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我以為小新在某次挫敗之後會一蹶不振,就此消失。這擔心一直持續到暑假開始,某天他終於露面,我也不敢太過雀躍,怕把他又嚇跑了。他常常對我太過歡快的舉動過敏,動不動就跳出去很遠。
昨天小新又來電,問是否可以折到我住處給手機充一下電。我猜他該是在閔行剛講完課,便問他可否載我回復旦。他義正詞嚴拒絕,說晚上在徐家匯有約。我嘆一口氣,說本來要去五角場領一盒子冰欺凌月餅分給他一些的。
你等會哦!你等我十分鐘!說完他掛斷了電話。十分鐘以後他又打來,說徐家匯那個約已經推掉,他願意載我回復旦,但必須請他吃肉。
吃肉這個詞,又原始、又粗鄙,又充滿滋滋的快意。但從來沒有人和我說,要吃肉!不僅沒有,我對別人說這話的時候,也常常招致嘲笑。大家都很矜持,“我現在在節食,還是吃少點兒吧。”“我胃口不好,不能吃太油膩的。”“我不喜歡吃大魚大肉,我口味清淡,晚上一般是橄欖油拌點蔬菜。”“你不覺得油光光的菜很不健康嗎?中餐就是太油了!”
只有小新,說吃肉的時候認真且快樂,眼裡毫不掩飾地放出動物一樣的光來。但他又不如我嘴刁——只要是肉,都可以滿足他瘦弱的胃。他平時的飲食可以用“泡麵+善存”來概括。吃泡麵是因為他買書窮得叮噹響,吃善存則是因其家境優越,常常會領到一些“救濟”。
他也買肉。愛吃肉的人,自然是喜歡吃牛排這種,“肉”得赤裸裸、沒有半點雜質的食物。他曾仔細研究過在家自己煎制牛排的過程,并邀我去他家“指導”。我帶上自己的一枚松肉錘去他家,來到他的廚房,看到他買來的第一塊牛排,幾乎目眥盡裂——好好一塊超市買的新鮮牛排,被這個愣頭青放到冰箱里凍成化石不說,又被放到微波爐里“解凍”,成就一副中間軟塌塌毫無精神頭,而邊緣已半熟的模樣。
我想做五分熟帶血水牛排的夢想破滅。只得用黃油煎得熟透端上桌。小新並不在意肉是生的還是熟的,用熱水瓶里的開水沖了兩盒子速食土豆泥,堆在牛排邊上,又回到臥室拿來一瓶紅酒。
這高腳杯是從我媽那裡順的,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去商店看了,幾千塊呢,最慘的是那是一套的。小新敲敲高腳杯,歎息道。
小新連連誇讚牛排好吃,我說如果你沒有蠢到去解凍,會更好。他搖頭不以為然,只要是肉就可以。
吃完飯後在他的臥室裡說了一會話,和他說話一般說的都是書,彼時他的桌上擺著藝術的解剖。彼時他常常瞧不起我覺得我無可救藥,因為我不明白等待戈多排成話劇爲什麽會引起轟動——我覺得等待戈多是一個多麼無聊的話劇啊。
前幾天小新也是下了課,順路折過來,坐著說了一下午的話,我留他吃晚飯,他也是說要去赴約。其間我去廚房收拾一碗準備做肉糜蒸蛋的肉糜——放料酒生抽薑蔥等醃漬,到晚上上鍋蒸。小新尾隨我至廚房,看我用筷子逆時針攪拌肉糜,盯了有半分鐘,問我準備做什麽菜。我怪到,這是你們上海人的肉糜蒸蛋,怎麼也不認識。他又盯了一會,說,那我還是留下來吃晚飯吧。
當晚肉糜蒸蛋上蒸鍋的時間有些晚,不過小新就著青椒肉絲也吃下很多飯。青椒肉絲里我用的是榨菜調味,所以味道咸鮮,下飯。待肉糜蒸蛋蒸好了上來,小新一邊不停箸地吃一邊很悲傷地歎著氣,問我這道菜成本幾多。我不在意地說,二十塊的肉。
那還是算了,小新面露悲色,太貴了。
不要這樣說,好像我朱門酒肉臭你是路邊凍死骨似的。我抗議道,這份肉糜蒸蛋現在是三個人的量,加上鹹蛋啊調料啊煤氣啊什麽的,分到每個人頭上十元都不到。你一塊牛排不會這麼便宜吧。
我每天去超市買快過期的牛排,二十塊錢可以買四塊。小新說,反正我不怕死。最關鍵的是,牛排可以當飯吃,我吃一塊牛排可以管兩頓,這個不行。他夾著一大塊肉糜放進嘴裡,咀嚼著,得勝一般看著我。
坐在小新的車上回復旦的時候,瞥見放在他車頭的停車證,我剛看清模糊幾個字,他劈手奪去。他一直不肯告訴我他在什麽學校上課,停車證出賣了他。他後悔不跌,一邊到處找地方藏停車證一邊罵自己事先沒藏好。我怒道,不給我看我就不請你吃肉了!然後後半段路程我們又開始討論去哪裡吃肉。
小新實在是一個對肉只求量不求質的人,所以復旦周圍五百米之內他只認某家自助燒烤店。我實在不喜歡那種不新鮮的冷凍肉食,但價格確實便宜。
成天嚷著肉啊肉啊要吃肉啊,真正吃肉的時候,小新大多時候是無意識地把肉塞進嘴裡做咀嚼運動,全神貫注做的一件事是,說話。
譬如昨天呢,在這家自助燒烤店內,吃著不新鮮的冷凍肉食,不時被飛濺的熱油燙到,小新一邊飛快地往嘴裡填充各種烤肉,一邊,說話。
白鹿原電影?就將令那一段好看!真沒話說!你沒看到白鹿原話劇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時候,嘖嘖。前三排觀眾席被撤掉了,演出舞臺比觀眾席要大!我坐在前臺,那演員就拿著長條凳在我面前敲!我都懵了!
觀眾都懵了一分多鐘,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應過來後嘩嘩嘩鼓掌,太好聽了!太有氣勢了!
話劇最重要的?呶,我覺得試圖挑戰三一律的話劇都是扯淡。
林兆華真是牛,他把羊群趕上了臺!把吉普車也搞上去了!讓演員在一個斜坡上演,給觀眾一種在山坡上的視覺效果……
段奕宏的演技當然好啦!中央戲劇學院的!看過他一個鏡頭,一桌狼藉,他上前拿起筷子一手把桌上殘羹掃掉,再用另一隻手把筷子一捋,拿起碗就吃——就那幾個動作,形象一下子就活了。
郭濤當然是個話劇演員!他演過等待戈多!咪咪!你這個沒救的文盲。
電影版將令那一段鏡頭沒有動?我跟你說,這種手法……我先問你,音樂是否可以呈現的?……哎你真是不可教也,比我學生還笨……這裡是純粹的表現音樂……
我真是搞不懂你爲什麽那麼喜歡嚴歌苓……她寫小姨多鶴還不是因為某人寫了長恨歌。我覺得她寫的最好的就是那啥……對,第九個寡婦。……
圍城這部電視劇真是好,我知道所有演員的名字,我看了多少遍啊,都快吐了。過把癮也好,雖然那時候拍攝手法還很稚拙。
……
一個小時以後,滿身烤肉味的兩個人出來,去五角場拿冰欺凌月餅,車上小新還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大聲哼著白鹿原里的秦腔將令,噢嗨——
吃飽了肉的小新開心極了。
我也爱吃肉,是你不让我多吃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