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勞倫斯的露水

人困馬乏

天協同學提前一天出發,12號我們啟程的時候他們已經進山。我和瑞瑞按照他們的路線,先坐動車從上海到金華。扁氣罐無法帶上動車,我計劃到金華之後在火車站附近的戶外用品店購買。

出租車不願意拉行李多距離又不遠的生意,三輪車我又嫌貴(“十二塊。”“太貴了。”“不坐就算。”)——事後我為這個決定後悔不已。一怒之下我拉著器材箱背著登山包在烈日下步行去先前網上查找的戶外用品店。三點四公里對於機動車來說只是片刻的問題,但步行則大為艱難,正直中午日光最毒之時,路上行人稀少,瘦削的土狗在路邊沉默端坐,梧桐樹的樹葉也靜靜地卷著,沒有一點生氣。到戶外用品店購買氣罐的過程倒是只花了五分鐘,還額外挑了兩個折叠杯和便攜餐具。

出門之後又為交通工具煩神,路上居然沒有一輛出租車!好容易馬路對面駛過一輛三輪車,我大聲喊停,他要價二十,我吼道,過來也才十二!三輪車主不發一言,大力掛檔,突突突絕塵而去,我再次領略到金華三輪車的錚錚傲骨,瞠目結舌。想喊住他最終也沒喊出口,負氣抱著胳膊站在那裡,過了一會才拖著器材箱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攔到一輛出租車。——這又是讓我事後悔青了腸子的一步棋。

到客運站的時候,屏幕上顯示到縉雲的票還剩三張,而我發現售票大廳里居然沒有自動提款機,跑到附近的郵政儲蓄提了錢回來,票剛好售罄。這意味著只能乘坐晚兩小時的大巴,必然趕不上從縉雲到木栗的最後一班客車。還意味著我們要在候車廳裡枯坐兩小時。

這是金華小城的一個交通城鄉的客運站,充斥濕漉漉熱烘烘的氣味,不一會就讓人被一種不明粘膩液體浸透,便利店趁機高價宰客,飲料一律五元。坐在右邊的小孩不耐這種氣氛,哭鬧不已,大人煩躁起來,一個耳光甩過去,小孩手裡的冰紅茶潑了一天世界,尖利的哭聲和飲料一起兜了滿頭滿臉。左邊有婦人占得座位一個,冷不丁厲聲召喚她的兒子來坐,只覺左邊耳膜刺啦一聲撕裂。對面十來歲的小男孩一直在以大約一分鐘一次的頻率往地上吐痰,過了一會保潔阿姨過來,提了濕漉漉的拖把,在地上塗抹。看見此情此景,我也不計較腿痛,立刻把放在地上的登山包抱在了身上。

兩隻蒼蠅孜孜不倦地趴在我裸露的小腿上搓手,表情微妙,好像在不動聲色地等待一頓饕餮。

從金華西開往縉雲的大巴,是一輛安凱。和我八年前坐的那輛安凱一樣,車頭有小電視,在放一部潘長江演的抗日喜劇。車內乘客不時被逗得大笑。抗日喜劇結束後是春晚小品集錦。這些都讓我突然喜歡上了看廣告——至少廣告還有點創意。我看向窗外,窗外平原減少,山嶺多了起來。

到縉雲縣的時候,天協的同學已經上山,而我抵達大洋鎮的時間將是晚上七點,當天六點半日落,七點天已全黑,我當晚無論如何也上不了山。大慟,如果當初我沒有跟三輪車夫逞一時之快……如果當初我想到小城ATM機少……如果當初……

無論如何,還是坐上從縉雲到大洋鎮的中巴。中巴象徵性地在小縣城裡穿梭了幾分鐘,就開始了瘋狂的盤山之旅。這兩破舊的零件之間丁玲哐啷亂撞的中巴車在盤山公路上大大咧咧地跑著,還不時在沒有反光鏡的拐角來個急轉,迎面碰到一輛東風皮卡就來個急刹再在千鈞一髮之際側身而過,皮卡的倒車鏡在距離車窗不到五釐米的地方xiu~地閃過去。車內司機售票員乘客皆見怪不怪,該聊天聊天,該睡覺睡覺,該打小孩打小孩——右邊就是斷崖,山崖下白花花的溪水在巨大的碎石間奔流。我和瑞瑞的臉色就像窗外的山一樣綠。

過了一會盤山公路開始變得顛簸,坡度也變得比較詭異。我一邊抓住把手費力保持平衡一邊在心裡罵,這簡直像過山車!然後電石火光,啊,原來過山車的名字是這樣來的!

