看见它,我只希望它快乐,自由,不再被像我这样糟糕的主人关在家里。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形态,在哪一个宇宙,但是如果需要交换就拿我交换吧,需要我下地狱就让我下地狱吧。我有时候想,如果狗弟遇到的不是我多好,也许就在某个好人家享福,说不定能活到十五岁,每年生日吃蛋糕。但是又想,不靠谱的人居多,狗弟给别人也不放心,还是自己,这个时候就深恨自己,是狗弟唯一的指望,却也是个不靠谱的主人,让它白白承受了那么多。
我又忍不住想,狗弟的这短短十年,我每一刻都珍惜,让它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度过,是不是我现在就不会那么痛苦,只有感激,和对生老病死的尊重?然后脑子里又冒出更疯狂或者说更符合我世界观的想法——如果我能穿越时间回到过去,陪它好好度过属于它的时间,是不是就不再有后悔?这个想法太过吸引人以至于我真的开始设想逆转时间之箭的可能性,和用自己少的可怜的知识构筑这个假想的细节,比如如果回到过去我要不要避开过去的我,偷偷溜到家里把狗弟牵出来遛?还是直接告诉过去的我,让她把狗弟交给我?但不管怎样我都觉得这是个很可行的,过去的我未必理解全部,但也会支持我吧。
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看到什么样的狗都要去摸摸,梦想是长大了有一只狗,并且从没怀疑过这个梦想。毕业后第一件事是抱回了狗弟。那是个冬天,我抱着还是个奶狗的狗弟回家,狗弟在我肩头上蠕动,唧唧叫着,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好的了。那时候如果我知道十年后我会心碎,会失去喜欢狗的资格,把全身心托付给我的狗弟会因我的疏于照料而死于胰腺炎,我还会选择陪狗弟度过它的狗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