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猿啊黄

周五晚上我和程序猿啊黄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菠萝炒饭。畔丹的菠萝炒饭,我们计划了好久了。上上个周末,我们临时决定去吃,过去发现要排四十分钟的队。我们只得去楼上吃了另外一家的迷迭香鸡腿饭,鸡腿饭固然好,但我和啊黄不约而同觉得,那是恪尽职守的好,中规中矩,没有一点火花在里面。于是更是遗憾没吃上菠萝炒饭,约好下周五再来。

周五晚上我费劲地穿过熙熙攘攘的静安寺,跑到畔丹,服务员低头看看系统说,要等半小时哦……等等,走廊上有一桌空出来了。我帮你收拾一下,服务员嫣然一笑,接着对紧跟我后的一对食客说,你们要等三十分钟哦。

我得以安坐,胜利般地叫了一杯无酒精的苹果莫吉托,一边喝一边等啊黄。啊黄在浦江镇工作,过来还有一会儿。我就翻菜单看,除了招牌的菠萝炒饭,还有一些别的泰国餐厅都有的“样板菜”,炭烧猪颈肉啦,青木瓜沙律啦,冬阴功汤啦,绿咖喱鸡啦,之类。看到酒水饮料那一页,啊黄就来了,穿T恤短裤,斜挎彪马的运动包,戴眼镜,茫然四顾。我热情洋溢地回首,他终于在东南亚食物的香味和周五的人群中寻得我,带着一张扑克脸坐下来看菜单。

和啊黄吃饭,一般都是他点菜。我只发表个别意见,例如,我要吃这个。其它你看。

所以点了一份菠萝炒饭,半份柠檬烤鸡,一份绿咖喱海鲜,一份冬阴功汤,一份青木瓜沙律。我们盼望了很久的菠萝炒饭最终端了上来,金灿灿的,卧着巨大虾仁,模样可爱。两人各自挖了一勺送进口中认真咀嚼,对视一眼点点头,不错。米饭带菠萝香,却不酸甜,酸甜的是米饭里夹的葡萄干,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另一种口感。滋味很耐细细体会,我和啊黄都不说话,低头猛吃。

第一次见啊黄,吃的也是菠萝炒饭。在中信泰富的码满矿。当晚他只吃了一份菠萝炒饭,我只叫了一杯可乐,但居然也吃得很愉快。因为夜跑的缘故,我晚上一般不吃东西,只蚕食了一大勺带着巨大虾仁和葡萄干的炒饭。啊黄也不介意。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却浑然天成地分食了一份饭。啊黄看起来瘦削,五官轻描淡写,头发轻薄似烟,极没有存在感,好似清心寡欲,然而一起吃得第一顿菠萝炒饭我就看出他和我一样或是超出我的对食物有种类似探索新世界的好奇。

他看菜单的眼神不游移,专心致志好像在看考研红宝书。吃饭的时候也并不边吃边聊,往往是低头对着盘子吃半天,才轻声评价两句,“羊肉不错。”“茄子没有入味。”或是“他家奶酪很有名。”

这个看起来很瘦的程序猿每次我和他一起吃饭都眼睁睁看他吃下分量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食物。而他却在第一次和我吃菠萝炒饭的时候就沉痛且认真地告诉我,有时候他必须得靠健身才能维持体重,不往下掉。

不往下掉!你能想象作为一个贪吃的懒癌患者,听到这种话时候的心情吗?我低头继续吸可乐,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他抬头看我一眼,继续低头吃炒饭,过一会才说,碳酸饮料戒掉,减重不是难事。

很多次“温馨提醒”之后,我才学会戒掉碳酸饮料。和啊黄在畔丹吃酸咸的泰国菜,我也只喝白水。

菠萝炒饭和冬阴功汤都做得不错,柠檬鸡却烤得过老,我只吃了两筷子就放下了。啊黄则低头一声不吭地历久弥坚地慢慢从头吃到尾,直到所有盘子都只剩下碎屑。和啊黄吃饭的时候我负责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啊黄负责光盘。但胖的依旧是我。吃完以后啊黄问我,去不去上次说的那家啤酒超市看看?我说好,遂搭乘公交车前往法华镇路。

我和阿黄常常这样,像贪吃豆一样,在上海大大小小街道,从街头吃到巷尾。法租界和静安寺周围是我们最常探索的地方,不知名的小地方常有惊喜。往往是,在土耳其餐厅饱啖一餐羊肉,出来沿着法桐荫蔽的小路慢慢往地铁站走,却邂逅简陋但功夫极好的中式点心店,少不得驻足买两块黄豆面的糯米面糕,一块边走边吃,一块带回去做明天早饭。再往前走又看到意大利人开的冰淇凌店,略犹豫,即欣欣然推门进去,挖一勺坐着吃。吃饱转出来,又看见进口希腊产品小超市,毋庸多说,进去抱了几罐金枪鱼罐头,和酒浸橄榄,方心满意足各自乘地铁回家去也。