顛簸帶來的不穩定讓前庭系統空前不適,暈車的感覺襲來,心情就迅速腐敗,清澈碧藍的泉水也無法挽救。天色漸暗,大洋水庫四個大字漸漸移入眼簾的時候,天終於全黑了。

大洋鎮前村,這個小村子藏在深山人不識,有大片大片的茭白田,甜津津的茭白隨意堆在路邊,村民坐在房間里碼茭白,一摞一摞。

現在上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我嗚咽著在農家樂訂了一個房間,叫了晚飯吃。紅燒豬腳肉,清炒空心菜,番茄雞蛋湯。味道好得令人戰慄。讓奔波了一天的我們感激不盡簡直想要飯後謝恩。

農家樂養的幼犬叫“懶漢”,雙耳直立,兩眼似狼眼,後腿筆直——很漂亮、血統純正的田園犬,城市裡絕難見到。它一直在食客腿邊賣萌乞食,滴溜溜地看你,你不理她她就跑到門口追一隻蘆花雞玩。蘆花雞輕輕鬆松就跑遠,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發呆。

說到雞,此地的雞都在馬路上閒逛,和當地的狗和平共處,關鍵是他們膘肥體壯,毛色鮮亮,與菜場里蜷縮在籠子里的雞大有不同。我看著它們在我眼前悠然走過,失神發呆,腦子里全是雞們甘美的胴體,擺在白瓷盤里等我享用,我忘情地唆著那糯軟的雞冠……直到瑞瑞推推我,提醒我避讓卡車。

沒法上山看星,只得用農家樂的平臺,光害令天赤道以南天空一片慘白,只模糊看見天蝎座。啊天蝎座!模糊的銀河橫貫南北,仙後座已出,大三角也熠熠生輝。躺在平臺上,平臺猶因白天太陽炙烤,持續溫熱。頭頂星河雖有限,卻也是極大的滿足——上次看到星空是三月。

睡一會看一會,十二點還沒有到,輻射點未升起,只有零星幾顆流星。終於撐不到輻射點英仙座升起,丟下望遠鏡在平臺,下樓昏睡。

永為追夢人

天氣非常不理想。山民是很可怕的生物,秒殺所有氣象員。當他們憨厚地笑著對我說晚上可能會下雨的時候,我的心碎得就像滿地被汽車碾過的玻璃渣子,拼都拼不起來。

吃完午飯後坐農家樂的小麵包車上山,上到一千二百米山腰的一處“避暑山莊”。這輛年檢執照上顯示為2011年的小破車帶著我們和器材行李又開始了跌宕的旅程。四十分鐘後駛入一戶八十年代建築風格的莊園,土黃色牆面刷著白底紅色美術字,“大洋鎮避暑山莊”,那感覺一點也不“避暑”,也不“山莊”,倒是很像“大洋山看守所”或者“大洋山監獄”什麽的……旁邊低矮的平方,上面刷的美術字是“美發”(囧),“舞廳”,“娛樂”等等,標有“舞廳”的小平房裡正傳出一陣掌聲,不久一群事業單位就職模樣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走了出來。

我剛把行李箱拖下車,二樓就傳來男孩子們笑嘻嘻的說話聲,怎麼這麼快?電話剛掛。

男孩子把我們領入他們房間,逼仄的房間里有兩張小床,胡亂地擺著電腦,雙筒,和雜誌。牆上幾隻蜘蛛飛快地爬過。大蛾子趁機和我們一起跟進來。

床上八月份的《天文愛好者》雜誌提醒了我,我問他們有無七月份的,因為上頭有我照片。三個男孩子大笑起來,范說,有的有的,還有一張殘骸,被我們救下來的。

原來昨天夜裡他們半夜爬上山等流星雨,沒想起了大霧,三人凍得發抖,決定生火取暖。山上木柴被露水浸濕,很難引燃,他們用盡了餐巾紙,決定燒七月份的《天文愛好者》,不過燒之前先把有五月日環食照片的那一頁撕下來保存。至於生火,因濕氣過重,最終也沒有生起來。三人在十二點之前撤退了。

陳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張紙給我看,那是RCY寫的觀測日環食的文章,中有合影。我傻笑著看了一會,又打開八月份的《天文愛好者》看。范笑眯眯說,我們燒完了六月份的和七月份的,差點就輪到這本八月份的了,我猜八月份這本當時都快嚇尿了。我打開一看又看到自己一張照片,嚇一跳。原來是金星凌日在西安的照片。我笑著說,還好你們沒燒,要不然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這一期裏面也有我。

我摸著雜誌的光滑的銅版紙問他們,這紙不好燒吧?三人又笑起來,說,這雜誌燒起來放綠光,要給他們寫信,以後不要用這種紙,不好燒。

我把從山上採購的補給交給他們,他們眼放綠光,大叫山上有救了。他們沒有氣罐也沒有爐頭,吃的也沒有,空手上山。我匪夷所思,問他們這樣上去豈不是很苦。陳躺在床上懶懶地笑著,看了看范,說,我們的領隊經常給我們講貝爺(Bear Grylls)的故事,信奉“去掉頭可以吃”,所以我們什麽也沒帶,隨時準備荒野求生。

我又從包裡掏出星圖來,他們歡呼一聲,搶著拿去看了。房間里一時陷入寂靜。我走出房間下樓去,門外草地上對著新鮮的木柴,一隻幼年的山羊走來走去找葉子吃,看到人就躲,咩咩地叫。山羊的叫聲靠近了聽其實一點也不好聽——有點像乾嘔。它到處找葉子,甚至吃了山民攤放在地上的雪裏蕻,看守犬帶著怒氣跑上前,想要喝止它,但最終什麽也沒做,看著它銜著一大串雪裏蕻悠然走開。遠處有黃牛偷偷溜進來吃草,兩隻狗狂吠,卻也並不敢上前攻擊。山民氣呼呼操起扁擔,想打牛又放下,回身在水桶里沾了些水,刷地拍在沒來得及跑掉的牛的屁股上,一聲結結實實的脆響,牛撒開四蹄跑走了。

晚飯是一大盆蛋炒飯和番茄炒蛋,無論是蛋炒飯還是番茄炒蛋,吃起來都像味精炒蛋,不過還是吃了不少,這時候填肚子是非常重要的。

天氣情況堪憂,烏雲遍佈卻久久不見下雨,四處走一走,一走就沿著山路走了半小時,走到山嶺腹地,渡過兩條小溪,爬過兩個小坡,迎面撞上無數蜘蛛網。還看見一條翠綠的小蛇,看它模樣害羞,我猜是小青龍(翠青蛇),只是蛇頭很詭異。瑞瑞要用礦泉水瓶捕捉,被我制止了。後來回家整理照片,又仔細看了看那條蛇的照片,上網搜索了一下資料,發現其實不是小青龍,是劇毒的竹葉青。

回去的路上過小溪的時候一個不穩,右腳入水,濕了一鞋子,心情大壞。

原計劃天黑前上山,但雨遲遲不下令人擔憂,昨夜一直有閃電,山頂又有變電站,是三人昨晚半夜下山的原因。今天也是,我們擔心上山後開始下雨,下雨事小,有雷電就很可怕了,到時候撤也來不及。所以我們只好等天氣好轉,如果要等到天黑後,那也只好摸黑上山。

老闆為我們送來烤爐和火炭,和一大堆據說是食物的不明物體。我們在草坪上一邊燒烤一邊看天,不時用指星筆打一打,看雲層厚度。幾隻狗聞香而動,在身邊打轉,范吹一聲口哨,扔了幾個塊肉到遠處,斥到,遠處去吃,不要過來。

又有上山度假的遊客,爬山爬了一身汗,赤著膊回來,看我們在吃燒烤,驚豔道,咦,他們在吃燒烤!於是圍著我們參觀。又有山民的小孩,胖胖的小男孩,模樣很憨,他看我們燒烤,看了半天告訴我們不應該這樣烤,要那樣烤。我們私下裡有笑話,求天晴要拿小盆友獻祭。所以看小男孩這般模樣,我們都忍不住笑起來,擠擠眼睛,說,去掉頭可以吃。陳又說,前幾日在山下,看到一隻狗,盯著一個小孩看,流了一大灘口水。

織女星和天津四時隱時現,霧氣依舊來來回回。小男孩看我們在看星,問我們是不是還要上山,他說,晚上要下雨誒。

我們集體沉默了,過了一會小男孩走了,我們說,幼年山民兇狠毫不遜色。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決定上山。因為攜帶了天文望遠鏡,大家決定儘量減輕輜重。臨行前我想只帶一個雙筒出發,因為我想那些大牛肯定會帶很牛的器材。但是大家想得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只帶了一個雙筒等別人帶高級貨。我只好背起天狼畫師上路。大家把不必要的東西入方便麵,三國殺,充電器什麽的都扔在旅館,天狼畫師拆開來背在書包里,并為是否要帶帳篷爭持良久,最終還是由我背著上路了。

天已經全黑,走上山路的時候只有電筒光。順著臺階走了幾步,范讓大家滅了電筒和頭燈,立刻伸手不見五指,過了一會才借著淡淡天光看到周圍全是霧氣緩緩蠕動。

我已經快要嚇個半死了。我最怕黑,而且是在我完全不瞭解的山林里!