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习惯,遇到好的馆子,就发到对方微信上,有机会就一起去找来吃,或者其中一人先行探访。土耳其菜,西班牙菜,墨西哥菜,粤菜,本帮菜,新疆菜。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很能吃到一起去。偶有不同,譬如我不吃中式点心,他则能体会到贫瘠的碳水化合物、糖、油单调组合下的美好;而到后面很久,我才晓得,来自天府之国的啊黄是不吃辣的,油炸食品也不迟。有一次我居然兴冲冲地拉他去吃麻辣香锅。而他很有涵养地居然什么都没说。

我和啊黄上了晃悠悠的公交车,去往法华镇路。周五晚车流如织,车窗外静安寺商圈流光溢彩。我和啊黄吊在公交车拉环上,晃晃悠悠,一时无话。过一会和他说,准备买美国的服务器。他问我买哪家。我说,Linode。他点点头,又推荐了几家。一时又无话。

和啊黄吃饭,要么关乎吃,要么关乎敲代码。认识啊黄也是缘于在豆瓣上随手发了一条正在学linux的状态。他主动豆油我,说我可以教你啊。

我当然把这个行为理解为一个码农在荷尔蒙涌动的季节对一个美女(大雾)的取悦。

但后来交往久了发现,他真的只是热心帮助一切想学编程的人而已……

他在豆瓣上的头像是一个欧乐B的牙线盒子,起了一个非常不正经的网名叫驻马店CEO——怎么看都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码农。但,我也很喜欢用欧乐B的牙线,所以就很高兴地答应了他:我觉得能够知道欧乐B牙线优于目前市面上其他牙线的人,一般都不会太糟糕。说起来,我也是一个非常不着调的人啊。

后来几次见面,他帮我装好了Linux系统,还帮我给我的网站搬了家。我则为他联系猎头,帮他寻找新的工作。他看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我充分榨取他的剩余价值,央他教我linux,教我敲代码,帮我解决服务器上的问题,帮我搭ssh……

啊黄是个习惯良好的程序猿,每次帮我搭建了什么东西,或是解决了什么问题,都会留下信息简要丰富的note,发到我的邮箱,往后如果再有问题,他或者别的程序猿(反正不是我)也都可以通过这些note,迅速找到线索。

他并不排斥我问白痴问题占用他的时间。在他看来,任何白痴问题,对于程序猿来说,都有其价值所在,一个优秀的程序猿,都能够从中获得新的知识和有用的信息。这种涵养令我自叹弗如,深受震动。

巴特,他给我发了一篇长文,命我阅读并学习领会其要义,标题是How To Ask Questions The Smart Way。

所以,概括下来,中心思想是,可以问白痴问题,但不可以白痴地问问题。

一旦我问问题姿势不对,啊黄就会以外交辞令回复我的邮件,淡漠有礼地指出他看不懂我在说什么,勒令我重新问。

按照啊黄的格式,我养成了良好的向程序猿提问习惯:遇到问题先谷歌——大部分我这种水平提出的问题,把代码扔进去搜一下,都会有答案。如果谷歌不出,在邮件中简要叙述一下自己想要做什么,做了什么,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试了哪些方法。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计算机环境或者服务器环境是怎样的。

我由此get到一个与程序猿沟通技能包。

我和啊黄在法华镇路附近下来,沿着番禺路慢慢往里走。这里已远离商业街,道路逼仄晦暗。浦西市中心的小街道,到处是简陋粗糙的小店,却藏匿不知名的美味,需要耐心探索,也是我和啊黄喜欢做的事。这里距离交大较近,路边亮着灯的都是全国连锁的沙县、鸡公煲、麻辣烫、黄焖鸡。

拐了几个弯,最终在一个小高层旁边发现了一个不显眼的小便利店。如果你从这个狭窄low逼的小巷子走过去,绝对不会多看它一眼——它看起来和这个国度千万个普通杂货铺没任何区别。市井的名字印在市井的塑料招牌上,上面是恒大冰泉的广告。你不走进去都能猜到里面是什么——应该就是一个穿汗衫的爷叔一边捧着小电视看水浒传一边斜眼撇你一眼问你,要啥么事?