陳領頭,張押隊,我負重最多,走在中間。但是爬了一會就體力不支,范不得不讓陳在前方略平坦處停下,容我少歇。我一邊費力喘氣,一邊痛不欲生地在心裡想爲什麽要做這種苦逼的事情。剛才還怕得要死覺得暗處有好多好多眼睛,現在根本沒有力氣害怕,只想坐在地上再也不起來。最終他們決定減輕我的輜重,幫我背負一些東西。我很喪氣,覺得自己很弱。

走完一半山路我才進入第二次呼吸,覺得輕鬆一些,可以保持長時間前進。途中又遇毒蛇一條,比下午看到的大很多,顯然是躺在石階上睡覺,被我們的手電筒光驚醒。它默默爬到一邊,停了一會又悠然遁去,鱗片在LED燈光下反射出很安逸的光。我心裡默默說,不好意思哦吵到你了。

爬上山頂的那一刻只覺得一切都美好精彩,值得記住和追憶。天上霧氣不知何時散去,銀河不再像山下那樣朦朧,而是清晰的顆粒狀。北斗星尚未升起,頭頂上是武仙座牧夫座天龍座。想起剛才痛苦不堪時質疑為何要受罪,不由失笑,像是一個遙遠荒誕的故事。

范不敢有鬆懈,為防止半夜下雨撤退時走錯路,用登山杖在山路路口做了標記。反復確認了路口的位置之後,才帶我們走到變電站旁邊開始紮營。

“大洋山尖”的石碑在淡淡的霧氣里忽隱忽現,讓我無端想起小時候玩的《仙劍奇俠傳》里的“鬼陰山”,在變電站旁邊的封口處,我無端起了一身冷汗。

事實證明帶帳篷是十分明智的選擇。剛架好望遠鏡和相機,霧氣忽然趁著風襲來,天頂頓時一片愁雲慘霧,大三角都消失不見。我們只得躲進帳篷里避濕避冷。五個人縮在兩人規格的小帳篷里,什麽也做不了,只是一個勁地刷人人,看其他學校天協的情況。張忽而傷心地說,早知道我就帶三國殺上來了。

我把鞋子放在帳篷外面,希望大風把它吹乾。

相機很快就開始凝露,我心疼鏡頭,收了回來,望遠鏡就繼續讓他孤零零地呆在石碑旁邊。

范提出兩個選擇,一是如果天氣還不轉好,兩三點就下山,二是捱到日出後下山。最後決定採納前者。

不過天氣最終還是轉好了,顯示大三角露頭,然後霧氣全散。獵戶座和天狼星也接著出現,昴星團灼灼然。最後居然還看見了水星——可惜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睡死了。

他們從帳篷里鑽出去,站在濕漉漉的空氣里看流星雨,看星團,看水星。衣服被露水濕透也全然不顧。

我躺在溫暖的帳篷里睡成武仙座形狀。他們看見月掩金星了,叫我起來,我沒聽見;他們看見流星雨了,叫我起來,我沒聽見;他們看見水星了,叫我起來,我沒聽見。日出前我爬起來,看著他們昨天半夜用氣罐煮的咖啡殘渣發呆,心裡充滿了挫敗感。

所幸還有日出可以看,而且月亮和金星尚在天頂。更好的是,有雲海!第一次見到雲海,大朵大朵的雲朵,盛在那裡,咕嘟咕嘟,緩緩蠕動,真想伸一根棍子過去,攪一攪,就有一大團飽滿扎實的棉花糖!

我想用大風吹乾鞋子的計劃徹底覆滅,不僅覆滅,且敗得慘痛,夜裡露水把兩隻鞋集體浸濕,穿在腳上就像泥巴。大家都是如此,在室外看了一夜的星星,衣服全都濕透。瑞瑞只穿了一件襯衫,且扣子掉得只剩兩顆,肚皮裸露在外,冷得流了鼻涕。

有半夜登山來看日出的遊客,見我們的帳篷,羡慕地問,你們來露宿的?我沒好氣地答道,他們是露的,我是宿的!

陳奇怪地問,什麽叫我們是肉的你是素的?