但如果你略略驻足,就会很快发现它的不同。店门口摆了好几个大冰柜,整整齐齐摞着啤酒,店里全然不如它外表不起眼,踏入那个小门,会豁然发现里面四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啤酒,金色棕色的玻璃瓶身blingbling地反照灯光,使整个小店看起来带点冰宫一样的迷幻。中央一个高脚凳,几个老外在喝酒聊天。 门外也摆了一溜排参差不齐的塑料桌椅,顾客三五成群,喝酒抽烟谈笑。这种街边大排档风格遇上上海最好喝的精酿啤酒,居然一点都不违和。

老板是个上海阿姨,一见到啊黄,就笑着说,你上次要的酸啤酒,我给你留着了。说完拿了塑料椅子安排我们去屋外坐,然后去取啤酒,过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瓶啤酒,一个高脚杯,嘱我们,慢慢喝。不一会又旋回来,塞给我们一罐爆米花。

台风苏迪罗在来的路上。晚风清凉适意,天上云以极快的速度曳裾奔跑,这种天气与好友坐在街边喝酒,实在是快事一件。啊黄和老板娘“预约”的酸啤酒,如今终于可以品尝一番,他倒了一点在高脚杯里,递给我。我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一股令人极为不悦的泡菜味。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这么奇怪的啤酒。我皱着眉头说,这是泡菜水酿的么?而且馊掉了。啊黄说,是乳酸菌。

好吧,我尝了点,口感居然没有那么坏,清爽中带着快乐明亮的酸。喝完高脚杯里的酸啤酒,我继续喝自己的。和啊黄一边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和周围人一样。

啊黄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以说话非常之少。话少的人,要么实在是无趣无聊,要么就是太有趣,没空说话。啊黄属于后者。大抵程序猿都热衷于用代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那么必然需要旺盛的好奇心和专注力。啊黄是我见过的爱好最广泛的程序猿,没有之一。除了健身之外,我见过啊黄报名皮划艇、帆板,也和他一起去裁缝店里观摩过定制衬衫。他在低调华丽的西装定制铺子里霸占了那个修养深厚的当家裁缝大半天,为了搞清楚各种面料区别,不同袖口领口款式。一个下午过去之后,把裁缝折磨得半死不活,他才从抚摸着料样册的姿势站起身来,满意地叹口气,说,太有意思了啊。

然而,看了啊黄的豆瓣,很难把他和网上那个不讨人喜欢的牙线盒子头像的程序猿网友同志联系起来。豆瓣上的啊黄口无遮拦,没有下限,karlan同学还把他拉黑过(我要不要告诉karlan他在我服务器上的ssh就是啊黄帮忙搭建的……)。现实生活中,又容止得体,进退有度,女权(是我遇到过的少有的欣赏女性健美和力量美的中国男性),扑克脸上很少有表情变化,完全不似网上,每天妹子妹子地开不正经玩笑。

某次和几个程序猿朋友一起吃饭,有关系较好的朋友嘲笑我粗浅的计算机知识。正闷头吃鸡的啊黄抬起头来,在眼镜片后面看我一眼,轻声说,她很聪明,教一点就会。说完又继续低头吃鸡。

焦虑症后期,啊黄携一个印有奥普浴霸字样的巨大不锈钢保温杯来看我,带我去吃了中东的点心和塔吉锅。他一声不吭地把保温杯递给我,简单说,我自己做的酥油茶,你拿回去吧,保温杯记得还我。我想起他有一段时间在豆瓣上天天嚷着要【Beep—-】藏族妹子,让她每天给自己做酥油茶。后来他真的买了雅安的砖茶,和藏区的酥油。他在微信上喜滋滋给我发来物流信息截图。我看到地点在拉萨,问他,你这快递的是什么,藏区的酥油还是藏族的妹子?

他自己学会了手冲酥油茶,据说比沪上任何一家藏族菜馆子都要好喝,每天保温杯装5L去公司喝。我说,你带的是保温杯还是水族箱。

那时候我刚从焦虑症中慢慢恢复,整个人都像在暴风雨中被闪电劈过,呈现出木然的状态。美味温暖高热量的酥油茶多大程度地缓解了这些,我不太记得,只记得坐在外滩旁边一家中东菜馆子里,我呆呆地看着啊黄很认真地吃着塔吉锅里的菜,感受到一种在别处未曾看过或之前曾忽略掉的力量。认真地活着,愉快地活着,认真地愉快着。

我冒冒失失地拍拍啊黄因健身而结实紧凑的后背,说,我要多和你们这样的人做朋友。

啊黄嘴里吃着无花果,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嗯,接着继续挖塔吉锅里的豌豆吃了。

想到这里我坐在啤酒超市屋外的塑料椅子上,忍不住笑了。已经喝了一小瓶250ml啤酒的我,此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我其实并不能喝酒,确切地说一滴酒都不能沾,沾一点都上脸。用果壳上的话说,我的身体缺乏解酒的基因。这是一直很让啊黄郁闷的地方,我可以和他吃遍上海,却没法和他痛快喝酒。

但晚风实在太好,朋友也实在太好,不喝太过浪费这台风来临前,周五的夜晚。

走了,啊黄说,他付了酒钱。我用被酒精屠戮下,还残存的理智,把我的那一份用支付宝打给他。我和啊黄吃东西,一直保持AA。除非找他帮我解决服务器的问题,我会请他喝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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