太陽出來之後露水迅速蒸乾,望遠鏡也可以收起來了。對了,范說,昨晚我們沒用望遠鏡和相機。——根本沒法用。范補充道,濕氣太大,一打開蓋子鏡頭就結露。

我心情略略平衡了些,收拾東西一起下山去。白天的路經過一晚上的露水浸潤,濕滑無比。張先前用的得心應手的登山杖被范拿去做標記,結果被登山看日出的驢友拿走,只得另掰一根樹枝代替,一直抱怨不已。中途忽然看見一根長著青苔的大樹枝,有兒童手臂那麼粗,張喜不自禁,奔過去拿起來代替了剛才那根,并自稱老衲。陳說,這是巨型老衲。確實,後面的山路每走一步就能聽見耳後傳來木頭槌擊地面的巨響。

隨著巨響樹葉噗嚕嚕掉落,山林里飛鳥成群驚起,石板碎裂,後面的范和瑞瑞踩不到結實的路面……

過了一會張終於堅持不住,說,這個棍子太重了。

花費半小時下山,兩腿發軟,像調成振動一樣止不住地發抖。走到公路上的時候,我們都長出一口氣,這次的流星雨觀測和拓荒,算是結束了。

乘車下山,乘車回縣城,乘車回上海。

天真的人類學家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嚴格意義上的農村。我出生在城市,小時候去過幾次農村,印象淡漠。

坐在回縣城的中巴車上等待出山,沒有空調,汗水蒸騰的我坐在窗邊看窗外一戶農家,大門敞開,一個顯然剛剛生產過的婦女正對著門坐在板凳上,腿上有一個盆,她正在收拾著盆里什麽東西。旁邊有一個果綠色的嬰兒車,裏面睡著她的孩子,她不時看看它,給它掖一掖被角。果綠色塑料童車在晦暗的農戶中顯得很突兀。門口還有個染了黃頭髮的中年婦女在繡十字繡,不時和那個婦女聊著天,大概是妯娌。

突然感到很恐懼。

車上有個女人一直在哭,她的兒子很驚恐地看著她,女人哭完了開始罵孩子,駡了一路,駡了很久。小男孩陷在對他來說顯得很大的座位里一動也不動,神情很遲鈍——這種神情是我所熟悉的。

車上來了梳麻花辮的老嫗,手裡拿著一瓣西瓜,坐在瑞瑞身邊,很認真地吃著,西瓜汁流了一地。車子里瀰漫著一股西瓜清香。中巴車飛快地駛過蔥綠的大山和清涼的流泉,暈車的感覺再次襲來,我閉上眼睛。

到縣城之後乘出租車到火車站,途中居然又拉了一個客人。我怒道,這是怎麼回事。司機和乘客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好像無禮的是我,大度地沒有理我。我想到了奈吉爾·巴利,他在《天真的人類學家》中寫他在非洲乘出租車,中途司機拉了一個攜帶大量蔬菜的婦女,他大聲抗議,最後不了了之,那婦女後來還吐了一地。我想到這裡,居然笑了起來。瑞瑞不滿道,有什麽的,在肥東一直都是這樣。他是在肥東念的高中。

八小時的硬座票到上海。我的座位被一位女士占去,她疲憊地說,你坐在旁邊好了。我說旁邊已經有人了。旁邊的座位是兩位小姑娘的,看起來是學生,她們站在旁邊,看牽扯到自己,立刻很謙讓地說,那你們坐好了沒關係的。我摸不著頭腦,怎麼搞的,誰的座位就誰坐啊。女士瞪了我一眼,正待起身,瑞瑞把我拉到旁邊去了,瑞瑞的座位旁邊坐著一個男士,瑞瑞問他可否與我換座,他瞥了一眼那位女士,並沒有過去,只是坐到對面去了。我又一次陷入無邊的困惑。過了一會那個男士又被對面座位的主人趕走了,這位男士於是又坐到了那位女士的旁邊。

對面座位上坐了兩位肥西的男人,捧著戴爾電腦看小品,看得樂不可支,就在我備受煎熬希望他們電腦快點沒電的時候,他們说,還可以看幾小時。

所幸沒過幾分鐘他們的“幾小時”就過去了,小品演員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們興味索然地合上筆記本,開始睡覺。

占了我座位的那位女士依舊時不時瞪我兩眼。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開始吃旺旺仙貝。

上海就要到了。

重新回到文明社會,坐上乾淨整潔的出租車,感覺分外美好。回到家,楊先生開門迎接,忽然皺起鼻子,問我有沒有聞到什麽臭味。沉默了兩秒鐘,他突然大聲說,是你,你怎麼那麼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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